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明知故問:“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吧?”
梅香嘆氣:“姑娘是天香樓最聰明的人兒,連她都煩惱,可見確實是很大的難事!”
“梅香姐姐不知道是什麼事麼?”
梅香睃她一眼:“說與你聽也無妨,我是看着姑娘與你投緣,她連日悶悶不樂,昨兒見着你後覺着她心情順了不少,晚上臨睡還說你親戚家雖好,卻是太窮,讓你受苦了……我這會帶你回去見她,她或會高興,但不一定想讓你知道太多,你一會只不要亂說話就行!”
小喬連連點頭,心裡暗笑梅香是個守不住口的,紅袖有這麼個貼身小丫頭,想來偶爾也會感覺頭疼吧?
天香樓對面的雅趣館,新上任的館主是位與紅袖年紀相仿的女子,容貌豔麗,身段婀娜多姿,見人未語先笑,溫婉討巧,端的是萬種風情,柔媚入骨,入主雅趣館之前,從沒有人在花橋縣城見過她,她就像一株忽然從東湖水底冒出來的豔美睡蓮,新鮮嬌嫩,陽光下帶着閃閃發亮的水珠,刺激着流連歡場的文人雅士和公子哥兒們,在極大的好奇心推動下紛紛涌向雅趣館,揮斥千金,只爲一睹芳容,若能有機會與新月般綺麗雋雅的新館主談詩論畫,把盞共歡,那便是喜出望外了。
幾乎在一夜之間,花橋縣城各歡場的恩客都跑光了,全去了雅趣館,連多年來一直領銜花橋城歡場風尚動態的天香樓,也瞬間生意一落千丈,恩客廖廖無幾,本以爲這樣的狀況只會持續三幾天,待恩客們看過了新館主,新鮮勁過去,總會再回來,畢竟千花千姿態,多情善變的文人騷客們貪心得很,不可能只爲一朵花兒停下腳步,紅袖安慰衆姐妹,做好準備等着他們回頭就是。
誰知雅趣館館主竟就有那般魅力和能耐,將衆多恩客迷得團團轉,足足有半個月之久,花橋縣本土和外地來遊玩的士子文人、公爺商賈,哪也不去,每日只在雅趣館逗留,雅趣館人滿爲患,白天笑語喧譁,絃樂歌舞不停,夜晚燈火輝煌,一排排紅燈籠華麗璀璨,賽過天上星辰,徹夜不熄,把東湖水面照個通透,燈光直射湖對岸的天香樓,行內規定,懸掛燈籠數目要與客人人數有關聯,天香樓因客人極少,只能掛着一排幾個紅燈籠,暗夜中與對岸的雅趣館形成鮮明對比,紅袖多日來就爲這個惶恐不安,揪心不已。
小喬的好奇心也被引發了:“那雅趣館館主很美麼?梅香姐姐可曾見過她?”
梅香撅起嘴脣:“兩家畫舫在湖上相遇,我見過她一次,美人見得多了,說實話她舞姿確實很美,歌唱得也好,但真正論氣度風貌,還是我們紅袖姑娘勝一籌!”
小喬笑了一下:小姑娘才十歲,興許是紅袖有意相護,她還是不大懂事,女子進了這一行,氣度風貌不過是個面紗,場面上走走就可以收起來了,真正要比拼的,是狐狸精誘惑人的本性,誰能迷住男人的心,拿走他的錢,誰就贏了!
天香樓和雅趣館的姑娘,說白了是這個朝代裡一羣有智慧有知識的高級妓女,不賣身是假的,只不過她們懂得講策略,比巷子裡沒文化見面先談好價錢的妓女顯得高雅大氣,所以才深受各方雅士才子追捧。這些女子雖墜入風塵,卻還能維持最後一點尊嚴,知道怎麼吊男人胃口,既要最大程度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又要儘可能多地提取他們口袋裡的銀子,這種本事卻不是憑空而來的,既需要梅香說的高雅的氣度風華,這裡麪包含了精深的學識,超凡的才藝,還有一樣至關重要,那就是——狐媚。狐媚並非千年不變,它代代相傳,由一代又一代工於此道的聰明女子經過修整、補充,以更加完美的形式繼續流傳下來,禍害貪戀紅塵美色的多情少年郎。
那位新上任的雅趣館館主,她首先也是雅趣館新頭牌,一鳴驚人的出場方式令人注目,賺得盆滿鉢滿的同時,贏得了豔名,這絕非偶然,那女子說不定被藏在什麼地方修煉了許久,是吃過苦頭來的,早年策劃,多年辛苦修煉,這半個月的成績是她的回報,紅袖沒有必要眼紅擔憂,冷落沉寂只是暫時的,她原先的想法沒錯,恩客會有回頭的時候,時間長短而已,目前應該做的就是充實自己,鞏固能力。當然若想馬上反擊,拉回客人也不是沒有辦法,增加新鮮血液,提高娛樂性,拿出新點子,前提是必須捨得下血本,美人和才藝,樣樣強過雅趣館。
梅香和小喬相對而坐,只把他當個又瘦又小的七歲男孩看待,根本沒想到,小男孩表面安靜而怯弱,心思轉動着,琢磨的卻是大人們纔會考慮得到的問題。
馬車進入天香樓後邊的大雜院,有梅香的交待,大牛的牛車也進來了,只不過他被攔在雜院裡,小喬跟着梅香進前院時遠遠衝他喊:
“大牛哥等我,一會就來找你!”
