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的提議只是一個開始,這件事從討論到立項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當然是要寫一份正式的書面報告了。
怎麼修,從哪裡開始修,大概需要多長時間,需要花費多少錢,這樣修的意義在哪裡,把一切整理出來,以杜維爲主力着手進行。
幾人在管委會這邊聊了很久,直到暮色深重時才起身離開。那時候茶水早已換了好幾遍,淡得跟白開水一樣了。
外面就是故宮,蘇進駐足停留片刻,問道:“我可以再在這裡走走嗎?”
管會長略一遲疑,不過這麼一段時間他也看出來了,蘇進對故宮有着一種莫名的情感。更別提他對各方面資料之熟悉,幾乎不下於自己。這非得長年累月之功才能達成。
管會長看着他,突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共鳴。
他笑了一笑,說:“行,我把鑰匙留給你,你過來簽字領一下吧。”
沒多久,蘇進工整的館閣體簽名留在了簽字簿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落在了他的手裡。
“好字。”管會長讚了一聲,說,“你明天把鑰匙還回來就可以了,回頭再要進來,跟我打聲招呼就行。”
“嗯,我知道了。”蘇進擡頭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管會長等人離開了,蘇進轉身走出管委會辦公室,獨自一人走在故宮的步道上。
青石板踩在腳下,偶爾發出一些碎裂的聲響。石板路經久不修,它上面本身就有一些裂縫,草種從裡面生長出來,把裂縫越撐越大,直至碎裂。
蘇進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樣的路了。
他對故宮可以說是瞭若指掌,從哪邊過去是哪個院落、哪座宮室,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最後他來到太和殿前,站在巨大的太和門廣場上。
太和殿就是金鑾殿,最早建成的時候叫奉天殿,所有皇宮的重大儀式,如同登基、大婚、冊後、出征等等,全部都在這裡進行。
暮色沉沉從頭頂上壓下來,只餘天邊一抹豔紅。
蘇進凝視着那抹殘留的夕陽,看着下方的黑影與廣闊,看了很久很久。
“你想修這裡?”一個聲音突然從他背後響了起來。
蘇進一直知道自己身邊藏着有人,也知道他們是周家派來保護他的。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正式出現,他也就當不知道。
太和門廣場寬大廣闊,藏不了人,那些人也只能躲得遠遠的。
不久前,他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這時突然出聲,他並不覺得詫異。
“是你。”蘇進轉頭,暮光下對方的臉孔只剩一個輪廓,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對方有點不滿。
“來來去去,數面之緣而已。”蘇進道。
“老子可是救了你的命!”對方越發不滿了。
“多謝。”蘇進說。
他如此乾脆利落地道謝,聲音平靜不帶任何多餘的感情,對方被他一堵,半天說不出話來。
片刻後,周景洋大步走上前,一把把一個平板電腦拍到他面前來,說:“你一直不信是吧,那就好好看看!”
蘇進注視了那個平板電腦片刻,還是接過來,劃開了屏幕。
上面是一個文件夾,蘇進看了周景洋一眼,中年人哼了一聲說:“點開看看。”
蘇進點開,裡面大約有幾十個文件,有文檔、有圖片、也有視頻。
文檔的名稱是“收養情況說明”,蘇進略微一頓,把它點開了。
這是一份圖文並茂的文件,講述了一個孩子從遺失到收養到成長的全部經歷。
上面清楚地顯示,這個孩子本名叫“周訥言”,出身在帝都,兩歲時被拐走,被人販子賣給了河南一對夫婦。那對夫婦是農村人,姓蘇,買了周訥言之後就給他改了名,叫作蘇進。
蘇氏夫婦沒什麼見識,但很聰明地抹去了周訥言一切身份信息,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小飾品等等,真正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了起來。
蘇進被收養後不久,父親就因爲工傷死亡,被母親單獨撫養。六歲時,母親因病去世,蘇進被村人認爲“命硬”“克父克母”,於是被送到福利院,從此在那裡長大。這個傳聞傳出來,也沒什麼人敢收養他。
後來他自己學習不錯也夠努力,又得到了謝進宇的資助,考上了京師大學,這才從福利院出來,到了帝都。
所有的一切過程全部都有證據,有蘇氏夫婦當初到醫院檢查,被判斷爲無法生育的證明;有村裡人回憶蘇進這孩子來得很突然,之前有外人進村的證詞;也有蘇進和蘇氏夫婦沒有血緣關係的醫院證明——這源自蘇進剛到蘇家時的一次生病檢查,還有護士當時覺得奇怪的親口證詞。
這份報告非常清楚的說明了,蘇進的本名就叫周訥言,就是周家遺失的那個孩子!
