歷任陸家嫡支皆住在榆次東街,其他族人分居西、北兩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陸氏家主都約定俗成地住在位於榆次東街之首的光德堂。
京都建康的世家大族是“上者在,不分家”,故而長房二房都住在一塊兒,可若回平成,只有陸綽一支可入光德堂,若陸綽心存照拂庇佑幼弟之意,陸紛可居於緊挨光德堂的平德堂裡。簡而言之,越靠近光德堂便是離權力中心越近,和掌舵人越親厚,而當一代一代往下傳承之後,人便越住越遠,陸紛的兒孫便只能稱爲陸家旁支了。
而陸綽的後嗣依舊掌握着平成陸家。
軟轎搖搖晃晃地在朝前走。
風吹開簾帳,眼看着掛在屋檐下的燈籠從一隻變一雙變六孔再變十全十美,景象一點一點地亮起來,好像是從昏黑走向光明。
看吧,這就是權利的誘人——連燈籠都能比別人家多掛兩隻。
所以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最熱鬧的地方永遠只有一個,誰都想衆星捧月,自然陸紛也不例外。
長亭將頭靠在軟轎中,長歇了口氣。
前頭拖長一聲吆喝,馬蹄紛雜踢踏,滿秀恭敬半撩簾來請,長亭搭在她的胳膊上斂裙出轎,婉和擡頭,卻見流光曳曳之下,陸紛之妻陳氏攜兩兒一女眉眼溫柔地立於光德堂階下。
離正門極遠,且剛好偏離正前方。
嬸嬸陳氏是一個極溫柔的女人,脾性軟和,家教得宜,規矩守禮,尊上佑下,是一個極爲正統的士家女,確切來說是一個極爲正統的廣慶陳家的女兒。
而她與陸紛,在外人看來一定是典範榜樣。
陸紛無妾室。不養奴,不狎妓,一二通房皆爲陳氏屋內婢子、丫鬟,三個兒女皆爲嫡出。無庶出子女,這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士族大家裡實屬罕見。
大晉士族裡找出幾個只近女色的郎君都難——隔壁王家大郎養的幕僚皆爲脣紅齒白的郎君,腦子有沒有不知道,反正臉蛋是一定夠夠的。
陳氏之後,長平,長興兩子皆站右側,陳氏長女陸長慶十二、三的樣子,穿了件牙色的細緞外裳,前襟繡芙蓉,拿舒雲紋鑲邊再墜了一圈細碎的小珠。被光一耀,臉上便有些瞅不清神色,只能看見一雙眼睛晶晶亮地俏立在陳氏身後。
長亭仰下頜朝其看去,看着看着便抿了抿嘴,亦笑起來。
“母親——”
陳氏迎上前來。眼眶頗紅,口帶哭腔,“你們…你們受苦了!”
真定大長公主拍了拍陳氏的手,“路口風疾,不拘這一時。”
陳氏點頭,再將長亭攬在身側靠了靠,手從上到下摸長亭的臉。喉頭酸澀,拿帕子捂臉別過眼去似是在哭,長亭順從地靠在陳氏身邊,心下大嘆,陳氏對她好不好?問陸家頂經年的僕從都不會有一個人說陳氏待她不好。
她沒親孃,陳氏受陸綽所託很照拂她。
她換牙。是陳氏幫她悉心保存下。她來初潮,是陳氏備下的月帶。她小時候的褻衣,都是陳氏繡的…
長亭寧願相信陳氏並不知道陸紛都做了些什麼。
兩廂見禮之後便向裡走,陸紛先行打理馬隊,女眷從中門向裡行。陳氏扶着真定大長公主說話,幾位姑娘走在身後。
陸長慶目不斜視,“阿姐越過越回去了,身邊的丫鬟個頂個兒不經事。一個粗手粗腳,一個小家子氣,一個…”長慶眼風斜睨胡玉娘,“五大三粗,像個做粗重活計的男人。”
恰好過門檻,長亭斂裙低眉,利落跨過,未曾擡頭看她,語聲平靜地開了口。
“閉嘴。”
二字之後,再無他話,牽着長寧緩步朝前走,幾步便與陸長慶拉開了距離。
她一向就和這位陸二姑娘不對盤,哦,現在不算二姑娘的,論起來是二房的大姑娘,她不喜歡長慶,長慶也不見得喜歡她——同在一個院子生活十幾年,她們幾乎沒怎麼說過話,連話都沒怎麼說過,談何吵嘴。
大概美人兒都是清傲的。
陸紛兩個兒子資質平平,一個十歲,一個八歲,都尚未嶄露頭角——陸長英九歲時已練得一手好字,在京都已爲頗具展望的少年郎了。
只有陸長慶,眉眼嘴角與陸紛長得頗爲相像,陸紛本就似擬美人,那陸長慶就是真真切切的美人兒,在陸家小輩中論及相貌,她排頭一個。長亭心裡揣了揣,單論五官,怕是隻有青梢能與之抗衡,可那丫頭又不爭氣地在氣度上輸了一大截兒…
長亭腦子放空,緘默穩沉地過了一樁晚宴。
她從未吃過這麼怪異的晚宴。
真定大長公主居上席,陸家上下宗族旁系皆至,往來觥籌,可每個人說的話都是飄的,沒有一句落在實處,說至興起,長席上的陸三太爺抹淚追悼陸綽,臨興賦挽辭一首,長亭一擡頭卻見陸紛以極爲嫌惡的眼光看着陸三太爺。
“來人,幫三叔把今兒個說的話都一字一句地記下來。”
喧雜中,陡聞一管清冽男聲。
陸紛半斜倚靠在黃花木椅凳上,手一半搭在椅背,一半就這麼墜下來,他守孝不能喝酒,杯盞裡的汁飲本不醉人,卻偏偏一副醉態,手指一擡,一聲一聲笑起來,“都記下來,瞅一瞅三叔是多麼地緬懷哥哥…”
一邊說,一邊身形向前傾,青衫向下輕垮,微眯了眼,語氣如毒蛇吐信子嘶嘶警示,“苦痛使人文才飛揚,古人誠不欺我…三叔飲過佳釀之後,做下的辭賦好似更加情真意切,叫人無比動容。”
既是痛苦緬懷,何以酒肉串腸?
