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蘭貞本就是江南人,每年往來於江南與京城之間,坐船、長途客旅在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且眼下秋高氣爽,江上風平浪靜,最適宜遠行。
若是由孫府做決定,她還不是說走就走了?但今非昔經,既然嫁作黃家媳,一切便都得聽從婆家人的安排。
黃繼盛容易說服,女婿說一句話就可以了,難纏的是黃老太太,她還想着召孫子回家呢,哪裡肯讓孫媳婦也跑掉?這樣不是兩個人都脫離了她的掌控?
尤其聽黃文正說及孫府有家宅和大批產業留在江南,老太太更加激動了:“她這一去,便拖着文義住在江南,再不回來,文義豈不是要做她家上門女婿了?伱們原來存的是這個心!把文義推了出去,這個家,再沒有他的位置了麼?”
黃文正便再不肯多說什麼,由着父親去和老太太糾扯不清,自己只推說妻子有孕身體不舒服,扶着她回自己院子去了。
最後黃繼盛不知道跟黃老太太說了什麼,她才準了,又提出一條:新媳婦兒獨自出遠門,在外邊住着那不妥,奴僕們不算數,得由一位親屬陪着,兩位豐家表妹,任選一位,一同過去服侍文義!
孫蘭貞哪裡肯要?忙拿了黃文義的親筆信給公公看,黃繼盛只得說道:“住在馮老私家醫館呢,那是一大片杏林,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不是誰都去得的,馮老收留文義是看在端王和文嬌的面子。蘭貞也是馮老收治的病人,別人,不能進去的!放心,還是端王派親信送過去,婆子僕婦丫頭十幾個,若還不放心,仍教文清陪着他大嫂去。待送了大媳婦兒去到那方,這些人再原路回來!”
黃老太太悶聲不響,兀自氣咻咻的。半晌說道:“寫信告訴文義:祖母年紀大了,活一天是一天,趁早回家。還能見着一面,若是一年兩年的不回來,可就再也見不着了!”
仍然是方遠志帶人送蘭貞下江南,文清陪着。
臨近出行,孫府裡信義侯夫人捎了信來,說是有事回一趟江南,便搭乘姑奶奶的船,一路同行,黃繼盛連連點頭,林氏又多鬆口氣。
秋日清涼。端王府裡趙瑜和小喬仍住在厚院小木樓,打算等腹中胎兒滿三個月再回正院上房去住,那邊冬天多保暖些。
夜晚,趙瑜拿着公文在小矮桌上閱看,小喬躺在被窩裡東想西想。小聲問趙瑜:“伱說,我外公和舅父舅母怎麼不趁此機會回江南?這不是有官船過去麼,又平又穩的,我想坐都不能!”
趙瑜笑道:“伱還不知道?外公要在京裡住上一兩年的呢!想是外公怕伱心思太多,上次來也不告訴伱——翰林院內正在編幾部文史,新老翰林近段爲一些史事爭議不休。請得不少老學究進去與他們勘誤較正,我的先生許鳴風也在其中,都給他們吵昏了頭……父皇因想着韋外公也是學富五車的老臣,便也請了他去,我本來以爲他不願意,不想外公他竟一口答應了!可能他老人家清閒多年,重新得點事做倒提起精神來了,再說每日相聚者多是昔日同朝爲官的,一樣的年紀,見識大致相同,應是有些樂趣吧?”
小喬怔住:“外公都六十好幾了……勞心勞力的,不要緊吧?”
趙瑜替她掖好薄被:“放心吧,並不需要勞動他們做什麼,翰林院裡多的是年輕人,就連新科狀元都要給他們打下手,搬書翻書目,查找資料,他們只需動動嘴皮子,指點一二,每日做的正事也不多,完了就是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下棋喝茶而已!”
這樣做事,能有什麼效率可言?小喬撇嘴,難怪外公樂不思蜀了,和一大羣自詡高雅有學問的人在一起聊天,是他的最愛!
她靠近趙瑜:“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江南?伱不是說要帶我去江南生孩子的?”
趙瑜放下手上的公文,躺平下來讓她鑽進他懷裡,輕擁着她嘆氣道:
“現在還不能知道,本想讓方遠志捎信給馮老,轉念一想,還是等等吧——南方戰事未明,我走不開,也不放心讓伱離開我身邊。宮裡太醫院主婦人科的也有幾位泰斗,我們先安心在京裡休養,等五六個月時再作決定,到那時若是我還不能離京,便請馮老過來,伱看如何?”
感覺小喬在他懷裡偷笑,便把她的臉拔拉出來,在那軟軟的面頰上輕咬一口:
“想什麼呢?有好事自己消受,不告訴我?”
小喬攀着他的肩膀往上爬,和他頭頂着頭,笑道:“沒有什麼好事,我是在笑伱,傻乎乎的!”
“我?我怎麼傻乎乎的了?”
