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城。
摘月樓。
雲霓再一次回到這個地方,心態與以前卻已大不相同。
那個時候,她是南無傷的未婚妻,心裡掛念的是淺水清。
如今,淺水清卻已經成了鐵血鎮督,前任督主卻變成了階下之囚。
世事如滄海桑田,變化之快令雲霓也感到驚歎,一年之約終於完成,若沒有明日那即將到來的一戰,雲霓已可說幸福無比了。
不管怎麼說,如今苦戀的愛人,終於又團聚在了一起,在經歷了這一番波折之後,再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把他們分開。
在洗去了一身的鉛塵後,雲霓撲在淺水清懷裡,死死摟住他,一刻都不得放鬆。
一路奔波,多少辛酸,多少苦難都受了過來,只爲心中有一個夢想,如今夢想好不容易實現,雲霓自然要緊緊抓住,再不肯放鬆。
她輕聲說:“如果我勸你明天不要和南無傷決鬥,你是不會聽的,對嗎?”
淺水清輕撫着她的長髮,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不是一個爲了虛名而逞強鬥狠的人,如果可以,我更願意就這樣和你一起遠走天涯,就算我耍了南無傷一把,那又如何?只可惜……”
雲霓微擡螓首看向愛郎:“可惜什麼?”
“可惜現在我還不能和你走。我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地解決南家,最終靠的是陛下的力量。陛下要的是驚虹,我就要拿給他。可如果我不敢和南無傷對決,自毀諾言,做了個言而無信的小人,那麼在士兵們心目中的形象就會一落千丈。雲霓,你也知道我現在能立下這許多功勞,和士兵們對我的盲目崇拜不無關係,很多時候,我交給他們的任務,都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們之所以能接受,能毫不猶豫的去赴死,是因爲他們知道自己的將軍是可靠可信任的。我不能讓他們失望,那會毀掉一切,我也就再沒有把握能帶他們打勝仗了。”
倘若淺水清說什麼君子者,當重信守諾之類的話,雲霓是一定不會接受的。
大多數的女人,即便再溫柔,再體貼,再大方,在事涉自己男人生死的問題上,都會顯得極度自私。女人的眼光有時是極其狹窄的,當她們把自己的男人看成是天時,就無論如何不會讓這天塌下來。雲霓也是一樣,平時的她可以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但涉及到淺水清的生命安危,她就無論如何難以接受他去冒險。
但是這刻,淺水清把這場決鬥和他們的未來聯繫在一起,她便再沒有了反對的理由。
深情凝望着淺水清身上的傷,手指他的肌膚上滑來滑去,思索良久,她才終於點頭:“好,我要你平安回來。水清,多少難關我們都已經闖過來了,在這最後的一戰裡,我要你無論如何都堅持下來。”
“你放心,我一定會贏的。”淺水清抓着她的手撫慰:“其實我們早就贏了,要不是公孫石那個老混蛋橫插一腳,也不會有今日之變。”
“公孫石?”雲霓一驚:“你難道是說,是公孫石秘密派人通知了南無傷,告訴他南家已敗,然後他才能提前一步離開南府,去抓走了我?可他不是和南家是死仇嗎?”
這個消息,實在是令雲霓震驚無比。
“沒錯,就是公孫石這個老匹夫暗中報信,纔給了南無傷可趁之機!官場之上,哪有什麼永遠的敵人和朋友!”淺水清憤怒地一掌拍下,將整張小几拍了個粉碎……
在南無傷截走雲霓之後,淺水清一面加緊派人追捕,一面也在苦苦思索,到底是什麼人在暗中和他作對。
那個時候,他怎麼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政治盟友公孫石上來。
但是當時的宮中情況就是,凡是曾經和南家走得親密的官員,一個也不許出宮,其消息也不得外泄。收攏易星寒刺殺皇帝,這是帝國頭等大事,是勢必要查出還有誰是從犯的,在確認只有南家之前,所有人都屬於被懷疑對象。
