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不知道他是醒着還是睡着。
如果說是醒着, 他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也沒有記憶,如果說是睡着, 但他卻一直睜着一雙眼睛。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 白無相已經將那把黑劍佩在了他腰上, 像個獎勵孩子的長輩一樣, 道:“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說着, 拍了拍劍柄,意味深長又溫和地道:“它,絕對比你從前收集的那些和君吾送給你的那些要更鋒利。”
謝憐任他幫自己佩上了劍, 沒說話,也沒有反抗。因爲任何反抗都是無用的。
他就這樣, 換上了一身新衣服, 佩了一把新寶劍, 拖着一副彷彿新生般的身體,向漆黑的太子殿外走去。白無相又在他身後道:“等等。”
謝憐頓住了腳步。白無相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 把一條白綾放到他手裡,道:“你忘了這個。”
那是之前他用來遮臉,後來又被縛住的那條白綾。
謝憐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下了山去。
已經是白日,太陽也出來了, 但陽光照在他身上, 謝憐一點也不覺得暖。
下山途中, 他看到一條小溪, 叮咚叮咚, 甚爲清澈活潑。走到溪邊,溪水裡倒映出他的模樣, 謝憐盯着那張蒼白的臉看。
臉是光滑白皙,一絲傷痕也沒有,脖子也是,那麼,胸口,腹部等所有地方一定也是。但他看了一會兒,就不能再看下去了,埋頭掬起幾抔溪水,洗了把臉,又喝了幾口。喝着喝着,忽然發現上游似乎有什麼東西。
他緩緩擡起頭,只見不遠處的上游岸邊,一塊大石旁,倒着一具屍體,看衣着,正是那賣藝的漢子。
這人沒有下山,而是死在了路上,大石上有一灘格外明顯的血跡,看樣子是疼痛或恐懼之下撞石而死的。屍體已經爛了,一半泡在水裡,散發出陣陣惡臭,一動不動,但那半爛的臉上生出了幾個小小的畸形的人面,還在蠕蠕地翕動着。
謝憐趴在溪邊,撕心裂肺地嘔了半個時辰,嘔得見了血。
下山之後,他走了許久,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突然,一隻手拍上他的肩,把他抓進了巷子裡。謝憐一回頭,還沒看見對方的臉,就先看到了一個迎面而來的拳頭:“你這些天都跑到哪裡去了!!!”
拳頭後是風信怒氣衝衝的臉,謝憐看到的時候,已經被這一拳打得撲通一聲倒了地。
風信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麼容易就被打倒了,看看自己的拳頭,再看看地上的謝憐,愣了好一會兒,還沒去扶,謝憐已經自己爬了起來。風信臉色變了變,還是沒緩和下來,又道:“你好大的火氣,說了一聲就跑出去,兩個月不見蹤影!可你知不知道陛下他們擔心成什麼樣了?!”
謝憐抹去臉上被他打得飆飛的鼻血,道:“對不起。”
見他臉上的血越抹越髒,風信重重嘆了一聲,道:“殿下!對不起就算了,咱們說這話真的沒意思,但是你……你到底怎麼了?你這麼久到底幹什麼去了?到底有什麼事,不能和我說嗎?”他注意到謝憐腰上配的那把黑劍,又道,“你這劍是哪兒來的?”
謝憐是想說的。但是,想到離開之前與風信起的爭執,當時風信臉上遲疑的神色,還有那些他連想都不想再去想的經歷,只是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二人回到原先的藏身之處,王后一見謝憐就抱着他哭了出來。國主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原先是在滿頭黑髮裡找白髮,現在是在滿頭花白裡找黑絲。但他卻沒怎麼怒髮衝冠,簡單說了幾句就沒開口了。大概是怕他一激動又跑個十天半月不見蹤影,三個人言辭舉止之間,對他都小心翼翼的。
“風信。”
簡單到簡陋的一餐過後,謝憐把腰上那把黑劍解了下來,遞了過去,道:“這把劍給你,拿去當掉吧。”
風信覺察到他拿劍的手在顫抖,卻沒猜到是爲什麼顫抖,道:“爲什麼要我當掉?”
