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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意其實只是錯覺,現在的圜丘壇上下其實還是有些寒冷的。
手伸在外面一會兒就會感覺被凍僵,更何況一直在外面工作。更何況,在這種天氣裡,還能保持手部動作的精密靈活,一點錯誤也不犯。
那個修復師只是擡頭向上看了一眼,目光迅速又回到大屏幕上,重新全神貫注地注視着蘇進。
雖然看上去只是一些重複動作,從頭到尾蘇進一直都只是在揭片而已。但就是這樣的重複動作,也讓他捨不得移開目光,好像少看一眼就會錯過很多一樣。
此時,蘇進心思一片澄明,所有的思緒全部從他腦海中飛離。
他的整個世界裡,只剩下了自己,以及眼前的馬王堆帛書。
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自己彷彿是在跟帛書對話。
這樣一份帛書,誕生於兩千多年以前,那是一個與現在完全不同,只能從史書中追憶的年代。
那時候的工匠,用僅有的工藝,織造了這種最基礎的絲帛。
然後當時的文人,親手在絹帛上寫下了一行行字跡,寫下了當時最精華、最先端的思想與典藉。
隨着主人的死亡,它們被深埋地下,靜靜地停留了很多年,所處的環境被盜墓賊撬開了一道縫隙。
外界的空氣、溼氣、黴菌接連而至,絹帛發生變化,上面的墨跡發生變化。古老的思想與古老的愚昧相碰撞,被破壞。
然而,它一直堅持了下來,一直堅持到如今,再次被盜出,再次被破壞,直到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一份穿越千年時光的帛書,穿越千年時光的思想的結晶,正在向自己求援。而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把它延續下來,繼續向後傳承下去。
蘇進感覺自己就像站在時光河流之中的一個工匠,接續過去的,延往將來。
這種感覺在他上個世界時也感受到過,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強烈、這麼持久。
這種感覺讓他完全忘記了現在所處的環境,忘記了這場奪段挑戰,忘記了下方以及周圍無數道目光,也忘記了身體的疲勞。
這一刻,他的世界變得無比狹小,只有他和帛書。而同時,他的世界又變得無比廣大,從兩千餘年前的漢朝,一直連接到了現在!
全神貫注之中,恍然不知時之將過。
這是蘇進的感受,也是下面所有修復師的感受。
他們親眼目睹蘇進將書磚揭爲大疊,又看着他將大疊揭爲帛片。
最後,48個托盤一字排開,每一個托盤裡都盪漾着透明無色的液體,裡面浸泡着一張張黃色的輕帛,上面墨色的字跡深濃而清晰。
墨跡的處理也是帛書修復的一個關鍵。
墨是寫在帛書上的,跟絹帛不是一個整體,如果處理不當,在清洗或者後期的揭頁時都很容易讓墨跡暈開。
而蘇進在正式動工之前,就先用儀器分析研究了絹帛上的墨水成分。他是當着所有修復師的面做的,也把這個過程詳細講解給大家。單是這一部分的筆記,修復師們就記了好幾頁。
分析過後,他在前期的調配清洗藥劑時,就留意到了這一個環節。
因此,一整個揭頁過程下來,絹帛上的墨跡清晰而牢固,毫無暈開的跡象。
普通修復師還沒什麼特別感受,書畫專精的嶽九段和張萬生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驚訝的表情。此時,嶽九段更是湊近了張萬生一步,小聲問道:“張前輩,你剛纔說的這個化學……回頭能再詳細點說給我聽聽嗎?”
張萬生沒有說話,片刻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48個托盤排開,剛纔那一整塊書磚全部都分解成帛頁,靜靜地飄浮着。
下方鴉雀無聲,片刻後,突然有人開始鼓掌,漸漸的,掌聲連成了一片,最後聲如雷鳴!
