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牛肉湯騰起絲絲的濃郁的香氣,咖啡色的醬湯中裹着馬鈴薯、胡蘿蔔、蠶豆之類的菜餚。一個乾淨的陶土盤子上擺着幾塊小松餅和麪包,旁邊的罐子裡裝着果醬,還有兩大杯黃澄澄的麥酒。
對於常年生活在南城的小市民來說,這算得上是一頓豐盛的餐點了。陸希拿起餐具大快朵頤,但千金大小姐卡琳只是無奈地用勺子挑了一下湯水,最終還是沒有把食物送進嘴裡。
“你說是宵夜,我還以爲要請我去愛蘭麗夏宮吃提拉米蘇和五色小松餅呢……”卡琳撅起了玫瑰色的脣,低聲地嘟囔着。
“喂喂,我只是個拿死工資的國家公務員啊,那種把麪粉賣的比黃金還高的點心鋪,怎麼可能消費得起啊?”
“那也至少得是貝丹露大街的黑森林蛋糕才行吧?”
“那也只不過是從黃金換成白銀而已好不好!對於窮逼來說,有區別嗎?有區別嗎?”
“哼,跟我這樣的美人約會,結果用餐選的竟然是這麼大衆化的地方……真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還是說你們魔法師都這樣?”
“逛了大半天街買的東西竟然是劍的女人沒資格說我……等等,我們這算是約會嗎?”
“一男一女深更半夜地出來遛彎,現在又坐在燈光昏暗的小酒吧裡的同一張桌子上,這還不算約會嗎?難道非要去旅館開房間纔算?”
如此給力的回答讓陸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普莉姆拉和塞希琉,他只能嘿嘿地乾笑了幾聲,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麥酒,然後迅速轉變了話題。
“像你剛纔說的那些地方,願意請你去的公子哥們排隊都可以在光輝大道上站兩個來回,怎麼着你也該煩了吧?只有在這種偏僻的小店,才能嚐到真正的美味呢。”
卡琳看着醬湯裡燉的鬆軟的牛肉塊,怎麼也看不出什麼特殊的東西:“真正的美味?我可真是看不出來。”
“那是因爲你還學不會欣賞。”陸希放下了湯勺,盯着卡琳的眼睛,“這碗普普通通的牛肉湯裡,可是有幸福的味道哦。”
“幸福的味道?呵呵,聽起來倒是蠻浪漫的嘛。”
“對於這些生活在南城的人來說,北城的豪華和典雅、王公貴胄的勾心鬥角、帝國的榮耀和強大,跟他們有半毛錢的關係嗎?辛苦的勞作之後,和朋友坐在這樣的小酒吧裡,喝上一杯麥酒,大聲地嬉笑怒罵,如果還有熱騰騰的牛肉湯,對他們來說就是無比地幸福了。”
“哦……這倒是和我接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呢。”
“那是當然的,像你這樣的大門閥千金小姐,從小接受的應該是最正統的新娘課程吧?嗯,基本上都會把時間花在漫無休止的茶會、宴會和舞會上,周圍的人談論的都是昂貴的珠寶首飾,當然,還會議論一下同樣門閥出生們的公子哥們,誰的長相更英俊,誰的家產更豐厚,誰更會討女人喜歡。”
“哎呀,我怎麼聞到了一大股濃濃的酸味呢?你是嫉妒吧?一定是在嫉妒吧?”
“得了吧,比起珠光寶氣,但卻毫無生氣的貴族生活,我倒更喜歡這樣的環境呢。”陸希攤了攤手,周圍滿是熱鬧喧囂的嘈雜聲,嬉笑怒罵間伴隨着着市井間特有的俚語和髒話充斥於耳,沸騰的氣息夾雜着汗水和酒精的刺激縈繞在鼻腔中。
“怎麼樣?很有活力的世界吧?”陸希端起了酒杯。
旁邊一個小小的賭桌發生了小範圍的衝突,喝得興高采烈的賭客們很快便將糾紛變成了鬥毆,一個男人鼻子上中了一拳,摔倒的地方離卡琳不到兩米。粗豪的男人在痛苦中迷茫地睜開了眼睛,正好看到卡琳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是想要在美女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男兒氣概,男人艱難地爬了起來,但一個偷襲的酒瓶敲到了他的腦袋上。男人癱在了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看着這樣的場景,卡琳看着陸希,眼眸中滿是笑意。她舉起了自己的酒杯:“嗯,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呢。”
兩隻盛滿麥酒的陶土杯重重地碰了一下,卡琳看了看陸希,學着對方舉起陶土杯,“咕嘟咕嘟”地酒一口乾掉。
“痛快!”兩個人同時發出了一聲幸福的嘆息。
也許是頭一次這麼喝酒,卡琳的臉蛋上很快便爬上紅潤:“我現在知道祖父和祖母年輕的時候爲什麼喜歡來這些地方了。果然,比起一本正經的宮廷,還是這裡要更真實一些。”
這麼說起來,你祖父和祖母也不怎麼正經嘛。果然是家學淵源啊!