謝憐道:“之前你不是要錢嗎。”
聞言,風信臉上忽然有傷痛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搖了搖頭,道:“現在不用了。”
謝憐不再說話,把那黑劍丟在一旁不去管,倒頭睡了。
這次回來,謝憐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希望能儘快回到原來的狀態,爭取一切如常。很快,他就和風信一起出門擺陣賣藝了。
原本風信還不大放心,道:“算了,你還是多休息兩天吧。”
謝憐道:“我休息快兩個月了。如果那些賣藝人再來找你麻煩,我們兩個人也好應付。”
風信卻道:“那些賣藝的早就不來了。”
並不是因爲原先那賣藝漢子死了,沒人帶領了,而是因爲,風信已經在這裡駐紮很久了。初來乍到,大家還覺得新鮮,但時間一長,人們也差不多過了那個新鮮勁,看他和看本地其他賣藝人沒什麼區別。和以往相比,風信失去了競爭力。構不成威脅之後,其他賣藝人也就不來找他的麻煩了。反正大家賺的錢都差不多,都一樣的。
所以,任風信再怎麼賣力射箭,射藝再如何精絕,前來觀看和打賞的人也比原來少了大半。甚至連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半天過後,風信累得滿頭是汗,坐到一旁。謝憐道:“換我上吧。”
風信道:“不了吧?”
謝憐卻徑自上了。一看換了個人,行人又都來了興趣,道:“這位小哥有什麼拿手絕活?”
謝憐不答,撿了根樹枝,自顧自開始使一套劍法。雖然拿的是樹枝,但劍法使得漂亮,破風之聲還帶着尖銳的劍意,因此,也有些人賞臉叫好。風信在一旁看着,神色複雜,看了一會兒就轉過頭去。
謝憐毫無羞恥之心,也毫無心理負擔,繼續認真使劍。這時,忽聽人羣中一人喊道:“不好看不好看!難看死了!誰要看你拿着根樹枝瞎雞|巴戳?”
風信一下子站起來,喝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謝憐動作微凝,望了過去。只見人羣中一個漢子一邊吃瓜一邊吐籽,顯是個看熱鬧的。他對風信叫道:“老子是來看賣藝的!想怎麼說怎麼說,你個討賞的還敢管我們打賞的?換真劍!換真劍上來大爺再考慮要不要賞你幾個子兒!”
他一喊,其他人也跟着喊。風信大怒,正要出手,只見白影一閃,謝憐已經出現在那人身邊,一把抓住,高高拋起。
他一出手,力量奇大,那閒漢被他拋得飛起幾丈,瓜皮落地,驚得衆人都張大了嘴。而那人“砰”的一聲,重重落地,七竅流血,大聲慘叫,然而謝憐還沒停手,上去再次抓住他,平淡無波地道:“真劍沒有,真要命想不想看?”
圍觀衆人嚇得四下奔逃,道:“來人啊!救命啊!殺人啦!”
風信更是大驚:“殿下!!!”
謝憐充耳不聞,準備把那閒漢再拋個幾丈任他落地,風信上去一把按住他,連掩飾他的身份都忘了,吼道:“殿下!!!你醒醒!這人要給你打死了!!!”
謝憐雙瞳中黑火狂燒,一掌拍開他的手,把那人一把按進了地裡。那閒漢兩腿一伸,再不動了,風信撲上來正要探他氣息,卻聽大街盡頭有人尖着嗓子道:“就是他們!在那裡!”
壞了!永安兵來了!
風信拔腿就跑,卻見謝憐還站在原地,盯着那些永安士兵,似乎想要上去打一架的樣子,又折回來一把拉了,道:“你還站着幹什麼,快跑!”
二人一路東躲西藏才逃了過去,回到藏身小屋。一進門,當着王后的面,風信就喊開了:“你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原先的風信,自然是萬萬不敢在二位陛下面前如此放肆的,但這麼久消磨下來,很多事情早已改變了。謝憐對王后道:“回屋去。”
王后道:“皇兒,這究竟……”謝憐道:“回屋去!”
王后想問不敢問,回屋了。謝憐又轉向風信:“我做什麼了?”
風信怒道:“你要把那個人打死了!”
謝憐反駁道:“他又沒死。而且打死又怎麼樣?”
