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謝絕了徐寶祿的中飯,回客棧匆匆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準備回觀海城了。
今天徐寶祿透露的兩個消息,讓他難以心安。勾軍和清軍令他倒不在乎,反正衛所已經是這破樣了。他想不通的是,陳國的皇帝爲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發佈禁海令。堵不如疏的道理誰不知道?
想到這兒,錢進把長衫下襬往褲腰帶上一紮,一路小跑着往觀海城趕。半日後,他終於望見了那熟悉的城廓,熟悉的集市,還有那熟悉的人羣。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他未在城中停留,便直接回了臥牛村。
此刻離秋收還有二十多天的樣子,村裡的晚稻已經結穗泛黃,空氣中洋溢着泥土的芬芳。新修的炮樓已經有兩座完工,剩下的一座也差不多了。
老錢見兒子回來滿心期待,張了張嘴想問下他秋闈考的如何,結果看見錢進一副滿面愁容的樣子,便又把話嚥下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老錢語重心長的對錢進說道:“兒子啊,沒考中咱等三年再考,有啥關係呢?再說了,你現在都沒滿十六,以後機會還多。”
錢進回過神來。看着老錢關切的眼神,他心說這天下還沒亂呢,自己倒先亂了陣腳。管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於是他收拾一下心情,笑着說道:“爹,我已經中了今科舉人,考了第四名。”
“啥……”
“考了第四名……”
“中了?真的中了?”
老錢似乎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問了兩遍,看到兒子肯定的表情才相信這是真的。他狠扇了一下錢進的頭,笑罵道:“你這小兔崽子,中了還哭喪着個臉幹嘛?”
說完,老錢去房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爆竹點燃,又取出三支高香在神龕上點上。文氏和寶兒也是高興的合不攏嘴。
鄉親們聽到老錢家晚上放爆竹,便有人過來打聽。聽得錢相公中了舉人,便嚷嚷着要老錢辦夜酒,吃飽喝足後才甘心回家。村子裡已經十幾年沒出過舉人了。
待夜席散去。錢進把老錢拉到堂屋裡鄭重的說道:“爹,我想襲你的百戶銜。”
“啥?”老錢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兒子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便說道:“衛所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瞭解,當個百戶有啥出息?過兩天便隨我去江西拜見你外公,然後你直接上京趕考去。”
“只是襲個官職而已,不影響趕考的。”錢進解釋道。
按陳律,兵將滿五十歲便可以由子侄遞補。老錢現在才四十出頭,現在說這個還爲時尚早。只是,陳律也沒規定不到年齡便不能遞補。
老錢想不通的是,兒子居然會對一個小小百戶感興趣。他日盼夜盼,希望兒子能夠高中進士,從此徹底改變錢家軍戶的身份。
對於兒子,他也從來沒要求過他什麼,基本上錢進想做什麼都依。可對於襲百戶這事,老錢卻態度異常堅決的反對:“這事不妥,沒的商量。”
錢進也不說話,知父莫若子,老爹的反應都在他意料之中。待老錢平靜下來後,他指了指天說道:“這天下太平不了多久啦,我去考科舉,你要在衛所當值,家裡就母親和寶兒兩個女子,你能放心?”
老錢狐疑道:“你說這話可有根據?”
“今天從徐佈政那裡聽說,仁武皇帝已下令重啓海禁。觀海城多走私,這海禁一啓,走私戶斷了生計,少不得便要上岸爲害了。本地的走私戶根在這裡,爲害鄉鄰可能性倒是不大,怕的是倭人。據說他們民智未開,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
老錢對倭人也是略有耳聞,聽錢進這麼一說也是有點擔憂。他是個顧家的人,首先要考慮的便是一家人平安。
錢進繼續說道:“我襲了你的百戶銜,便繼續去京城趕考。你到時候在家裡照看,村子裡有炮樓在,一般的匪寇還是不怕的。”
老錢不置可否,一個人默默的回房,他需要時間來琢磨這些消息。
第二日早上,錢進再見到老錢時,只見他滿眼血絲,神態萎靡,估計一宿沒怎麼睡。
老錢在神龕上點了三根香,示意錢進在神龕面前跪下,緩緩說道:“進兒,我這百戶也是祖宗傳下來的。昨夜想了一晚,你也快成人了。家裡就我們兩個男丁,也該讓你挑挑擔子了。這百戶便讓你襲了吧。”
“老爹,你就在家好好陪母親和寶兒吧,外頭一切有我。”錢進聽了大喜,又問道:“對了,咱祖上就沒傳下什麼武功秘籍或者家傳寶刀之類的?”
