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以牙還牙(上)

真定大長公主再啜了口清茶,靠在暖榻之上,再道一言,“...既然幾位小姑娘要搬下來,那就委屈蒙大人了。年輕人手腳方便,爬上爬下都不算爲難,驛館四樓空着一大片,蒙大人用過午晌就換可好?”

長亭再埋埋頭。

嗯,她失望了,同樣莫名其妙地。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蒙拓點頭應是。

陪真定大長公主草草用過午晌,長亭便牽着長寧往樓道上走,胡玉娘一夜沒睡好喝了幾口粥就趁還沒換屋子之前,趕緊抱着枕頭睡下來,故而長亭喝完粥一擡頭,胡玉孃的影子就再沒瞅見了。

滿秀跑得快些,大包小包地從四層收拾東西下來。

一路奔勞,本來幾個姑娘身無一物,奈何通行者有個有求必應的嶽老三,還有兩個撒錢如流水的嶽番和胡玉娘,故而...她們的戰績也還算可觀——瞅瞅白春和滿秀兩個人一起擡才擡得動的大木匣子便可覷一二。

不過都是些小姑娘零零碎碎的物什,無非都是些香膏、髮油、頂多還有幾盞銅鏡、小木匣子,就算胡玉娘這纔剛出山,見着什麼都覺着稀奇,從冀州市集裡扛回來幾隻大銅雕花水盆,也不至於叫人累成這個模樣吧?

白春出身大宅沒幹過這些粗活兒倒有情可原,可滿秀一個人逃出幽州城的時候,可是連狼都敢打的主兒啊...

“還沒收拾妥當?”

長亭斂裙小碎步上前,蹙眉問滿秀,“裡頭裝了什麼?怎麼這麼重。”

滿秀回頭瞅一瞅,“銅戟、鐵劍、還有兩顆流星錘...”

“啊!?”

長亭一愣。

小長寧笑起來,仰起頭給長姐透底兒,“阿番哥給阿玉阿姐送來的,好像是昨兒個晌午,說是新年賀禮。”

誰他媽送銅戟當新年禮物啊!

還有,爲什麼她與小阿寧沒有!

嶽番太偏心了!

“嶽番送阿寧賀禮沒?”長亭憤憤不平。

長寧癟着嘴想了想。先是搖頭再點頭,略帶遲疑,“如果三顆果糖也算...”

偏心!

太偏心!

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好歹遮掩一下好吧!好歹也得做到一碗水端平好吧!真是白瞎了她還幫嶽番四下尋羅了幾張早在東漢就失傳了的古劍譜。還逼着胡玉娘日趕夜趕做了張粗絹帕子,真是狼心狗肺...

長亭埋着頭飛快揮手,“趕緊擡走!實在擡不動就叫始作俑者來擡,正好還能趁機見阿玉一面!”

蒙拓將從西廂口埋頭上樓梯便見平成陸氏的嫡長女一副無師自通的嫌棄樣兒,扯開嘴角無端端笑起來,側眸見禮,“陸姑娘。”

蒙拓站在矮兩階的樓梯上,從長亭這角度瞅過去,蒙拓的臉正好被木匣子擋住,長亭便趕緊側過頭。笑起來,“蒙大人,你也上來收拾東西?”

典型的無話找話。

蒙拓一本正經地點頭,邊點頭邊上臺階。

老天爺賞了個面子,大年初一不僅沒落雪。天兒卻點點放了晴,懶洋洋的暖光從驛館的天井裡透進來,耀過舊石柵欄,映在了少年緩步而上的面頰。

蒙拓長得真好看。

比謝詢還長得好看。

長亭一個恍神後,再找話來談,“昨日大長公主與蒙大人都說了些什麼呢?”

蒙拓腳下步子加快,背對天井逆光而立。沉凝開口,“問了我的家世,生父生母,與姨夫的關係,父族的勢力,還有稚年曆程。”

這是摸底。

蒙拓話頭頓了頓。再道,“還有爲何連夜入城?是獨身入幽州,還是身後跟隨有大隊人馬?是自己的意思,還是姨夫交待下來的指令?諸如此類。”蒙拓手往後一背,神色平緩。語氣也很平緩,“當然,你知道的。大長公主是不會這麼問我的,聽說說話七拐八彎是士家脾性,我在你身上沒瞧見,便以爲是謠傳。歷經昨夜才知道恐怕是我想錯了。”

摸底過後,便是試探。

這確實是士家慣常用的伎倆,只是有些人用得好,言語如鮮花,聲調如糖油,一捧一擡再一恭維就北都找不着了,可有的人用得不好,就讓人很反感。

比如昨夜的真定大長公主。

或許是一夜坎坷讓這個垂暮晚鐘的老人失去了與之盤桓的耐心,或許是認爲小小蒙拓,不至於讓她拿出訓練有素的高禮待...

