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的傍晚,驕陽失了火氣,燃的越是金黃,投出來的光,卻越是柔和,那微風細細吹過,帶來絲絲涼意,遠來的佃農獵戶都敞開了衣衫,說說笑笑間,正從餘杭東邊城門小路漫步回城。
七妙與那淩水月卻是順着東門走了出去,他二人衣着華貴,氣質不凡,守關也沒有多問,便徑直放了出去,其實此地並非古庸城那種衝突要地,素來也未臨過戰火前線,故而平日裡城門在夜間都是不用關的,僅有一兩對官兵往來巡邏,以防偷盜或誰家走水什麼的。
餘杭城的東面,有一座蔥鬱秀麗的山峰,便是九鹿山,此山不大,林木蔥鬱,更因有着一泓清泉環山流淌,而顯得靈秀非常,吧有一間寺廟便是建在山腳,這寺廟置有若干間殿院,沿着山勢鋪陳座落,也顯得巍峨莊嚴,若問寺名,便是七妙與淩水月所要尋找的,赫赫有名的那間嚴書寺。
這時的山寺前門,夏樹落葉,一個小沙彌正立在門前,雙手合十應對另一人,在他身邊放着一柄大的掃帚,想來有客來時,是正在打掃門前落葉。
七妙與淩水月的身形正墜在此人身後,七妙一擡頭間,看到身前這位乃是一個番僧,只見他一身密宗教徒打扮,傳個黃紅相間的寬大袍子,頭戴一頂豔如雞冠,散着一行密密穗子的簸箕型帽子,這人身上,還披着兩行深藍色的法帶,上面塗黑寫着密宗法咒符文,這法帶頗顯別緻,彰顯出此人身份定是教中顯貴,而與尋常修佛者位階不同。
這時他正向那掃地小沙彌施禮問道:“佛修日月星辰,宇宙萬物皆爲法眼,這一地落葉也是萬物一種,小師傅賣力灑掃,是否着相了?”
“啊啊?”小沙彌估計進入佛門時日不久,聽這番僧發問,瞠目結舌,張着嘴巴,不知所以的啊了幾聲,臉紅道“這位師傅你說的是啥,小僧我一句也聽不懂啊。”
聽他這麼說,番僧笑了笑,他身材中等,臉算是胖的,笑起來時眼睛被疊起來的皮膚深深包裹,卻流露出一絲眼光輕蔑。
“喂喂,大和尚!”淩水月聽得這番對話,一時逞快,喊他道“掃一掃庭前落葉又礙着你什麼事了,要在此難爲人家!”
“哦?”這和尚回過頭,打量了下身量不高,模樣俏麗的淩水月,和她一旁頗有氣質的這白衣青年,施了一禮,唱唸一聲阿彌陀佛後,不慌不忙的道來:“先前俺上山來時,正聽得這位小師傅口出抱怨,說道日日掃,年年掃,春夏秋冬,皆有落葉,這掃起來好不麻煩,真令人心煩……..”
“他說的沒錯啊?”淩水月心直口快,搶着說道“便是我那小師弟秋心也會在秋冬之際抱怨亭中落葉掉落不停,要時時灑掃,很費時費力呢!”
“哦?”和尚心中忽然一動,問道“敢問女施主出身何門何派?”
“恩……我父親是道統凌縱雲,怎麼了大和尚?”淩水月倒是不隱瞞,大大方方答他道。
“阿彌陀佛,原來是高人之女,失敬失敬。”聽得身前站着的是正道領軍人物道統凌縱雲的女兒,大和尚又施了一禮,笑眯眯的問道“高人之女,應有高論,可否一解貧僧疑惑?”
“什麼疑惑?”這話說的,倒令淩水月疑惑了。
“先前說了,俺見了這小師傅掃着地上落葉,口中含怒,便不覺納悶,這地上落葉也是天地造化一種,我佛中人,修佛修心不假外物,又何必着了尋常之相,掃着門前落葉不過是爲了維持一份寺廟體面,如此可是修心之舉?”
這段話半含禪機,淩水月也是聽不大懂,不過她也曉得,那和尚所論,想說的大概就是既然都是出家人,紅塵已泯,忘卻世俗,又何不任其自然,放過這門前落葉,淩水月卻是奇怪了,反問道:“大和尚,門前落葉掃過了,乾乾淨淨的豈不是很好麼?”
“是欲要門前乾淨,還是要心裡乾淨你呢?”這番僧依舊笑眯眯的,說話中卻盡是鋒芒。
“哎?”淩水月有些惱火“門前乾淨了,看着整潔,心裡也會舒服對不對?”