“這是自然的,這些普通人才是國家和社會的基石。上位者如果以爲宮廷和貴族就是整個世界,那纔是真正的災難。嗯,這樣一看,你的祖父祖母也都是智者呢。”
卡琳很是受用的點了點頭,看上去她對祖父祖母非常敬愛,但嘴上卻道:“呵呵,他們有你說的那麼偉大嗎?我倒是覺得,他們只是單純地認爲這些地方比較輕鬆而已……嗯,就像我一樣。”
“那也比高高在上的貴族式傲慢好。”陸希笑道:“上位者如果樂意體驗底層的生活,願意跟底層人交流,那再不靠譜也不會不靠譜到哪兒去。”
“我就把這句話當成是對我祖父母,還有本小姐的誇獎了。”卡琳眯着眼睛微笑着,紅紅的臉蛋透過雪白的肌膚,更顯明豔光彩:“可是,祖父畢竟老了,居然聽了我那個不着調的叔父的攛掇着,想要把我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公子哥。”
“老人家說不定想要看到自己疼愛的孫女披上嫁衣,風光幸福地當新娘的樣子呢。”陸希聳了聳肩:“不過,爲什麼是你叔父?你的父母呢?”
這話一說出來陸希就有些後悔了,卡琳既然在話裡話外都說的是自己的祖父母,可見家庭裡的故事也不少。好在卡琳的性格比陸希想象中的還要瀟灑,她臉上閃過了一絲憂鬱,語氣卻有些淡然,淡然到沉靜,卻有似乎蘊含着一種讓陸希甚至爲止心碎的悲哀:“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了。至於我父親……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前兩年也去了。”
“那個……對不起。”
“他倒是好了,到天國去陪我母親,可憐剩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還要被不着調的叔父欺負……你以爲我會這麼說嗎?”卡琳的話鋒突然一轉,明媚的笑容爬到了臉上,所謂的陰鬱和悲哀彷彿都不過浮雲而已,“你真以爲本小姐是那種無父無母,就會被人欺負的辛德瑞拉嗎?”
……所以張無忌他媽才說,女人都會騙人,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其實仔細想一想,叔父對我還不錯的。他想把我嫁出去,可能也是受了我那個不着調嬸嬸的挑唆吧。”卡琳歪着腦袋,似乎是很鄭重地在思考着。
“難道不會是因爲受不了你了,纔會讓你趕緊嫁人去禍害別人嗎?”
卡琳倒沒有反駁,反而認真地點了點頭:“這也是有可能的吧。”
還真有自知之明……
“你的婆家以後一定很可憐的吧?”
“所以說,我才希望找個強悍一點的男人嘛……嗯,雖然你的長相離強悍相距甚遠,但我還是蠻中意的。不如鄭重考慮一下跟我私奔吧?”
“纔不要呢。我可不想變成你那個苦逼未來老公的替代品。況且,你不知道嗎?本人這輩子最大的夢想,除了混吃等死當一輩子宅男外,就是開水晶宮了。在水晶宮裡放一個女王,不就相當於在金魚缸裡養鯊魚嗎?”
“你們男人的**……還真是一目瞭然,俗不可耐呢。還有,誰是鯊魚啊?你管誰叫鯊魚啊?”
如果卡琳的家長們知道他們花費無數心力和金錢培養出來的千金小姐,竟然會在這種“下等人”纔去的小酒吧中,和一個才見過兩面的男人聊天喝酒打情罵俏,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就在這吵雜的環境中,鄰桌卻響起了竊竊私語。
“喂,你聽說了嗎?前幾天,北方軍的人又和禁軍打起來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不是天天都要打那麼幾次嗎?”
