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雖然很厚,但現在不是細細研究的時候,修復師們很快就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露出震驚的表情,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臺上。
此時,蘇進也恰好擡頭,他看向臺下,問道:“看完了嗎?那麼我也要正式開始了。”
他指着自己的工作臺說,“在大家看方案的時候,我剛好完成了帛書修復的第一步工作,浸泡與清洗。”
“這裡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修復前後,我們要嚴格記錄下帛書前後的狀態,以作對比。事實上,不僅是帛書,所有文物我們都要這樣做。”
他一邊說,賀家一邊拿着照相機,對着透明混合溶液裡的帛書卡卡卡地拍照。
“接下來,我們將要進入第二步。”
“我們將要把粘連在一起的帛書分離開來。”
“剛纔我們對帛書進行了全面的檢測與總結,我們可以發現,這塊書磚其實是由多塊全幅帛書摺疊而成的。也是說,這塊書磚看上去是一個整體,其實是有好幾個大疊組成。我們要先揭出大疊,再分疊揭出單葉帛片。”
剛纔許八段正是看到這裡的時候被驚到了,而在此之後,其他修復師在看到這一步的時候也悚然而驚。
馬王堆帛書歷經兩千年,經歷嚴重受損,現在幾乎粘連在一起,極爲脆弱。通過剛纔的分析也可以看得出來,書磚邊緣出現了一層由微生物形成的粘液,使得粘連更加嚴重。
一碰就有可能弄壞的纖薄絲帛被牢牢粘在一起,要怎麼樣才能把它完全無損地拆分開來?
書畫是文物的一個大門類,絹面古畫又是這中間的一個大類。在場的修復師無論專精爲何,多半都是接觸過這種材質的。他們很清楚它腐朽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換了自己,遇見這種動輒就會被損壞的帛書,能不能把它一層層揭開?
也許不能,也許可以。但無論如何,無疑都要花費大量時間,耗費大量精力才能完成。
而蘇進,膽敢把它作爲奪段挑戰的一部分,在今天把它拿出來,當衆修復完成!
他能完成嗎?真的不會因爲過於心急而損壞它嗎?
此時,在圜丘壇的一側,嶽九段深深地皺起了眉。
他目光緊盯着蘇進的方向,微微側頭對張萬生說話:“小蘇是不是太心急了一點?”
張萬生沒有說話,宋九段沉聲道:“是太心急了!這種帛書從未在文物史上出現過,極爲珍貴。正常情況下,應該派多人研究方案,分頭工作,精心把它分解開。蘇進想在現在把它完成”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
張萬生瞥了他們一眼,說:“也就是說,你們是沒把握做到的嘍?”
嶽九段聲音一頓,宋九段秉性剛直,已經把實話說了出來:“這麼短的時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嶽九段跟着微微點頭,顯然也有一樣的意見。
張萬生嘿嘿笑了兩聲,沒有吭聲。
臺上現在放置的不止一臺攝影機,九段們所在的位置當然也是時刻被關注着的。他們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卻清晰地傳到了其他地方。
修復師們聽見了,心裡頓時一緊。
剛纔蘇進一番講解,不管是爲了搏名還是其他什麼目的,的確讓不少人對他產生了好感。現在連九段修復師都直言自己做不到,覺得他太心急了。那現在他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完成?
這次奪段挑戰他要失敗了?
下面嗡嗡聲起,蘇進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表情都沒有絲毫的變化。
他的聲音透過耳麥傳出來:“現在帛書仍然被浸泡在盛器裡,在分離之前,我們將要對它進行最後一次清洗。”
鏡頭湊近他的手,把他的動作完整地攝入在內。
蘇進的面前有一個平整的盤子,盤子上放着一層塑料薄膜,薄膜上又有一層塑料網。他用兩把輕薄修長的竹啓起探入書磚下方,輕輕一託,就把書磚整個兒放到了塑料襯布上。然後,他一手托起書磚,使其呈現斜面狀態,另一手拿着蒸餾水瓶,讓透明的蒸餾水極其緩慢而均勻地從它的表面流動,帶走一些殘餘的溶液與污物。
清洗過後,他開始分離。
這時候,他的身邊仍然放着大量各種儀器和設備,他曾經當衆向所有修復師展示過,他對它們有多麼熟悉,他能夠最大限度地使用它們,來輔助自己工作,降低其中難度。
而現在,那些儀器和設備全部都被他放到了一邊。
他手上拿着的,僅僅只是兩個最簡單、最原始的竹啓子。
它們被製作得非常精細,下扁上長,最上面有兩個把手,便於把握。它呈淡黃色,通體光滑勻稱,不見一根毛刺。但同時,所有人也能看見,它就是用最簡單的工藝製成的,上面沒有半點裝飾,不過是最基礎的工具而已。
蘇進拿起竹啓子,探進了看似密不可分的帛書之間,然後輕輕一挑。
登時,書磚被分離開來,約一釐米厚的一疊被分到了一邊,中間似乎一點阻滯也沒有。
下面的修復師同時長出一口氣,打心底感覺到了一種愉悅感。
一個小修復師問他旁邊的師父:“看上去不太難啊?”
