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洗完澡,沒管身上的傷,換了衣服就出去了。
寢室裡,張萬生正在跟徒弟吵架。
“……對付這種人,就應該以暴制暴!來挑釁?馬上正面一拳打過去,把他們打服!”張萬生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着。
單一鳴非常無奈:“師父,一言不合就開打,那是因爲您有功夫!正常人不會這樣處理問題!”
張萬生斬釘截鐵地道:“不對,對付這種人,用什麼辦法都太低級了,直接揍一頓效果最好!”
單一鳴翻了個白眼,苦口婆心:“師父,現在是法制社會……”
張萬生翻白眼瞪他:“我打他一頓,就犯法了?我告訴你,該打的時候,就得動拳頭!”
蘇進在門口聽着,笑着搖了搖頭。老實說,他心裡還是挺贊同張萬生的意見的。不過,那也得掄得動拳頭才行啊……
他推門進去,張萬生打量着他,“嘖”了一聲說:“鼻青臉腫的,被打得好慘!”
蘇進摸了摸臉,問道:“您要跟我說什麼事?”
張萬生的表情有點不自在了,他清了清嗓子,先轉移了話題:“對了,我剛纔就想問你呢。你不是挺沉穩的嗎?怎麼突然就動起手來了?”
“對付挑釁,不就應該一拳打回去嗎?”蘇進半開玩笑地說。
“那是老子拳頭厲害!你又沒本事,打什麼打?這事做得真挺不像你的……”
蘇進道:“他們差點搞壞了一份很重要的報告,我有點生氣。”
張萬生好奇了:“什麼報告,你這麼看重?”
蘇進去翻自己的揹包:“前兩天,我帶着社團的同學們去搞了個活動,就是他們自己寫的活動報告。徐英那份,有點意思。”
天工社團的這些學生,張萬生也都是知道名字的。他對徐英也有點印象:“那個跟麻雀一樣的小孩?他的確有點靈性……他怎麼寫的?”
這時候,方勁鬆也洗完澡換完衣服出來了,正好聽見蘇進跟張萬生的對話。
之前在食堂裡,蘇進看徐英報告看得那麼專注,方勁鬆就有點好奇了。不得不說,他心裡還微微有點發酸。
徐英的報告是手寫的,還只有三頁紙,究竟有什麼魔力,連蘇進也覺得很重要?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坐到了一邊。
蘇進把沾滿了油湯的三頁紙遞給了張萬生,張萬生不客氣地接過去,嫌棄地道:“這湯湯水水的……咦?”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停下腳步,緊盯着這張紙,好像看見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一樣。
蘇進含笑看着他。
張萬生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紙,翻來覆去地看了一下,問道:“這是……水性筆?”
蘇進點頭:“是。”
“最便宜的那種?”
“是。”
“那這字跡怎麼沒有蘊開?”
老頭驚訝極了,拎着紙看了半天,又湊到跟前嗅了嗅,這才恍然大悟:“你做了處理?在上面塗了東西?什麼東西,效果這麼好?”
蘇進說:“一種固色劑,我自己配的。”
老頭瞪大了眼睛:“還有嗎?給我……能給我看看嗎?”
蘇進點點頭道:“嗯,還剩一些。”
他從揹包裡掏出剛纔那個瓷瓶,放到張萬生面前。
張萬生小心翼翼地打開,伸出了右手的尾指。他尾指的指甲非常長,足有半寸。他就用指甲蘸了一點,湊到鼻子面前聞了聞。
他喃喃道,“咦?怎麼什麼都聞不出來?”
接着,他又伸出舌頭,舔了一點嚐嚐。嘗完,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放下手問蘇進:“你這是用什麼配出來的?我怎麼一樣東西也看不出來?”
單一鳴阻止道:“師父,那是人家的秘密……”
他話沒說完,蘇進擺了擺手,笑道:“我可以告訴你。”
張萬生眼睛一亮,但馬上就懵逼了。蘇進隨口說了一大堆詞,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是聯繫在一起,他一個詞也聽不懂!
其實這還是他想岔了。即使是那些字,他也只聽成了同音字,要是寫下來,他一樣也是不認識的。
程文旭在一邊聽着,恍然道:“化學制品啊。咦,大蘇,看不出來,你個歷史系的,對化學也這麼熟!”
蘇進倒是很意外,他看見張萬生道:“您不是來學化學的嗎?怎麼好像……”
他沒說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張萬生這明明就是一點兒也聽不懂嘛!
張萬生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哼了一聲,說:“就是聽不懂了,怎麼,不行?這個甲是什麼,那個安又是什麼,誰知道啊……”
程文旭懵了半天才回神:“你說的是鉀?氨?你連元素名稱都不知道,來上大學化學?”