蘇進在翻看報告的時候,周景洋也在就着平板電腦的微光看他。
周景洋依稀回憶起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那時候他正跟岳雲霖不合——他覺得岳雲霖太獨立太忙於工作,一點也不像普通女人那樣嬌嗲依賴他,於是單方面跟她冷戰了起來。最可笑的是,岳雲霖對此毫無所覺……她完全沒有感受到周景洋的心情。
周景洋對那個小保姆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之所以會去勾引調戲她,只是因爲她就在岳雲霖面前,更容易被發現而已。
現在回憶起來,他也覺得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幼稚得要命。
然而,一時的賭氣終究釀成大錯,他把兒子弄丟了。
直到孩子丟失的時候,他真正痛徹心肺,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做父親的感覺。
而這時候,別說周訥言,他的長子周離都已經十二歲了……
之後就是一團混亂,一地雞毛。
他也好,岳雲霖也好,甚至周老爺子也動手了。他們發動周家全部的力量,開始尋找小訥言。
但人販子逃得實在太快,幾乎剛剛拐走周訥言立刻就離開了帝都。
那時周家還有一個對家,趁着這個機會發動全力打擊他們。周家一邊要尋找周訥言,一邊要騰出手來應付敵人,那段時間之焦頭爛額……後來他們大概也知道了,小訥言被拐走大概也是對方安排的。結果他周景洋硬是給對方留下了這樣一個空隙。
最後,周家終於挺了過來,在風波中屹立不倒的同時,還把對手徹底打趴。但是小訥言卻從此也消失在人海中,茫茫不知所蹤了……
周景洋從過去的回憶裡拔了出來,仔細觀察蘇進。
毫無疑問,他跟自己長得挺像的,尤其是下半張臉,幾乎一模一樣,非血緣關係無可解釋。周景洋將這張臉與照片相對照,看見了很多熟悉的地方,同時也悵然地發現,他已成年,這麼多年,他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長大了。
周景洋在心裡嘆了口氣,目光從他的嘴巴上移開,看向他的眼睛。
蘇進仍然在看平板電腦,微微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睛裡,映出那雙平靜的眼神。
是的,平靜,非常平靜,幾乎毫無波動。
他冷靜地看着這份報告,就像看着別人的事情一樣,沒有受到半分影響。
最後看完,他又點開幾個視頻看了看聽了聽,又一一關上。他把平板電腦交回周景洋手上,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就這樣?”周景洋怔怔接過電腦,有點不可思議地反問。
“嗯,還要怎樣?我以爲上次的dna報告已經很清楚了。”蘇進說。
“我……你……我還以爲你不相信?”周景洋難得有些結巴了。
“呵,爲什麼不信,dna檢測是科學結果。”蘇進甚至笑了一聲。
“但是……”
“但是怎麼樣?我爲什麼不認你們?”蘇進擡起眼睛看向周景洋,眼神裡透着深思熟慮過後的穩定,“我們有血緣上的聯繫,這是事實,然後呢?我現在已經成年,不需要監護人了。不過,多謝你的調查,我至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蘇進對着周景洋笑笑——很明顯那是對陌生人的笑容,轉身向後走去。
周景洋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暗不定。
他不傻,他知道蘇進是什麼意思。
這十多年來他沒有他們的照顧與撫養也長大了,現在他已經成年,是一個獨立的人,也不再需要他們了。
“你在怨恨?”周景洋緊緊跟上,問道。
“小時候也許有吧,但現在……”蘇進只是笑笑。
周景洋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但這讓他越發不甘,他說:“你知道,周家可以給你很大的幫助!”
“哦?周先生,我以爲你去過驚龍會了。”蘇進說得篤定。
周景洋當然去過。
驚龍會上,蘇進展示出了非凡的天賦與令世人震驚的能力。靠着這樣的能力,天下之下他哪裡去不得?對他來說,周家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想到這裡,周景洋突然有點無奈。
兒子太優秀,是好事也是麻煩事啊……
暮色更深,天邊一點殘紅徹底消失,整個故宮籠罩在一片黑暗的陰影中。站在這裡,整個天地好像都失去了顏色一樣。
月已始升,渾圓微殘,光芒柔潤。月光下,故宮愈發殘破。
蘇進擡頭望月,表情微微悵惘。
周景洋從側面看着他,心中突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