師父敲了他一下:“那只是你的感覺而已!”
他接着又解釋給自己的徒弟聽。
蘇進之前對帛書進行過處理,進行了較長時間的浸泡。在溶液和浸泡的雙重作用下,書磚之間的連接不再像之前剛出土時那麼緊密了。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單股絲吸飽了水份,比之前還要脆弱,稍微用力失誤,就有可能直接在水裡爛而一團。
蘇進這一手看似輕鬆,其實是實實在在的舉重若輕。他的力度恰到好處,攝像機把他動作的一切細節放大到大屏幕上,還進行了慢動作的回放。可以清晰地看見,帛書被挑開、在半空中翻轉,重新落下,攤平。它的表面覆蓋着透明的液體,在天光下晶亮動人,而在整個過程裡,幾乎連上面的一點毛刺也沒有被觸動!
工匠手工製作或者修復物品,最大的難關之一,就是手上的功夫。這也是奪段挑戰中最大的看點。
一個修復的手穩不穩,控制力強不強,這方面來不得半點虛假,必須要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豐富經驗、積累手感才行。
就算是修復師中那些少有的天才人物,一出世就驚才絕豔的,同樣要經過反覆不斷的練習與一天也不能中斷的持續磨練。
手感這種東西,停下來一天,自己就會有感覺停下來三天,別人就會有感覺了。
而蘇進,不過十幾歲年紀,竟然就有這樣的穩定性、這麼老道的火候,這實在太難以令人想像了!
那個老修復師敲着自己徒弟的腦袋,苦口婆心地說:“看見沒有,人家比你還小呢!”
徒弟的眼睛也在發光,但還是不服氣:“我也很勤奮在練習了啊!”
“放屁,昨天早上練習的時間,你在幹什麼?偷溜出去吃麪!”
“師父你怎麼知道”
這樣的教誨,同時發生在圜丘壇廣場各處。然而更多的修復師,還是在拿自己跟蘇進做對比,然後悚然而驚。
單是這一撥一挑,就已經足夠讓人驚豔了!
越是樸實的動作,越能顯出修復師的實力。蘇進先前介紹的新儀器新設備的用法,的確很讓人在意,也有不少人動心。
但直到這一刻,看見他紮紮實實、遠超普通人的手上功夫,纔有更多的人開始正視他這個人,同時開始正視他說的話了。
在修復師的世界裡,有實力纔有話語權。
蘇進現在無疑就擁有了說話的資格!
臺下一片安靜,臺上蘇進的動作也沒有就此停止。
他仍然使用那兩個最簡單的竹啓子,不斷插進帛書的某一個位置,輕輕挑起。
每一次,他的動作都是那樣的穩定而恰到好處,每一次,都能完整地挑起一疊帛書,把它們分到一邊。
如此重複,最後書磚一樣的帛書一共被分爲了十二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墊託上。
十二疊帛書,十一次分離。
從頭到尾,蘇進都沒有犯過一點錯誤。
所有的九段、下方上萬名修復師一起緊盯着他的動作,最後全部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愉悅感。
那正是隻有“恰到好處”才能帶來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感官上的享受。
現在,帛書被分成了十二疊,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來,每一疊帛書都非常破舊,上面佈滿了黴斑,大部分地方被腐蝕,看上去簡直就像豆腐一樣鬆軟。
九段也好,上萬名修復師也好,他們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
這每一疊帛書,都是一個整幅書面摺疊而成的。而做到這一步,其實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蘇進還需要把每一疊帛書再次揭開,變成最基礎的書頁。
把豆腐分塊,還是比較容易的事情。
把被分成塊的豆腐再分成一片片比紙還要薄的絲帛,還不能損壞上面的文字,不能損壞上面的紋路,這纔是真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