不論原因如何,反正結果就是蒙拓有點不高興了。

也是,任誰遭人居高臨下地盤問良久都會受不了,長亭也不是沒有見過真定大長公主待寒門庶族的模樣,準確地來說這是每一個士族出身與身俱來的莫名其妙的高傲感,與自視過高之感。

是的,長亭突然覺得這樣的高傲讓人莫名其妙,人可以因爲地位、才學、思想、品性,甚至長相、身材、氣度而自傲自大,可士族所擁有的這些從哪裡來?從他的出身而來。

人爲甚要因爲自己沒有辦法選擇的出身驕傲?

如果胡玉娘生在士家,照她凡事拼命的勁頭,她會學不好這些東西?

如果蒙拓生在士家,他冷靜、鐵血、當機立斷且心機縝密,他會掌不了一個家族?

出身給了人機會,而太多的人得不到機會,佛偈曰,凡事皆有因果,今生達官顯貴的果是前生誦經傳佛接下的善果,好吧,對於因果之說,長亭將信將疑,可如果下輩子,陸紛遁入畜生道變成一隻狗,長亭也會非常欣慰。可是下輩子的懲戒,今日事今日畢的觀念,卻更叫人信服。

一想就想遠了,長亭靜靜地瞅了瞅蒙拓看不清情緒的那張臉,張了張口,“你別放在心上。大長公主對哀帝都沒有過好臉色...”她想伸手去拍拍蒙拓的肩,想了想到底理智剋制衝動,“你都是怎麼迴應的啊?大長公主不好糊弄,說不出一二三來,她不能放你走。”

反正鐵定沒把陸長英找到一事捅到真定大長公主面前去。

“我說我是來溝通冀州對福順號掌控的,我與姨夫的親緣關係,我的胡人血統,都足以讓真定大長公主信以爲真。”

蒙拓雙手負後,話中聽不到嘲諷的意味,可長亭還是看見了蒙拓微微扯開的嘴角,“在大長公主眼裡,我確實是與商賈溝通的好人選,路過幽州順道拜訪自然也說得通了。”

逆光之下,五官黑糊糊的,可仍有擋不住的英氣。

長亭不僅想拍拍蒙拓的肩,還想伸手抱抱他了,她剛張口,蒙拓卻急匆匆地轉了話頭。

“你知道,今晨真定大長公主命陸家將領持暗紋牌召見城中暗線一事嗎?恐怕是要動起來了,昨日之事一出,真定大長公主的啓程之日估計會提前,動手的日子也會提前,你...”

長亭等着蒙拓後語,哪知等了半晌才聽蒙拓緩言兩個字,“保重。”

這兩個字的殺傷力和“後會無期”那四個大字兒是一樣一樣的。

長亭頹了一頹,低聲應了個“哦”,“陸家在幽州還有暗線?”

說實在話,長亭是有點驚愕。

這麼些年,她是頭一次聽到陸家在豫州和京都之外的地方仍有勢力。

“否則你以爲平成陸氏與別人的區別在哪裡?真的就差在那幾幅畫和幾條裙裾上?”蒙拓被小姑娘的語氣逗樂,“此間真定大長公主堂而皇之召見埋得極深的暗線、家將,這個動靜沒瞞人,更瞞不住周通令。大長公主草蛇灰線的伏筆,打得蠻好。”

長亭眯了眯眼睛,微擡下頜,終方放下心來。

周通令知道了又怎麼樣?

真定大長公主前面的伏筆打得太好——她就是一個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老婦人,不在乎時局走向,更不在乎風雲詭譎,只希望將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管好,次子已行差踏錯至此,她無力迴天可也不會拖後腿使空勁兒,她只好一再退讓。而在好容易活下來的長孫突逢偷襲之後,她要求調動自家勢力多一點保護和保障,這過分嗎?

一點也不過分!

ps:

昨天關於阿玉罵陸紛“丫頭養的”這只是個罵人的意圖,陸紛是嫡子是真定的兒子啦,是阿淵沒想全面造成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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