“哈哈……..”番僧看她有些羞惱的樣子,不覺出口大笑,又是問道“難道這門前若不掃淨,心中便要着惱了麼?原來時時勤拂塵,說的便是這種境界,九鹿山上衆僧修爲不過如此,和尚我今日算是知道了。”
他這番話中投着真力,聲音不大,卻傳音頗遠,這番僧原來也是嚴書寺一位故人,想來自己一入此境,必被寺中高僧所留意,故而在山下大打機鋒,就是爲了讓嚴書寺中有道幾位高僧聽個明白。
“大和尚啊大和尚,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淩水月終於按耐不住了,朱脣輕啓,卻像連珠炮說起來道“你說這宇宙萬物掃也罷不掃也罷都是一回事,那何必執着與掃不掃這門前落葉,難道前者是着了相,後者就不算了麼?”
“恩?”番僧被她這麼一番喝問,臉上笑容稍顯凝固,正咂摸淩水月口中話時,那姑娘卻沒有給她思索的時間,而是接連不斷的搶着問道:“沒掃掉的落葉是落葉,難道掃掉的落葉就不是落葉了?落葉本沒有變化,大和尚你卻替他操什麼心?“
“啊?”番僧明顯愣住了,
“再者你說修佛修心還分借不借外物,這藉助外物怎麼就不能修心了?若按你這麼說,掃地算是外物,偏要一羣人坐在蒲團上,捧着一本書從早上晨鐘唸到晚上暮鼓難道不也是藉助了外物,誦讀經文是修佛法,灑掃落葉就不算是修佛法了麼?”
“你………”淩水月還要再說,卻見那番僧忽然表情一怔,整個人眼神木訥空洞,微張着嘴,這幅神情倒是把她嚇了一跳,本來還想說的話也被收了回去。
“落葉掃與不掃,都是落葉,讀經修佛,掃地也能修佛………”只見這番僧口中喃喃,一連唸了幾遍,其形其狀,竟像是有些癡了。
“秋風掃落葉,佛渡有緣人,大師,凌姑娘年紀尚輕,你不要跟她一般計較。”一旁的七妙看着番僧怔住了的樣子,皺了皺眉頭,心道淩水月口不擇言,別給自己與道統又惹來什麼麻煩,這才輕輕開口,打圓場道。
“哈哈,好一個秋風掃落葉,佛度有緣人!”這時忽然嚴書寺上大門敞開,走下兩個穿雜色袈裟,披掛念珠的和尚來,這兩人揹着陽光,其中一個個子頗高,三下兩下蹦下門前臺階,後一個卻是個胖一些的,腳步算是拘謹,只是此人一擡眼時,七妙卻是忽然一驚,呼道:“愚癡和尚!”
原來那人正是在居雲軒中,頓悟得道的愚癡和尚,他見這白衣請你看着自己呼喚一聲,像是遇到什麼熟人一樣時,心中略一納悶,也回聲道:“施主在哪裡見過小僧麼?我這邊卻是記不得了。”
七妙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恢復了男兒身,他無奈笑了笑,心道等會兒找時間再和他解釋好了,此時嚴書寺大門敞開,這二僧必不是爲自己二人,而是爲那番僧而來。
果然那身子瘦長,面貌清秀的年輕僧人搶上前去,衝番僧施禮道:“逐輪師傅,小僧寶祥有禮了。”
那番僧和尚還有些發愣,不過倒也沒忘了回寶祥禮數,只見對方笑了笑道:“我師覺仁在寺中聽到大師傳音發問,教我傳下些話來講給大師來聽。”
“說吧……..”番僧這時有些頹敗,倒是不如先去氣勢高漲了。
“家師說道,逐輪大師精研密宗禪宗各部佛法,必是知道《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中所記載一事:世尊於逝多林時,見地不淨,便執帚欲掃園林。時舍利弗、大目犍連、大迦葉、阿難陀等諸大聲聞見後,皆執帚共掃園林。佛與衆弟子打掃完畢後,入食堂就坐。佛告比丘:“凡掃地者,有五勝利,一者自心清淨;二者令他心清淨;三者諸天歡喜;四者植端正業;五者命終之後當生天上。”
“恩…….”這喚作逐輪的番僧自然是曉得寶祥所講,當下聽他說完,點了點頭。
“師傅還說了,入世出世,皆爲修行,水中攬月,亦是着相之人。”愚癡接着寶祥的話,在一旁講道。
“哈哈,原來我纔是那水中之月……...”逐輪忽然想通了,一聲長笑,搖了搖頭,無奈道“原來我所研習的佛法,所悟之道,甚至不如這稚氣未脫的少女,覺仁禪師一語點破,逐輪我正是着相之人啊!”
“阿彌陀佛……..”寶祥和愚癡雙手合十,恭敬念道。
逐輪苦笑一聲,再不看現場衆人,只轉了身子,竟向來路而去,淩水月正奇怪這番僧怎麼不打個招呼就走了,卻聽得逐輪忽然傳音道“女施主,多謝你當頭棒喝,點醒了逐輪…….”
“我怎麼?”淩水月迷迷糊糊,如墜五里霧中,這時卻又聽見逐輪的聲音響起:
“兩位師傅,請轉告覺仁禪師,小僧當入塵世再歷練一番,以鍛我心中之佛,一年之後,當再訪嚴書寺,向他商討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