蘇進這一手絕活是真的絕!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揭頁可能需要花費五天、七天,或者更長的時間來完成。這樣的話,中間還需要考慮未完成書磚的保存。但蘇進一口氣做下來,從頭到尾沒有半點失誤,每一片都儘可能地做到了完美。這份技藝以及這份堅韌的穩定性,實在太厲害了,遠非常人所及。
此時,蘇進也滿頭大汗,臉上出現了一些倦色。
他直起身子,接過徐英遞過來的毛巾,抹了把汗,目光卻已經轉移到了另一邊,開始注視起那些半幅的卷軸來。
他看得非常專注,帶着些許審視。在這樣的目光下,掌聲漸漸停歇,下方修復師們面面相覷,這纔想起最先開始時曾經產生的一個疑惑。
難道蘇進現在要當場修復的,不僅是那全幅的摺疊書磚,還要包括這些半幅的帛卷嗎?
蘇進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帛書到他手上已經有四個月之久。這四個月以來,他一直用盡各種手段對它們進行保存,中間由於跟平天機械合作,還更換了幾次做法。
然而,帛書脆弱,出土以後也沒有得到太過優良的保存,現在其實一直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態裡,越早修復越好。
就算沒有驚龍會,蘇進也打算於近期之內完成對它的修復。
如今,所有的工具材料全部都已經準備好,前期檢測也早就做好了——剛纔在臺上做的,不過是一次教學示範而已——修復方案更是全面完成,正是修復最好的時候。
在驚龍會上以帛書奪段,是蘇進一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即使奪段失敗,也不會讓帛書的修復出現半點失誤。此時同時修復兩類帛書的確有些吃力,但這是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他也是早就有所打算了。
他專注地看着那半幅帛書,始終沒有出聲,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講解,顯然還沒有從前一次揭頁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掌聲漸漸全部停止,下方恢復了先前的一片寂靜,無數人都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動作。
然後蘇進開始動了。
他卻並不是馬上開始工作,而是曲伸手掌,轉動手腕,開始做起了一套手操。
現在這套手操又不是之前那個了。
它是蘇進聯合張萬生以及賀家,三個人結合最古老的戰五禽技藝,以及最新式的數學和力學的計算,進行重新歸納與簡化之後,創造出來的一套體操。
它沒有戰五禽那樣的戰力強化,卻又不像之前的手操那樣僅止於手部動作,而是把手腕、手臂、肩膀,乃至於整個身體都納入了其中。
它既是對這些部位的一個鍛鍊,可以讓身體更靈活、穩定性控制性更強,又能從疲勞狀態中快速恢復,有利於長時間的修復工作。
不久之前,這套體操纔算正式完成,如今,他就在臺上正式演示了起來。
圜丘臺上,無遮無擋,溫潤的雪後初陽迎頭而下,把他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金光之中。他渾然無我,目光專注,每一個動作都舒展優雅,卻又不乏力度。
一套/動作做完,他臉上的疲倦明顯減褪了很多,重新變得精神奕奕起來。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站在原地冥想片刻,招呼了學生們一聲,重新投入了工作。
修復師們面面相覷,問道:“這是什麼?”
另一個年紀更大的修復師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自言自語道:“是天工舞?”
他的聲音雖小,但此時實在太過安靜,還是被人聽見了,立刻有人問道:“天工舞是什麼?”
老修復師自己想想又覺得不對,搖頭道:“我隨便說說的,不能當真。”
他解釋給旁邊的小年輕聽,天工舞跟天工一樣,是修復師之間流傳的一種傳說。
傳說中,天工舞是天工的一種象徵。天工舞起,百疲俱滅,百靈俱生。從某個角度來說,它聽着比天工還要神奇,算得上是天工附屬而出的一種神話了。
不過蘇進剛纔做的這套,明顯不是舞蹈,而是一種操藝,他也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當不得真。
老修復師只是突發奇想,但旁邊的年輕修復師們卻當真了。
很快,“天工舞”這個名詞就被傳了出去,沒過多久,就好像鐵板釘釘了一樣。
傳說中的“天工舞”再現江湖,這個來歷不明的蘇進,會不會就是——天工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