“……”
風信愕然道:“你說什麼?什麼叫打死又怎麼樣?”
謝憐道:“誰讓這個賤民找死?找死我就成全他,有什麼錯嗎?”
彷彿被他的用詞驚呆了,好一會兒,風信才道:“他……是犯事兒,可也不至於殺了他啊?打他一掌算了,就這一句就該死了?”
謝憐打斷他道:“是的。他敢這麼說,他就要付出代價。”
“……”
風信不可思議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謝憐道:“什麼話?”
風信道:“你以前不會用賤民這個詞的。你從沒說過這個詞。”
謝憐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憤怒,不能憎恨嗎?”
風信噎住了,半晌,勉強擠出幾個字:“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至於……”
謝憐不想再聽,不和他說了,自己進屋去,重重摔上了門。
剛關上門,他便大喊一聲,把自己撞上了牀。
自欺欺人!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無論如何,根本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也不可能再回到原來那樣了!!!
晚間,有人敲門,謝憐以爲是風信,不應。半晌,才聽王后的聲音道:“皇兒,是母后。讓母后進來看看你,好嗎?”
謝憐本想躺着不動,但躺了半晌,還是起來開了門,疲倦地道:“幹什麼?”
王后端着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皇兒沒吃東西吧?”
謝憐看着她,忍了許久,才把已經涌上喉頭的一句“沒吃東西也不想吃你做的東西”忍了下去,側開身子讓母親進來。王后把盤子放到桌上,道:“你看。”
謝憐一看,氣得簡直想笑,道:“這是什麼?”
王后獻寶一樣地道:“你看,這個,是‘比翼連枝丸’,這個,是‘花好月圓羹’……”
叫比翼連枝的長得像一屍兩命,叫花好月圓的根本凹凸不平,謝憐不得不打斷她道:“怎麼這些東西還給取了名字?”
王后道:“菜式不都得有名字嗎?”
謝憐道:“那是皇宮中的御膳。普通人沒有人給菜取名字的。”
皇宮,御膳,普通人。王后頓了一陣,笑道:“也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御膳才能取名字啊,就當圖個吉利吧。來,吃吃看?母后花了好久給你做的。”說着遞上筷子。謝憐卻沒笑,也沒動筷子。
王后笑着坐了一陣,笑容漸漸緩下來,道:“皇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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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憐道:“什麼。”
王后道:“你怎麼又跟風信吵架啦?”
謝憐根本不想解釋,也沒力氣解釋,道:“你們屋裡待着就行了,不要管這些。”
王后遲疑片刻,道:“母后知道可能不該說,但是,你不在這的這些天,都是風信這孩子一直在照看着……”
謝憐道:“母后,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后忙道:“皇兒,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指責你。真的不是,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我只是說,風信這孩子一直跟我們,跟着你,也不容易。我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不想走的,但是他留到了今天,全是因爲惦記着你們的情分……”
聽到這裡,謝憐霍然起身,道:“誰又容易了?我很容易嗎?!母后,你們不要問了行不行,你們不懂不要摻和了行不行!!”
見他奪門而出,王后慌了,起身追出,道:“皇兒,你去哪裡啊?我不說了,母后不說了!你回來!”
謝憐厲聲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放心!我這就去讓大家都容易一些!!”
王后跟不上他,不一會兒就被甩開了。直到晚間,謝憐才拎着幾個袋子回來,一打開門,所有人都沒睡,都在等他,臉色都很差。謝憐反手關上門,道:“怎麼了?”
國主好像已經數落過王后了,她眼眶還是紅的,見謝憐回來,長舒一口氣,強顏歡笑道:“皇兒,你回來了!我今後再也不會多問了,你不要突然掉頭就走,有什麼事母后一定聽你的……”
所有人都怕了。怕他掉頭一走,又是兩個多月不見人影。謝憐卻道:“你們想多了,我沒要走。你們進去休息就是了。”
待到國主王后都進屋去了,沉默片刻,風信道:“就算我問你你去哪兒了你也是不會回答的是吧。”
謝憐沒說話,把那幾個袋子丟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風信道:“這是什麼?”
謝憐打開袋子倒過來,從裡面抖落了一大堆金器銀器,幾乎映亮了整個屋子。風信一下子站起來,道:“你……你這是哪兒來的?!”