陸三太爺似是忌憚陸紛,身形向後一靠,借酒賣醉,闔目不語。
哀悼的、悲鳴的、勸慰的,一聲兒一聲兒漸小下來,陳氏打圓場四下招呼寒暄着,場面終於重而回暖,時過三巡,挨個兒告辭,陳氏去送,長亭和長寧陪在真定大長公主身邊,陸紛面頰潮紅地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雙袖揮下,即爲颯颯。
“都回去吧。”
陸紛雲袖一擡,“你們還是住在光德堂,我名不正言不順,只能等我親愛的哥哥下葬之後,我們才能住一塊兒…”
陸紛邊說邊轉頭朝長亭笑起來,“和叔父同住一個屋檐下,可真是難爲你了。可是想一想,我不也跟着哥哥住了這麼幾十年嗎?我跟着住,我的兒子跟着住,我的孫子還是要巴着人才能賞口飯吃,我都熬過來了,我的小阿嬌且忍一忍,忍到…”
“陸紛!”
真定大長公主揮袖高喝,“有點出息吧!你就只有爲難一個小姑娘的能耐!?”
陸紛怔愣片刻,便仰頭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上一翻,卻將酒席上的錫罐酒壺一把打翻,果酒糖釀絳紅髮亮,一滴接一滴旋在桌沿上打着轉兒。
“母親…”
陸紛撐在桌上漸漸站起身來,“我的母親誒!兒才做了一件很有出息的事啊!您忘了?您忘了嗎!?您記不得了?那兒從頭到尾再給你說一…”
“把孩子們帶出去!”
真定大長公主一掌拍在木桌上,“阿陳,讓人孩子們都帶出去!讓娥眉帶阿嬌阿寧回東偏院,下人沒得諭令,不得出入東偏院!”
陸紛單手撐在桌上,嘴角上挑,似笑非笑地看。
陳氏惶然四下看顧,連連稱是,紅着眼眶將幾個小孩子都攏到了門口,正欲離,卻遭真定大長公主喊住,“阿陳,你留下!”
“嘎吱——”
門扉大合。
在裡間悶久了,一出來瞬時通常,長亭摸了摸後腦勺,手撐在朱漆高柱上,半晌喘不過氣來。小阿寧趕忙踮起腳尖一下一下地幫忙順氣兒,玉娘憋了憋,扶住長亭,想了許久慨嘆一聲,“你那位叔父真奇怪,他恨不得現在就雞飛狗跳…”
長亭埋首點了點頭。
是奇怪,可長亭奇怪的兵不是這個——追挽陸綽的並不只有陸三太爺一人,可陸紛卻只針對他。並不是殺雞儆猴,陸紛的眼神裡是真的嫌惡與仇恨,不夾雜任何遮掩。
陸三太爺擋了陸紛的道兒?
擋了什麼道兒?
長亭埋頭細思,剛想開口說話,卻隱約間廊間好似立了一個人,眯眼仔細瞅了瞅,低聲驚呼,“你怎麼來了!”
蒙拓向前踏出一步,語氣平和,“你小聲點兒。”
長亭連連點頭,後腦勺有點發疼發熱,把小阿寧交給玉娘照看,又四下看了看之後便往那處走,“你快些回去!陸家家規嚴得很,外男無故入內宅要吃棒子!”
“你的頭?”蒙拓眼色一擡,沉聲問道。
長亭再摸了摸後腦勺那道疤,“天氣回暖,傷口發熱蠻正常,我晚上喝一盅藥就好了。”又連聲催促,“有事說事,沒事就快走!陸家的棒子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蒙拓“哦”了一聲,再低頭看了眼長亭,便佝身撩袍翻身過牆。
動作快得連個背影都不帶留。
他…真沒事兒跟她說啊說?
那他冒險翻牆進內宅來作甚啊?
偷東西?
長亭怔了怔,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