轉身卻求梅香:“梅香姐姐,讓大牛哥跟着我們吧,他不放心我一個人!”
梅香搖頭:“帶你來就不錯了,姑娘可不會想見到你表哥!”
小喬撇嘴,也是個小勢利眼,知道紅袖姑娘願意待見他就帶了來,或許只爲分散她的煩惱,看不上大牛也不能把人家扔大雜院裡啊,這麼冷的天,至少讓進屋給點茶水點心吃吃嘛,如果大牛衣着體面,家境富裕有銀子,她態度就不會是這樣的吧?
紅袖還在大暖閣裡監督幾名善才教導二三十個五、六歲至十幾歲不等的女孩子練習歌舞,暖閣裡溫度適中,不冷不熱,她只穿着簡練貼身的純白色軟緞輕衫,身段玲瓏勻稱,修長嫋娜,與人說話神情溫婉,指點比劃間手勢優雅柔軟,一看就知是長年練舞的,她臉泛桃紅,額上微有汗意,應是剛做完示範舞動過一番,看見小喬,眼神裡有驚訝之色,接着閃過一絲憐惜,小喬想,沒錯,是憐惜,昨天在馬車裡就感覺到了,紅袖對她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感情。
會討巧的梅香對紅袖說:“小喬不小心讓火燒着臉和眉毛了,今天又上藥堂來,在布莊前邊遇見我,他記掛姑娘,說想來看看姑娘好了沒有,我便帶他回來了!”
紅袖果然高興,仔細察看了小喬的臉,微笑着對小喬說道:“以後小心點,幸好沒燒得太厲害,眉毛還會再長出來,沒事的。難得你有心記着我,已經好了,剛纔還教她們唱歌呢,你聽——西湖柳,她們會唱了!”
小喬笑着點頭:“真好聽!姑娘這纔剛好,就親自教唱歌,多辛苦啊,那幾位嬤嬤不教麼?”
梅香走去傳茶點,紅袖嘆口氣道:“這是我連夜譜出來的新曲子,爲能及早唱給人聽,須得我親自來教,辛苦一天一夜,也只得兩曲,還不知道外邊人喜歡不喜歡……對面雅趣館的新曲子太多了,相比之下,我們天香樓如今還都用舊的歌舞,不怪得……唉!”
小喬想好一套說辭:“聽外邊茶館盛傳,雅趣館的新館主從秦淮河畔來,那裡是大都會,所學所見,盡是最最時新的東西!”
紅袖怔住,目光幽暗地看着他:“連你這樣的小毛孩都知道了!唉,雅趣館確實精明,早就有計量,將人送到秦淮去栽培,我竟不知道維揚、秦淮一帶出了這許多新詩詞,她們的舞姿也是如此新穎奇巧,一切都是嶄新的!說來不過幾百里外,我們卻太自大了,總不屑到外邊去走走看看,文章需要溫故知新,這歌舞詞賦,卻是要最時新的才能吸引人啊!”
小喬說:“我是小孩,不懂什麼樣的歌舞詞賦纔算是最時新的,但我會唱、記得許多名詩佳曲,或許對姑娘有用,姑娘會記譜,如若願聽,我便唱給姑娘聽!”
紅袖看着她笑:“你?一個小男孩兒……會唱幾句戲文罷?”
小喬微笑道:“我與哥哥遭逢變故,蒙難流落至此,幾次得姑娘真心相助,不該對姑娘有所隱瞞——我並不是窮困人家的孩子,出生富貴,自小在深府大院長大,我們家有許多歌姬樂師,來自南北各地,技藝不凡,大人們平日大宴小飲之際必教起絲竹演歌舞,我雖是孩童,但也喜好此類,故而記下一些佳曲歌舞,今日描述給姑娘聽,或對姑娘有所幫助!”
小喬說完走到一處擺放樂器的架子旁,拎起一把精巧的琵琶,交給紅袖,讓她注意記譜,自己張口唱出一首“煙花三月”:
牽住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
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揚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爲你留
二十四橋明月夜牽掛在揚州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
揚州城有沒有人爲你分擔憂和愁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
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
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
夢裡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
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
一首清悠動聽的歌曲,含帶婉約離愁,其間有情有景有人物,似在眼前鋪展開一幅熟悉而綺麗的畫卷,甜脆的童音唱不出江南女子骨子裡的呢噥柔媚,卻如珠玉在盤,叮咚悅耳,大暖閣裡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小喬那缺了門牙的小嘴兒一張一合地唱着,努力做到吐字清晰不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