謝憐頭也不擡,坐在地上一邊清點,一邊道:“用不着這樣。到城裡大戶人家走了一趟而已。放心,沒人發現。”
風信雙目圓睜:“你!……”
他想起國主王后還在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你偷東西?!”
謝憐道:“你用不着這樣看着我。大家都不容易,有了這些就容易多了。”
風信道:“那你也不能偷東西吧?!我們可以賣藝的!”
謝憐道:“賣藝一天累得要死要活能掙幾個錢?”
風信倒退兩步,謝憐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快要暈過去了的表情。
風信好容易站住了,確定了這話不是自己聽錯了,喃喃道:“你,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謝憐擡起頭,反問道:“什麼樣子?”
風信怒道:“我不想說你!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打劫的事情我已經不問你了,你怎麼還變本加厲了?!”
謝憐冷笑一聲,道:“果然。”
風信道:“什麼果然?”
謝憐站起身來,道:“你果然一直都記着打劫的事。想問我,又不好意思問,是嗎?你心裡想象過千百次怎麼回事了吧。不用想了,我告訴你。”
他一步一步,逼到風信面前,道:“是真的。我打劫了。”
風信被他逼得倒退一步,道:“你……”他又前進一步,低聲怒道,“我們過的這麼苦,爲的是什麼?!如果這種事你願意做,我們早就做了,何苦要捱到今天?!你這樣算是什麼?!前功盡棄嗎?!你還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嗎?!”
謝憐道:“是啊 ,爲什麼要苦苦捱到今天?”
風信一怔。謝憐又道:“從前的我是什麼樣的?罵不還口嗎?打不還手嗎?自不量力嗎?拯救蒼生嗎?這是什麼?這不是個蠢貨嗎?你覺得那樣一個蠢貨好嗎?你覺得我必須是那樣的我嗎?一旦不是,你就很受打擊是嗎?”
風信驚道:“你瘋了嗎?你爲什麼要這樣說?”
謝憐道:“你錯了。我沒瘋,我只是突然清醒了。然後發現從前的我纔是瘋了。”
“……”
風信喃喃道,“你怎麼會這樣?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我,我真不知道,我這樣,我跟着你是爲了什麼了……”
謝憐道:“那你別跟了。”
風信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謝憐道:“我說,那你別跟了。”
說完,他就摔門了。
兩個時辰後,屋外才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和低低的說話聲。
似乎是風信和他的父皇母后在道別。風信聲音極低,王后語帶哽咽,國主說得不多,咳嗽居多。不一會兒,門開,門關,風信的聲音消失,腳步聲遠去。
風信走了。
謝憐關在屋中,木然無表情,半晌,閉上了眼。
終於走了。
自從慕情離開之後,謝憐就一直恐懼着這件事:有一天,風信也會離開的。
因爲太恐懼了,今天,謝憐已經無法再忍受被這種恐懼折磨。
與其慢慢耗下去,像慢刀子磨一般慢慢把那些恩義情誼都一點點消磨得精光,最後兩看相厭,彼此仇恨,不如早一點,就在此刻爆炸!
風信走之前,他害怕。而風信走了之後,他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可是,雖然他不害怕了,卻更痛苦了。
原本,謝憐還在心底抱着萬分之一的期待,期待即便是他承認做了不該做的事,即便是他變成現在這樣糟到極點的樣子,風信也還是會留下。畢竟,自從他十四歲那年挑中風信作爲自己的貼身侍從後,他們兩個幾乎一直如影隨形。是主從,更是好友。除了他這個太子以外,風信也沒有任何需要關心的對象。最多就捎帶國主和王后。
可是,風信真的走了。
謝憐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也完全能理解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暫時有些受不了。
這時,寂靜的屋外傳來王后的聲音。
她道: “皇兒,對不起啊。”
“……”
謝憐從牀上爬起,開了門,出去,疲倦地道:“不關你們的事。”
王后和國主都坐在破舊的桌邊。王后道:“是父皇母后拖累了你,要你爲了我們去做不好的事,還讓你和風信吵架。”
謝憐勉強笑道:“有什麼不好的,話本傳奇裡不到處都是劫富濟貧的故事嗎?風信走了就走了,挺好的,他走了反倒輕鬆些。兩邊都輕鬆。你們先把病醫好再說別的吧,明天可以買最好的藥了。”
國主卻瞪着他,道:“我不用這些錢。”
王后暗暗拽住他。謝憐道:“你想怎麼樣?”