當然,也有一些人是絕對不會被懷疑的,這些人中,除淺水清外,就有公孫石。
在起初,淺水清將懷疑對象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公孫石暗中給他下了絆子,直到他快要到孤星城的時候,遙望三重天那高峨壯觀景象,引發他對當年攻打止水的回憶之後,才突然想起楚鑫林當初在大梁城說過的一番話。
楚鑫林說:“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盟友。敵人隨時可以變成朋友,朋友也隨時可以變成敵人。而決定這一切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是利益。利益是人們永恆的爭奪基礎。”
這句話,一下子令他茅塞大開,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南山嶽父子倒臺之後,其實所空出來的職缺可不是簡單的丞相與度支使兩個位置。事實上,一朝天子固然一朝臣,一代相爺,同樣也有隻屬於自己的班底人馬。南山嶽一倒,尚書省所有跟南山嶽親近,靠他提拔起來的官員差不多都要倒下去,留下來的將是一大批的官位空缺。
儘管淺水清已經向公孫石承諾,必定將他扶上相爺之位,但是公孫石如果沒有底下人的支持,卻是成爲丞相也無實權。而在兩個人的政治交易裡,尚書省將來至少要安插一半屬於淺水清的人馬,也就是依靠大考進入的,屬於淺水清的富貴兵團嫡系子弟,新生代的骨幹中堅力量。
這筆政治交易,對於當時無權的公孫石來說,自然沒有拒絕的權力,但是當他有了一定的身價之後,他的胃口自然也就大了起來。
尤其值得引人注意的是,其實公孫石本身就是老字輩的大地主階層,和南山嶽其實是同等性質的人。他之所以會和淺水清聯手,完全是因爲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可是當這個敵人消失之後,他們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就立刻出現。
對於公孫石這樣的人來說,他要的只是南山嶽的權力,對南山嶽目前執行的國內政策,反到沒有多大牴觸,因爲他們的政治觀點其實差別不大。但是象淺水清這樣的小字輩激進派,政治觀點與其就大相徑庭。敵人未倒時,他們可以拋下不同政見,攜手合作,敵人一倒,立馬就要展開窩裡鬥了。
完全不同的政治觀點,政治需要,人事利益的糾紛,使公孫石不可能一直和淺水清親密無間地合作下去。
不過這個老東西自從經歷了這番大起大落之後,做事也算是謹慎多了,非到南山嶽不倒,他絕不會對淺水清出手,且出手時也頗有學問。
他派人通知南無傷,那是因爲他知道南無傷和淺水清之間的恩怨,南無傷一跑,淺水清絕不會就此放過他。時值這刻南家倒臺,正是政權交替的關鍵時刻,淺水清如果爲了追擊南無傷離開,那就等於是放棄參與其後的利益分配,這樣一來就是他公孫石大把撈權的好時機了。
當然,公孫石搶權歸搶權,他並沒打算直接和淺水清對抗,畢竟他也知道如今的淺水清正如日中天,對抗永遠不及合作來得愉快,因此,他只是暗地裡搞小動作,扯一下盟友的後腿,大動作卻不做,也算爲彼此相見留些餘地。這與淺水清和南家的恩怨就大不相同了。
至於南無傷劫走雲霓一事,老東西是絕不會想到的,純屬意外,他也知道雲霓對淺水清的重要性,如今只怕在蒼天城也正後悔不已呢。
他想從淺水清那裡撈好處,卻絕不會想和淺水清正面翻臉。
在聽到了淺水清的解釋之後,雲霓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她驚得滿臉駭然,看着淺水清:“難道說,我們今後還要再多個公孫石那樣的敵人?”
淺水清立刻搖頭:“我畢竟對官場只是初涉,所以終不及這些個整日裡在政壇上打滾的老東西,他們到底怎麼想,怎麼做,其實是很難猜透的。我這次使盡全力,勉強纔打敗南山嶽,其實已經很冒險很僥倖了。如果真要和公孫石在官場上再鬥一番,目前的我,絕不會是他的對手,至少皇帝就不會再支持我。”
“爲什麼?”