蘇進這會兒也明白了。張萬生是傳統文物修復出身的,從來就沒接觸過化學基礎。所以,這些初中生都應該知道的東西,他都一竅不通。完全沒有基礎的情況下直接來上大學,怎麼可能聽得懂學得會嘛!
這也是他之前說順口了沒想到這一點,但要一個高段修復師從初中開始學,好像也太過分了點?
幾個人面面相覷,張萬生惱羞成怒,猛地站起來說:“對,我就是什麼都不懂,行了吧!老師講的啥我也不知道,書上寫的啥我也不知道!”
他一開始說得還挺理直氣壯,但漸漸就氣虛了下去,氣哼哼地坐回了原位。
蘇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張萬生又盯着桌上的瓷瓶問道:“也就是說,這個固化劑,是你用化學的方法調配出來的?”
蘇進點頭。
張萬生吩咐徒弟:“一鳴,你去買支這種水性筆上來。”
單一鳴應了一聲,就要下樓。這種水性筆是學生們最常用的,就是在樓下的小賣部裡買的,一塊錢一支,他也知道。
方勁鬆突然說:“不用了,我這裡有。”
他從筆筒裡抽出一支,遞給了單一鳴,同時遞過去的還有一張白紙。
張萬生誇獎他:“好孩子,很有眼力見兒嘛!”
他拔下筆帽,隨手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方勁鬆眼睛一亮,叫道:“好字!”
張萬生寫的是“山高水長”。這四個字非常簡單,但特別考驗功底。張萬生的這幾個字寫的是楷書,一筆一頓,雖然只是用最便宜的水性筆寫的,卻有一種疏闊之氣迎面撲來,好像真的讓人看到了高山之巍峨,流水之澎湃。
單是這四個字,就可以完敗一切硬筆書法!
蘇進看着,也忍不住讚了一句:“好漂亮的顏體。”
顏體本來是毛筆的字體,張萬生卻用一支普普通通的水性筆,寫出了其中神韻。
張萬生自己倒不怎麼放在心上。他放下筆,拿起旁邊的水杯,毫不猶豫地潑了上去。
方勁鬆看見了,“哎呀”叫了一聲,一臉的心疼。
水杯裡是茶水,只剩了個底,張萬生用了一半,已經足夠把這四個字全部淹沒了。
黃褐色的茶水中,墨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外擴散着。
這種一塊錢一支的筆不算難寫,關鍵就是着色不穩,遇到水啊油啊的,非常容易沁開。
張萬生的表情非常嚴肅,他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快速打開。紙包裡是一種白色的粉末,他隨手灑在了水漬上。這種粉末非常容易融於水,它馬上就化開了,變成了一灘溶液。
肉眼可見,墨跡擴散的速度瞬間變慢了,再次向外蘊開兩層之後,徹底停了下來。
白色粉末化成的液體迅速固定住了墨跡,維持住了它的形狀。
張萬生的表情非常嚴肅。他剛纔只用了半張紙,這時候,他把那半張紙撕了下來,留下另半張空白的。
接着,他又一模一樣地寫了這四個字,仍然是寫的顏體。
剩下的茶水全部倒了上去,墨跡同樣蘊開。這次,張萬生灑上去的,是蘇進那個瓷瓶裡的透明液體。
效果總是對比出來的。
蘇進的固定劑剛一落紙,墨跡立刻就停止了擴散。不僅如此,它還往裡收了一收,把先前擴散出去的墨漬穩定在了原先落下的筆畫旁邊。於是,張萬生用劣制水性筆寫下的這四個字,就像完全沒有遇到水一樣,銳利而清晰,沒有半點模糊!
張萬生面沉如水,他盯着兩張紙,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終於不情願地承認:“你這個的效果比較好。它叫什麼名字?”
蘇進撓了撓頭,道:“還沒取名……”
“什麼?這麼好的東西,沒名字?”
蘇進有點無奈,隨口道:“嗯……就叫它一號固色劑吧。”
這名字也太敷衍了吧……
蘇進也不是有意這樣取的。在他上個世界裡,這個固色劑是他經過長時間的反覆調配,最後才確定下來的。在那之前,同樣的過程重複了二十六次,所以到後來,雖然給它取了別的名字,修復師們還是習慣把它叫作“二十七號”,甚至連蘇進這個創造者本人,也開始這樣叫了。
現在張萬生問到名字,他一時竟然記不起來它的本名了。不過,在現在這個世界,如果它還叫“二十七號”的話,就會被人問到前面二十六個實驗品上哪去了。雖然這樣也不是不可以,但蘇進懶得折騰,乾脆就直接管它叫“一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