國主又咳了幾聲,道:“你……去把風信追回來。我不要這些錢。”
王后雖然拽着他,但也道:“是啊,你去追風信吧。他是你最忠心的侍從,又是你的好朋友……”
謝憐道:“沒有忠心的侍從了。有錢拿着用就是了,別的不要多問。我說了,這些事你們不懂。”
沉默許久,最後,王后道:“對不起啊,皇兒。爹孃看得到,你一個人掙扎得很苦,但是爹孃都只是凡人,沒辦法幫你一點兒忙,還要你照顧。”
謝憐沒力氣再多說,隨口安慰敷衍幾句,送他們回屋去了。爲了讓自己清醒,謝憐拆下繃帶和所有衣物,胡亂洗了個澡,倒頭就睡,睡到第二天起來,迷迷糊糊心道:“風信怎麼沒叫我?”
好一會兒,他纔想起來,風信已經走了。
謝憐翻身坐起,發了一陣呆,又想起一事。
就算風信走了,但他父皇母后呢?怎麼他父皇母后也沒進來?
往常這個時候,早就能聽到國主的咳嗽聲了,這聲音就沒斷過,今天卻是極爲安靜。
不知爲何,謝憐感到一陣不安,他穿上衣服下牀,抓了兩把抓了個空,發現自己敷面的白綾沒了,推開隔壁屋門,道:“母后,你看到我的……”
一推門,他一對瞳孔瞬間收縮成了兩個極小的點。
他的白綾找到了。
那條白綾,懸在高粱之上,還吊着兩個一動不動的老人身影,早就僵了。
是他的父皇母后。
謝憐懷疑自己還在夢中,晃了晃,勉強扶住牆,還晃來晃去,沒扶住,順着牆滑了下來。
他坐在地上,雙手遮臉,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吸困難,哭了笑,笑了哭,道:“我,我,我,我……”
也不知對誰語無倫次了一陣,他又道:“不是,沒有。我,等等,我,不行,我……”
最終,一個完整的詞都講不出來,他轉身大叫一聲,猛地把頭往牆上撞了十幾下。
他早該想到的。他父親是一個多麼古板老舊的君主,而他母親更是那種根本見不得親人受苦的母親,尤其是還是爲他們受苦。兩個人都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這一路來居然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了。
謝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百下後,喃喃道:“風信,我父皇母后沒了。”
沒人在聽。
這時,他纔想到,要把父母的屍體放下來。放下來後,謝憐彷彿就沒了事做,在屋裡走來走去,看到桌上還有幾盤冷掉的難看的菜,是他昨晚不吃讓王后拿走的。現在,他六神無主地拿起來,全部吃了下去,一根菜也沒敢漏,生怕少吃了一粒米。吃完後又開始嘔吐。
突然,謝憐抓了那條白綾扔到樑上,把自己的脖子套了進去。
陣陣窒息襲來,然而,他始終清醒着。就算兩眼充血,頸骨咔咔作響,他也始終清醒着。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吊着吊着,那白綾竟是自動鬆開了。謝憐重重摔在地上,頭昏眼花中,發現那條白綾居然無風自動,彷彿一條毒蛇一般,緩緩盤了起來。
這東西,竟是生出了自己的靈魄!
被注入了法力,染上過謝憐的血,還吊死了兩個皇族——如果謝憐會死,那就是三個。如此一條白綾,帶了如此之深的怨氣和邪氣,不成精怪,反倒奇怪。
剛剛來到世上的這隻小精怪全然不懂自己是在怎樣令人絕望的情形下出生的,快樂地向給了自己靈魄的人游去,似乎期待着一個親暱的舉動,謝憐眼裡卻根本沒有它。他抱頭咆哮道:“誰!!誰來殺了我!!!”
他只盼着有誰能立刻來要了他的命,幫他解脫了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震天響的敲鑼打鼓之聲。謝憐喘着粗氣,雙目血紅,心道:誰?是什麼?