“原因很簡單,我和南山嶽鬥,還可以說少年氣盛,義氣用事,江山換美人之舉,與權力爭奪無關,和公孫石鬥,那就是真正的權力之爭,這是陛下最不喜歡的。其實公孫石也不想和我鬧僵,他絕不會想到南無傷會玩出這麼一手,要知道你如果死了,他就等於同時得罪了我和天下雲家。我猜他現在也在後悔,只盼我能把你救出來呢,這樣他和我日後也可以有轉圜餘地。”
雲霓拍拍胸口喘息道:“不鬥就好,其實這些日子,我已經擔驚受怕受夠了。”
淺水清卻是一笑:“不鬥歸不鬥,總得給老東西一點教訓,才能讓他知道我淺水清的便宜不是那麼好佔的。”
雲霓一呆,淺水清已經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雲霓聽得大訝,眼看着淺水清得意的壞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就教訓教訓這個老東西也不錯。”
這一笑,終於把明日決鬥所帶來的陰雲一起吹盡,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看着因爲一路奔逃而疲累交加的雲霓在自己懷中輕輕睡去,淺水清將她放到牀上,爲她鋪上小被,極盡溫柔,這才離開房間匆匆來到那間地牢。
南無傷就站在牢裡,身軀筆直如槍。
看守的士兵見到淺水清來了,同聲叫了起來:“見過淺督。”
這一聲稱呼,熟悉而又陌生,淺水清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是新一任的鐵血鎮督。
他微微有些楞神,終究還是搖頭苦笑。
鐵血鎮督淺水清……唔,聽起來是要比鐵風旗掌旗好聽多了。
不過話說回來,貌似自己這次的升職,又是踩在上面人的頭上上去的。
原來,自己果然是那種一路踏着自己人屍骨上位的人,說自己天生就是竄位弒上之人,其實也不算錯啊。淺水清心中苦笑。
“火螢飛。”淺水清隨口道。
“屬下在。”火螢飛抱拳道,由於事關至大,南無傷這個人犯他親自看守。
淺水清淡淡道:“把他放出來吧,讓他洗個澡,給他個好房間,好好休息一夜。”
火螢飛一呆,忙道:“淺督,明日您要與南無傷決鬥,已經是冒險之極,要是再讓他得到充分休息的話,只怕……”
淺水清點點頭:“我知道,照我說得做。”
“是。”想了想,火螢飛輕聲道:“淺督,是否需要屬下先給他來個……”他做了個捅刺的動作,淺水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要先讓南無傷受傷。
他有些詫異,火螢飛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但隨即便恍然大悟。火螢飛是驚風展提拔起來的,因驚風展之死,對淺水清未必沒有芥蒂,但是南家已敗,淺水清儼然是他的新首領,他對淺水清有芥蒂,只怕還比不上淺水清對他有戒心,爲人爲己,還是早表忠心的好。
這刻他明白了過來,對面牢裡的南無傷卻發出吃吃的冷笑,顯然對火螢飛的爲人充滿不屑。
淺水清淡淡道:“不必了,我要他明天生龍活虎地和我一決生死。”
南無傷終於開口了:“這可不象你的爲人作風。”
“偶爾,也是想做一次正人君子的。”
這一刻,兩位鐵血鎮督同時彼此對望,所有的恩怨情仇,竟在一剎那間同時放下。
就讓一切,伴隨明日的決鬥一起煙消雲散,了卻這段恩怨,那是兩個人共同的想法。
眼看着牢卒打開牢房,帶走南無傷,淺水清的心中竟亦有了些淡淡的感傷,這個人,畢竟也是條漢子,畢竟也曾是威名赫赫的風雲人物啊!
離開牢房的那一刻,南無傷突然道:“淺水清,看在你這次的表現不錯的份上,我給你句忠告吧,明日之戰,你必會死與我刀下。”
淺水清身軀不動,背對南無傷說:“就算我受過傷,你也沒那麼容易殺我的。”
南無傷卻輕笑道:“淺水清,你真以爲我是那麼容易相信你,然後就和你決鬥了嗎?不,你錯了。”
淺水清一愕,南無傷已經說道:“那是因爲我知道我不可能死在你手裡,所以才答應你的條件的。”
“什麼意思?”
南無傷眼中飛出一點星芒:“當年我師傅曾爲我父子三人批過命,你知批的是什麼?”
批命,又是批命,淺水清一聽到趙狂言的批命,突然就渾身汗毛倒豎,這個神棍就是死了也讓人不得安生。
南無傷已說道:“我父親和大哥的批命是一樣的,就是遇水而亡!”
淺水清的腦子嗡了一下,這豈不正是說得自己?這個老神棍也未免太可怕了些。
南無傷遺憾地搖搖頭:“可惜我父親和大哥當時都以爲,所謂的遇水而亡,就是水中溺斃之意,所以曾下嚴令,不許家中任何人靠近江河湖海。也因此,我父親與大哥從不近水,甚至連喝口茶都小心翼翼。直到我父親上殿參你的那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也許遇水而亡,指的不是江河湖海之水,而正是你淺水清,所以他才命我早做準備,一旦失利,就立刻下手劫奪雲霓。”
“正好還碰上公孫石那個混蛋派人助你。”
“原來你猜出來了。”
“這並不難猜。”
南無傷仰天哈哈狂笑:“公孫石自以爲得計,卻不知早先後被你我看穿,老東西空有胃口卻無能耐,只會打打小算盤而已。不過也算他運氣好,明日我殺了你,也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淺水清,我想你也該明白了,師傅給我的批命,可不是遇水而亡,也就是說,我不會死在你手裡。所以,你我二人要說只能有一個活下來,那就只能是我!
他回過頭,死死盯住淺水清的背影道:“師傅給我的批命,是命喪虎口。也就是說,明日一戰,我不但將殺了你,還將從這裡逃脫,或許我會被孤星守軍千里追殺,最終誤入山林,一身傷勢,然後死於虎口,但是明天,我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死的。我不死,淺水清,明天你就一定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