“現在畢竟是皇帝陛下的大壽嘛,其他國家的人都來了……在這麼多國家的使者面前幹架,這不是丟帝國的臉嗎?”
“反正是爲了那個至高的青玉王座嘛……現在還只是打架,等到那天火併起來了,我也一點都不奇怪……”第三個聲音突兀地響起,那音調顯得有些笨拙和低沉,明顯帶着迷茫的醉意。
“火併?!”第一個聲音顯得有些驚悚,“不會在帝都吧?”
“誰知道,”第二個聲音有些無奈,“那麼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幹仗,哪管得了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的死活……”
“皇帝陛下就不管了嗎?”
“哎,年紀大了,自然也管不了了。”
看來,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只要是居住在首都,哪怕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也擁有特殊的情報渠道——其得到信息的效率和規模甚至遠超過一般的地方領主。當然,這些主要靠八卦和謠言提煉出來的“情報”在傳播的過程中很容易面目全非,不過倒一點都不會影響帝都老百姓們“討論國事”的熱愛。這一點倒和另外一個世界的九城爺們們挺像的。
當然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得出,太陽皇帝治下的奧克蘭帝國還算得上開明。
陸希暗暗留了心。在他看來,這些酒客們談論的信息不會比街坊的八卦花邊更真實,但至少可以看出:帝國的儲位繼承問題引發的矛盾,已經非常明朗化了。
由帝國北方六個要塞和十二座邊城連成一線的防線,是奧克蘭防禦西北維吉亞帝國和東北獸人部落的前線,駐紮在那裡的自然都是帝國最精銳的邊軍。負責北部邊防的哥爾羅斯·梵·多爾海姆侯爵,是奧克蘭乃至全世界最富盛名的名將,聖堂的護法騎士,極光聖手會的理事成員,也是已故皇太子的妻弟,公主的舅舅。
當然,這麼一目瞭然的親屬關係便已經決定了:哥爾羅斯一定會是皇孫女的派的。
皇帝的次子伊肯,在長兄去世後一直被視爲未來皇位的不二人選。他代替年邁的皇帝長期理政,爲人公正嚴苛,雖說有些刻薄寡恩的嫌疑,倒也漸漸獲得了帝都貴族和一些地方領主的支持,控制了禁軍的一部分。
現在,兩派的矛盾已經漸漸地明朗化,就差一個爆發的契機。最多的問題是,現在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太陽王蓋伊烏斯大帝,不但沒有阻止這個危機。他那曖昧搖擺的猶豫態度,反而正是激化矛盾的最佳催化劑。
“太陽王真的老了……”
這個世界上,比容顏老去更讓人唏噓的,恐怕也只有英雄遲暮吧。陸希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然後看到卡琳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抽搐。
卡琳既然也是帝都的大貴族出生,她的家族一定也捲入了帝位繼承戰爭吧。說不定很多一起長大的朋友現在就處在對方的派系裡,她一定也非常痛苦吧。
約會中的女孩如果情緒低落,那一定是男孩無能的表現。陸希便決定要想點辦法讓卡琳開心起來。他沉默了一下,從桌子下面掏出了一個骰鍾,裡面有六個骰子。像這種酒館,基本上每個桌子都備有這樣的賭具,方便客人隨時取用。
“玩不?”
“那倒是無所謂,但我可不會,你得教教我。”
“你要是會那才奇怪了。”陸希說道,“我們就玩點最簡單的,比大小。”
“就是看我們誰扔出來的點數大?”
“嗯,不過比大就太沒意思了,不如比小怎麼樣?”
“也就是說,最小的應該是六個一……啊,不對,”卡琳蹙眉思考了兩秒鐘,“最小的應該是疊在一起的,也就是一纔對。”
“嘿嘿,你可真冰雪。”所以說女人太聰明就一點也不可愛了。
“那麼賭多少呢?”
“剛纔就說過了,我只是個吃死工資的公務員,跟你這個千金小姐賭錢不是找死嗎?況且賭錢也實在太傷感情了,而且還很俗。”
“總不能什麼也不賭吧,那豈不是很無聊?”
陸希歪頭考慮了一會,突然擡起了頭,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如果我贏了,我親你一下,你贏了,你就親我一下,這樣如何?”
“哎呀哎呀,你也很冰雪嘛。”卡琳噗嗤一笑,“聽起來倒還是個好辦法呢,不過我仍然表示拒絕。不如這樣吧,你贏了我也讓你親,不過如果我贏了嘛……你就跳到桌子上大喊三聲‘我是小受,請求包養’!這樣如何?”