老錢見他嘴這麼貧,作勢便要打,錢進連連討饒。經這麼一鬧,家裡氣氛頓時輕鬆了一些。老錢正色說道:“秘籍是沒有的,寶刀也是沒有的。不過,你爺爺倒是傳過我幾式刀法。”
“還真有秘籍啊?”
“咱老錢家祖上可是跟高祖皇帝打過天下的,能夠從屍山血海裡面爬出來,沒幾樣依仗怎麼行?
說罷,老錢從內屋取出一柄制式柳葉軍刀來,緩緩抽出刀身,指尖在上面輕輕彈了一下,嗡嗡作響。
他走入庭院中間,緩緩說道:“這幾式刀法都是沙場廝殺中琢磨出來的,沒什麼取巧之處。這第一要訣便是氣勢,氣勢足敵人就膽寒;第二要訣便是下盤要穩,軍中廝殺都是羣攻,下盤不穩就容易摔倒,一旦摔倒就可能再也爬不起來了;第三要訣是眼睛要時刻注意觀察敵方的手腕,手腕是使力的地方,也是你要首先攻擊的部位。”
老錢雙手舉刀過腦,繼續說道:“刀法口訣也很簡單,分別爲劈、砍、刺、掃、剁、纏、扎七個字。看好了。”
只見老錢一改平日老實的摸樣,口中大喝一聲,一把柳葉刀被他舞得呼呼作響,或劈敵肩,或刺敵腹,或剁敵腕,或掃敵腿,是典型的軍中殺敵法,不講究招式華麗,只求傷敵。
半刻鐘後,老錢收刀而立。
錢進看的目瞪口呆,半響才說道:“老爹,你藏的有點深啊……”
這時文氏來至院中,遞上一塊熱毛巾給老錢擦臉,看到錢進這副德行,便笑道:“你爹手裡面要沒幾下功夫,當年怎麼英雄救美。”
老錢呵呵一笑,說道:“都陳年舊月的事了,有些年頭沒練,手有點生。”
…………
兩人用過早飯,便來到了衛所。
衛所知事一聽錢進要來遞補,暗暗乍舌。這些年衛所聽得最多的消息便是兵將逃兵役,從來沒聽說有人主動來服兵役的。於是他將此事報與了汪興。
汪興來到官署一看,原來是老錢父子倆,便笑着說道:“哎呀,原來是錢百戶和賢侄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吶。”
老錢不答話。
錢進則抱拳說道:“汪指揮使,下官錢進今日特來承襲家父的百戶銜,從此家父便不在衛所服兵役了。”
汪興聽了奇道:“久聞賢侄科舉文章一流,怎麼突然想到來軍中遞補?”
錢進見汪興那一副豬頭豬腦的樣子,心中冷笑,嘴裡卻嘆道:“家父早年勞累,身體有隱疾。做兒子的自然要替父從軍了。”
陳國注重孝道,若是不孝是可以被治罪的。汪興眨了眨眼睛,想不出這裡面有啥貓膩,便要那知事給老錢父子倆交換了軍冊。一切手續辦妥後,汪興問道:“賢侄準備何時來軍中履職?
“下官今日便是來報道,不日便將赴京趕考了。”錢進不再跟他虛與委蛇,便揚了揚手中的軍冊和百戶腰牌,笑道:“忘了告訴指揮使,下官已經中了舉人。”
汪興被錢進戲耍,頓時勃然大怒道:“就算你是舉人,可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你莫非要將這軍令當兒戲嗎?”
錢進甜甜一笑,說道:“稟汪指揮使,依《陳律》,軍戶也可以入京趕考,阻撓舉人赴京趕考可是要治罪的哦。”
汪興一聽,氣得要命。他當即吩咐那名知事找來一本陳律,果然上面明明白白的寫着這一條。
他只得強忍着怒氣,要錢進安排好軍中事務交接,便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