某種力量驅使他踉踉蹌蹌起了身,出去查看。走了許久,他終於發現,那是永安新立,皇城遷都,新宮落成的慶祝之聲。
普天同慶!仙樂國的舊民,現在都在爲永安而歡呼了。大街上,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如此燦爛,如此熟悉。謝憐想起來了,上元祭天遊的時候,仙樂皇城的人們也是這樣歡呼的。
謝憐又踉踉蹌蹌走了回去,癱坐在地上。
爲什麼要在仙樂國君國母屍體躺在他腳邊的時候,讓他看到“永安人”們的歡聲笑語?
謝憐把臉埋在手裡,哭哭笑笑,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半晌,他嘻嘻地道:“沒這麼容易。”
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人面疫,是怨恨……製造人面疫的方法,是……
他眼裡閃過兇狠的光,忽然放輕了聲音,道:“你們休想好過。”
他臉上神情似哭似笑,似喜似悲,順着牆慢慢站起來,道:“永安,永安?休想。永遠也休想!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我要你們全部死光,死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謝憐如一陣狂風般衝了出去,路過那面鏡子的時候,突然一頓,猛地回頭!
鏡中的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洗到磨損的白道袍,而是一間雪白的大袖喪服。他的臉也不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如果是之前的謝憐,看到此刻鏡中的自己,一定會嚇得大叫起來,但是,現在的他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了。他視若無睹,狂笑不止,跌跌撞撞,撞開了門,奔了出去。
舊國的仙樂皇城,如今已是一片破敗不堪的廢墟。
廢墟附近,還是有僥倖未死的居民和無路可走的流民。雖說自從人面疫爆發,皇城覆滅後,這座昔日的華麗王都就時常陰風陣陣,令人膽寒,但今天,似乎格外令人膽寒。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溜煙跑了,邊跑邊望天。人們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非常不好的事了,還是不要逗留了。
皇城破敗的城門前,便是戰場。平時就沒什麼人敢去,現在,只有一個老道士在東跑跑、西跳跳,捕捉那些迷茫的遊魂,捉到了就塞進自己袋子裡,準備紮成花燈。捉着捉着,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戰場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白衣人影。
當真奇怪,當真詭異。一身喪服,白袍大袖,一段白綾挽在袖上,隨風飄曳,若有生命。臉上則戴着一張慘白的面具,半邊臉哭,半邊臉笑。
那老道士一陣惡寒,在他反應過來爲什麼要跑之前,雙腿已經自己帶他跑出了戰場。他心內還殘留着驚魂未定之感,駐足回看。
那白衣人一語不發,在戰場上漫步。悽風獵獵,腳下每一步都踏着戰死者的屍骨。
無數亡魂在這片土地上掙扎哀鳴,以至於連空氣都是怨念的黑色。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恨嗎?”
亡靈們嗚嗚哀叫。那白衣人又邁開幾步,道:“當初你們誓死保衛的人們,現在已經成了新國的國民。恨嗎?”
亡靈們的哀叫中,混入了尖叫。
那白衣人緩緩地道:“他們忘記了死在戰場上的你們,忘記了你們的犧牲,爲奪走你們生命的人歡呼。恨嗎?”
尖叫中,又混入了嘶鳴和咆哮。
那白衣人厲聲道:“光是叫有什麼用,回答我,恨嗎?!”
整個戰場的上空,迴盪起無數個充滿怨念和痛苦的聲音。
“恨啊……”
“好恨啊……”
“殺……我想殺了他們啊!!!”
那白衣人向着它們打開了懷抱,伸出雙手,道:“到我這邊來。”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諾:永安之人,永不得安!”
震天狂響的尖叫、慘叫、咆哮中,仙樂士兵們的亡魂和皇城人面疫患者們的死靈相互應和,在鋪天蓋地的黑霧中,幻化成形!
那在遠處觀望的老道士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膽戰不已:“這是……這是……!!”
一瞬間,他腦子裡只冒出了四個字。
白衣禍世 !
這時,那白衣人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殿下……”
他回過頭。不知何時,他身後站了一個黑衣少年,正對他俯首下來,單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