“喂喂,這也太惡毒了吧?話說回來你一個千金小姐,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花樣?”
“哎呀哎呀,就算是千金小姐,也得有自己的情報渠道哦。總之,你玩不玩?”
“玩,爲什麼不玩?我一個死公務員而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怎麼也沒理由輸給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小姐吧!”
“好,那我先搖了。”還沒等陸希反應過來,卡琳已經揮手抓起了骰鍾,她一邊輕輕地搖着裡面的骰子,仔細聆聽着木頭碰撞的響聲,分辨着其間細微的差別。她微微地眯着眼睛,一句話也沒說,看上去就像是進入了老僧入定的狀態。
與此同時,身爲魔法師的陸希卻感覺到一絲微妙的變化。一種神聖莊嚴,絕不同於奧術的能量正在卡琳的體內慢慢地醞釀。
“不會吧,就是玩個骰子,這也要用聖息術?”
所謂的聖息術,便是神術的使用者——神官和聖騎士們利用神術和祈禱使身體進入完全的靈識狀態,讓自己能夠取得更敏銳的五感和直覺。
過了幾分鐘,卡琳似乎已經捕捉到了每個骰子的重心和單面的微妙變化。她擡起頭,衝着陸希嫣然一笑,突然翻動手腕,小小的骰鍾彷彿變作了有生命的精靈,在她的手中跳動着,飛舞着,晃得對方眼花繚亂。
“砰!”骰子落在了桌子上,陸希這才反應了過來。
“我開咯。”
“開吧。”陸希無奈地說道。其實,不用開他便已經知道結果了。僅僅從剛纔的手法便可以看出,卡琳絕對是聖堂神術和武技體術的高手,雖然是第一次,但玩幾個小小的骰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果然,打開的骰鍾裡是個典型的一柱擎天,正上面的骰子還在轉動,但已經可以看出上面那個明顯的紅點。
“最次也是平手。”卡琳笑得像只小狐狸,“再怎麼也不可能比這個小了。”
“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吧,大小姐!”陸希面無表情地拿起了骰鍾。他沉默了幾秒鐘,隨意地抖了一下手腕,只聽見一聲輕微但卻異常沉悶的炸響聲,骰鍾裡便突然飄起一陣硝煙。
在卡琳呆滯的視線中,陸希翻過了手腕,骰鍾中落出了一塊塊骰子的碎片,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
“我沒有點哦。”
“卑……卑鄙!”過了良久,卡琳咬牙切齒。
“就許你用神術冥想,就不許我用魔法了?”陸希得意洋洋地昂起了頭,他將臉湊了過去,不斷地敲着桌子,“快快,願賭服輸!”
卡琳不滿地撅起了嘴巴。她咬了咬銀牙,看了看陸希那特意露出來的猥瑣表情——除了自己的血親,還是第一個男人將臉湊到離自己那麼近的地方。於是,便是豪放爽利如卡琳,也不由得露出了驕人的紅潤,她剛準備說什麼,一箇中年男人突然走到了兩人的桌子旁,徑直坐了下來。
“這樣可不好。”男人不滿地道,“賭博就是賭博,什麼神術什麼魔法的應該用在戰場上。用在這裡,不覺得是一種褻瀆嗎?”
“你的朋友?”陸希問卡琳。
“我沒有中年大叔的朋友。”卡琳也搖了搖頭。
“好吧,那就是第一次見面了,多多指教啊。”陸希和中年男人握了一下手,“我說大叔啊,喜歡什麼樣的玩法不都是一樣嗎?反正也只是休閒而已啊?”
“如果是休閒,那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所謂的賭博,最大的樂趣不就是其不可預測性嗎?想一想,將輸贏和生死完全交付於完全無形的命運之手……那樣的魅力和誘惑,你一定從來沒有體會過吧?”男人的表情顯得非常淡然,但他的雙眼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涌現出一種如同火焰般激烈的狂熱,看得陸希不由得悚然一驚。
“那照你這麼說,我們應該怎麼玩呢?”卡琳卻顯得非常好奇。
“很簡單,我們來玩一把,當然,是用完全賭博的手法,不能使用任何非正常的手法干涉命運給我們的答案。”
“如果能夠干涉,那就不叫命運了。”陸希微微一笑,“不過聽起來的確有點意思,我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