“還不傻?馮老是名醫沒錯,精擅於骨科和內科,生孩子這樣的事,只怕他還不如太醫院專門服侍後宮妃嬪的太醫們精通呢!幹嘛非得要他?”
趙瑜怔住:“不是伱最相信他、非要請他麼?伱相信的人就沒錯,況且他是老醫究,應該樣樣精專!我不想伱擔心,也不想伱有任何意外,我打算帶伱去尋他,讓太醫們跟隨左右,可保萬無一失!”
小喬笑得更厲害了:“馮老會罵我們是兩個瘋子……不逗伱玩了,只管用心忙伱的防務去,生孩子的事,交給我吧!沒空我們就不去江南,只在京城生,有太醫們,我不擔心,我還有一位專攻婦人科的醫者備用着呢!”
趙瑜在她屁股上輕拍一下:“這是大事,可不能拿來說笑的!”
小喬停了笑,認真道:“沒說笑,我是說真的。金福大酒樓有位管藥膳的靜師傅,也是位杏林奇才,她的師姐就是專攻婦人科的,醫術精湛,城東的宜清藥堂,是她們姐妹二人主持——她們和梅夢蝶、紅袖都是表兄妹,有的是姨表有的是姑表,分不清了,原也是大家族的小姐,許多年前家族遭逢變故,兄弟姐妹四下裡各自逃散,梅夢蝶和紅袖逃往江南投親,結果雙雙被親戚賣掉,紅袖便成了當年天香樓的樓主,梅夢蝶做了小清倌,後來流落在揚州城……”
趙瑜又拍了她一下,這次比上一次重,小喬哎喲一聲,趙瑜趕緊又上下撫摸,一邊不滿地說道:
“就伱貪玩,什麼地方都敢去!揚州城哪裡有小清倌伱也能知道!”
小喬哧地一笑:“我哪裡知道啊?宋娉婷帶我四處街上亂逛,餓了進一家酒樓吃飯,誰知裡邊什麼都有,有唱小曲兒的美人,還有陪喝酒的小清倌,伱不要他們也要過來搭話,討厭死了!是梅夢蝶走過來爲我們解圍,瞧着他還算乾淨秀雅,就與他說話,我因爲了解紅袖的事情,說着說着便知道他是誰了,便指引他去找人……後來他們一起回了京城,我將銀號的銀子交給他們夫妻,由着他們在京城弄出這麼些產業,一邊慢慢地找到了不少他們以前的親友。”
趙瑜說:“我見過紅袖,她變化好大,像另一個人!”
小喬苦着臉:“很胖很大個是吧?女人生了孩子就變成那樣了!”
“伱不會的!”
“要是成那樣了呢?”
“那我也喜歡!我也變胖起來,比伱更胖!”
兩人互相抓撓,笑了許久,趙瑜摟緊了小喬,貼在她耳邊說道:“小喬,我想伱,很想很想……”
小喬道:“那要怎麼辦呢?”
“要等滿三個月,我們纔可以在一起……”
“嗯……很快了!”
孫蘭貞乘坐的大官船到達江南,已是十月份。
初冬季節,江南自有一番迷人風韻,通往馮老山間居所的路上,色彩斑闌的落葉厚厚地鋪了一層又一層,遠遠看去彷彿一條彩練纏繞林間,更有那些夾道樹上的葉子,也是五彩繽紛,形態各異,十分的美麗。
孫蘭貞有意要自己走進去,文清笑着說道:“嫂嫂還是坐擡轎吧,路程可不遠呢,若是到地兒卻把嫂嫂累壞了,大哥該責怪我了!”
便有人擡了兩乘擡轎來,孫蘭貞坐一乘,隨身丫頭錦兒坐了一乘,其餘的人沒讓下船,都在船上候着,等文清和侍衛們從山裡轉來,便開船回京城。
船一靠岸,即有人先行進山稟報,徵得馮老同意,黃文義由夏涼陪着,也坐了擡轎,來到山坳口迎接蘭貞。
動不了,也要來接,蘭貞能下得那麼大的決心,他忍受一點顛簸算得了什麼!
休養調治了四五個月,除了還沒有力氣行走,其他的都恢復得差不多,病痛減輕之後,心情大好,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悲觀,總覺得自己沒有多久好活的了。
他現在想活,比任何時候都想!他有骨肉相親、不肯捨棄的父母弟妹,還有——蘭貞!
美好、貞靜、聰明,蘭貞是個奇特的女子,僅僅一面之緣,便感覺心意相通,她說的話,句句都印在他心上。蒙她不嫌棄,他願爲她更加愛惜自己,盡力多活久一些,像她信上所說:相伴相攜,共度此生!
文清老遠就看見山坳缺口處,一乘竹編擡轎上白色衣裳隨風飄動,驚喜地指給蘭貞看:
“是大哥!來接嫂嫂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