圜丘壇上壇下一片死寂,無數修復師看着眼前一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眨眼之間,胡八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他似乎低頭彎腰太久了,即使現在努力站直也無法完全筆直。但他傲然擡頭,此刻就像懸崖上的一棵老鬆,經歷過無數風雨摧折,仍然努力存活了下來,鬱鬱蔥蔥,自成一番風貌。
他迎視樊八段,一字一句地道:“這座三國彩繪大漆案,從發現到撰寫方案到被拿到這裡之前,都是我一手完成,與樊大師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發現我的工作,將它從我手中奪走,並未徵得我的同意。我在此也要正告於你,我是不願意的!”
我是不願意的!
這句話彷彿是從胡八的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然後落地有聲。
這句話同時也在許多中低級修復師心中產生了迴響。
當今文物修復界,上下之分極嚴。高段修復師在低段修復師面前就是擁有極大的權威,尤其是加入同一個團體組織、進入同一個師門家族之後更是如此。低段修復師在高段的大師或者老師面前毫無發言權,他們的勞力可以被任意剝奪,他們的工作結果可以被任意指派剝奪,他們卻只能聽而任之,毫無抵抗之力。
他們願意這樣嗎?
對於文物修復師來說,破損的文物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修復文物,就是將孩子培養成人的過程。有哪個當父母的,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被奪走?而低段文物修復師就要無數次經歷這樣的事情。
當然,他們也可以不依附於高段修復師,選擇獨立工作。但那樣的話,他們就很難碰到更好的資源,修復等級更高的文物。在現在的文物修復界,即使他們擁有匹配的能力,沒有後臺沒有資源的話,也很難晉升段位。
然而,反過來說,被高段修復師如此壓制,他們想要出頭,想要獲得更多獨立修復的機會以及晉升的機會,又要看高段修復師的“良心”了。
胡八能發現這樣一個漆案的價值,並且一力把它修復到差不多的程度,可見他的實力,其實早就已經超過了三段修復師的範圍了。樊八段會把他帶到這裡來,可見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真正實力的。
結果到了現在,他做了四十多年的修復師,還只是一個三段……
這種情況,在現在的文物修復界絕不是孤例,只是能夠像這樣站出來的,只是少數中的少數而已。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像胡八之前那樣,被長年的壓迫壓彎了腰,再也站不起來了。
其實,就算是胡八,如果不是有蘇進直言點出,有這麼多九段支持,他也是不敢站出來說話的。
高段修復師之間自有默契,得罪了一個,就幾乎是得罪了全部!
樊八段臉色鐵青,他直直地盯着胡八,表情極爲嚴厲。
胡八的眼神瞬間有些畏縮,但隨即,巨大的怒火壓倒了這樣的畏縮。這怒火已經積存在心底太長時間,只是現在一下子全部爆發出來了而已。
片刻之後,樊八段緩緩道:“胡老八,說話要謹慎,要負責任。信口開河隨意造謠,可是會遭報應的。”他環視四周,目光從胡八以外的其他助手身上掠過。他一揮手,說:“你這樣造謠,敢有證據嗎?這在場的全是你的同事,跟你同起同臥。這漆案要真是你修的,他們不可能沒有看見。你問問看,有人幫你作證嗎?”
胡八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掃過,那些人有的跟他年紀差不多,有的要更年輕一點,表情都跟他之前的樣子差不多。觸及胡八的目光,他們紛紛低頭,不敢與他對視。
樊八段問話完畢,周圍一片死寂,竟然一個敢站出來的人也沒有。
胡八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晦暗:“他們不敢得罪你,當然不敢幫我作證了。”
樊八段傲慢地擡起下巴:“笑話,本就是謠言,當然不會有人向着你!”
“少唧唧歪歪說廢話了。”這時候會這樣說話的當然只有張萬生一個人。他冷哼上前,不耐煩地說,“少羅嗦,是誰修的,一試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胡八,又指了指樊八段,說:“喏,漆案內部不是木胎嗎?拿兩段木頭來,你們倆一人一段,隨便做個案頭出來就知道了!”
胡八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我可以做!”
樊八段卻相反沉下了臉:“現在正是驚龍會奪段過程中,一事未畢,如何又起一事!漆案木胎絕非一時半刻可以雕刻完成,何必……”
“可以的!”胡八急忙道,“給我半個小時,不,一刻鐘,我就可以證明!”
樊八段的話被打斷,剛要繼續喝斥他,張萬生已經先把話接了過去:“好,一刻鐘就一刻鐘,就讓你來證明!”
樊八段未出口的話被噎住了,他眼睜睜地看着張萬生叫人送上來一根桐木——驚龍會期間,這樣的材料肯定少不了,轉眼之間就被送了上來。
胡八欣喜地接過桐木,從樊八段的工作臺上拿起工具,深吸了一口氣。
轉瞬之間,他就再次變了一個人。他的脊背弓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一手虛按木頭,一手提起了鋸子。他的眼神極爲犀利,整個人突然有了一種淵停嶽峙般的氣派。
幾個九段同時輕聲喝了聲彩,對視一眼之後,心裡有了一些計較。
這種氣派絕不是普通能培養出來的,必然要經過數十年不停歇的工作,以及對自己工作絕對的自信才能培養出來的。
——這絕不是一個三段修復師應有的氣派!
說起來,蘇進年紀輕輕,就也擁有了這樣的氣派,倒真的是非常稀罕的事情……
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刻鐘,胡八絕不錯過一分一秒。頃刻之間,鋸末紛紛而落,在工作臺上積成了小小的一灘。鋸末之後是刨花,十分鐘不到,木胎就已經顯出了一定的長短與形狀,所有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它正跟漆案的側板一模一樣!
胡八眼睛微眯,動作熟極而流。漆案是由多個零部件組合而成的,他沒有面面俱到,而是專門選中了這個側板,塑形之後開始精細打磨。
刨板之後是刻刀塑形,刻刀之後是砂輪砂紙打磨。
短短十五分鐘,這個側板就已經大致完成了。胡八一揚手,把它比在了漆案的側面,朗聲道:“各位請看!”
鏡頭凝聚在了上面,再清楚不過了。這側板的長短、厚薄、邊緣的弧度、花紋的形狀與角度……全部都一模一樣!如果不是一個上面已經貼上了漆皮,另一個還是原木顏色的話,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
張萬生上前接了過來,仔細對比了一下,點頭說:“的確是一樣的。最關鍵的是……”
他眯起眼睛,手指輕撫過側板的一個角落,道,“這運刀的手法也一模一樣,絕對出自同一人之手!”
樊八段臉色陰沉,片刻後他才說道:“胡老八是我的助手,本來就應該協助我做這些工作的……”
“放屁!”張萬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道,“這都要人幫,你吃飯是不是也要人幫,拉屎是不是也要別人來?姓樊的,你有多少年沒有親手幹過活了?來,這裡還有段桐木,你做給我看看,你要是能一模一樣地做出來,我張萬生現在就跪下磕頭管你叫爸爸!”
又一段桐木被塞進了樊八段手裡,張萬生氣勢極強,不容置疑。
樊八段被迫拿起了工具,照着胡八剛纔的樣子開始製作木胎。
他剛一動手,周圍以及圜丘壇下方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嘆息聲。
就外人看起來,樊八段的動作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稍微有經驗一點的修復師都能看出來,他動作遲穩,手腕不穩,比普通學徒還要不如。
漸漸的,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手掌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張萬生緊緊地盯着他的手,露出了極爲失望的表情,冰冷地道:“這就是八段,這就是八段!”
聽見這句話,樊八段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張萬生冷然看他,問道:“你告訴我,你有多長時間沒有摸過工具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修復師三天不摸工具,手就會生。”
他中氣十足,聲音極其響亮,“做學徒的時候,你師父就應該跟你說過吧?你知道嗎你這就是忘本!”
他逼視樊八段,聲如雷鳴,“你現在告訴我,你這個八分,你服不服?”
樊八段手裡的木段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此時他手的顫抖已經無法遏止。
這並不是因爲他受傷了或者生病了什麼的,只是他自己突然間也意識到了,太久沒有親自工作過,這雙手好像不是他自己了的一樣。
他恍然回想起很久以前,他一段段直升上來,最終獲得八段段位的時候。
那時候他面對文物無比的心醉神馳,修復的時候感覺一切都被操控於手中。那種感覺,什麼時候完全消失了呢?
現在的我,還算是一個文物修復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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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爲要遲了呢,結果還是準時上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