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眼,簡直就像附在奶奶的臉上,這很像小時候的某個熟悉場面。
有一次爺爺和奶奶吵架了,奶奶不理他,肉在牀上不起來,還佯裝睡着了,楚江童去喊奶奶,奶奶翻翻眼皮,狡黠地笑笑,他便心領神會,忙去喊爺爺,拖着爺爺去看看奶奶怎麼啦。
爺爺嚇壞了,一臉驚慌,搓着粗糙的雙手急忙奔來,仔細一看,頓時嚇得差點晃倒。奶奶平靜的仰面而躺,氣息全無——奶奶真會裝!爺爺就像今天這樣,腦袋一寸寸地往下墜,眼珠子一圈一圈地擴大,他的臉即將貼到奶奶臉上時,啪!奶奶一巴掌烀在他的臉上,痛得爺爺一蹦老高……自己則笑得直放響屁,鑽進奶奶的懷裡亂拱。
那是若干年前的小時候,一個惡作劇般的童年。今天,卻是真實的,再也回不到那種童年的合謀之樂了。
真擔心此時的“爺爺”會對奶奶做什麼!尤其是在如此的暗夜中,“爺爺”的陰魂回來,縱然是再善意,畢竟也是陰陽兩隔。爲了不嚇着奶奶,也爲了快些結束這極度的恐懼,只好對“爺爺”先下手爲強了。
窗外微白的星光,浸進屋裡,晦暗、冷寂。
“爺爺——”一聲低低地輕喚,伴隨着一道明亮的手電筒光柱,直直射向俯身的“爺爺”。
啊——
“爺爺”刷地一揚臉:蠟黃的臉隱在長長的花白頭髮裡,紅紅的眼珠,如同兩顆透明的蜜餞,青紫的嘴脣泛着寒霜一般的白……
“爺爺”機械地晃了幾下腦袋,然後陌生地望着自己,頭顱輕輕轉動,彷彿頸上按了一根軸承,突然,他嘴脣一張,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長牙。正在這時,奶奶一骨碌坐起來,“爺爺”倏地消失。
“小童小童,我看見你爺爺了,快亮燈快亮燈!”奶奶焦急地亂劃拉,拍着牀板喊。
“奶奶,奶奶,別怕別怕,我在這兒呢!”待扶住奶奶日漸瘦弱的身板,爲她披上衣服,這才感覺到,奶奶急劇顫抖的身體,如同手機的震動,“奶奶,又做噩夢了吧!”
“不是夢,小童,是真的,明天該去你爺爺的墳上說道說道,他被惡鬼捉去了,衝着我哭,真的,他的樣子,很可憐……”
一場真實的目睹,將這個原本不該恐懼的夜,賦予無法解讀的困惑與擔憂,只可惜,又失去了一次追回“爺爺”陰魂的機會,這次失敗,勢必會造成更加難以縮短的驚恐長度。
“可惡的厲鬼田之行!閻王爺,我一定會找到你們!”
太陽剛剛穩住腳,本族的大伯和爸爸便急匆匆奔來,倆人好像被誰追趕。
爸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童,小童,你三大爺被田玉堂的人給打傷了,快去看看!”
奶奶一股怒氣衝着爸爸而去:“仁貴,你就知道有事的時候讓小童當盾牌,他還是個孩子,萬一出點事咋辦?”
大伯不大好意思地望了望奶奶和爸爸。
被打的人是他的親弟弟。
“奶奶,沒事的,我去看看,放心吧!”
奶奶說:“小童,你們在家,我去看看,這田玉堂橫什麼?我一個老太婆還怕死嗎?走——”
奶奶顛着大腳板,順手扯起了根磨棍,往河邊奔去,勸也勸不住。
古城河邊。
機械依然在工作着,壩上圍了些人。人羣中,三大爺氣咻咻地蹲着,衣服被撕扯得零亂不堪,臉上頭上全是泥土,手背上留着斑斑血跡。
田玉堂則站在不遠處的壩上抽菸,身邊站着幾個光頭紋身的年輕人。
原來,三大爺的水澆田就在壩子南側,田玉堂的挖沙船擴展到他的田邊,不僅摳塌了堤堰,而且還在他的田中間修了一條路,以便運沙車通過。
三大爺去找過田玉堂幾次,他卻像沒聽見似的,還出言傲慢、輕蔑,說全村的田地都是國家的,愛挖哪兒挖哪兒。
三大爺生氣的與他爭吵起來,田玉堂的幾個“朋友”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將三大爺痛打一頓後,一個紋身的年輕人還放下話說:“別說你一個小臭蟲,就是縣長來,也照樣不敢吱聲,今天就讓你長長見識,再敢多說一句,派出所先把你銬去……”
奶奶向着田玉堂走去。
“哈哈哈……”壩上站着的楚江童突然大笑起來。
笑聲過後,古城河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彷彿那些採砂船也被震啞了一般。
正在此時,田喬林從村裡急急奔來,直到田玉堂身邊,附耳低語了一會兒,但是田玉堂並沒有什麼舉動,田喬林一邊嘟囔着一邊回了家,臉上很不高興。
楚氏家族的人愣了一會兒,隨後又開始擼胳膊綰袖子,準備與田氏家族大戰一場。
“慢着!”楚江童擺擺手,一字一句地說:“法治社會,人人平等,此等垃圾,不用動手,朗朗乾坤,定會將它們繩之以法,只是還不到時候……”
田玉堂邁着悠閒的步子走過來,身前身後,跟着那些“朋友”。
“楚江童,你剛纔說什麼?”田玉堂故意以手罩耳,神態挑釁。
“哈哈哈!田書記,今天我就讓——咱三大爺去你家吃飯……”
兩個光頭年輕人,傲慢地晃着膀子走上來,扯一把楚江童的衣服,不屑的目光,像看到了一個不聽話的乞丐。
楚江童一動不動,對他們連一眼都沒看。
只是懶懶地望着田玉堂的臉,以一種極不情願的、慢吞吞語氣說道:“田大書記,身爲一村之父母官,積點德吧!在這裡,我不代表楚氏家族來提醒你,只以一個村民的身份,對了,你不會不明白,‘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古語吧?”
兩個光頭用力推了楚江童一把,嘴裡罵着髒話,田玉堂嗤地一聲冷笑。
楚江童穩若木樁,紋絲不動,兩個光頭卻向後趔趄了幾步,差點摔倒在古城河裡。他倆四下裡望望,總覺得有隻無形的大手將他們推了一把,咦?身邊除了站着的楚江童再無他人啊?
奶奶一看,掄起磨棍衝上前就去打那兩個光頭,楚江童忙攔住她:“奶奶,咱不動手……”
田玉堂纔要往前走,手機響了。
楚江童專注地望着一泓泓深挖下去的水潭,彷彿正在爲別人思考着一個問題。
田玉堂接着電話,起初,語氣還挺犟,可是過了半分鐘,就軟下來了,盡是點頭應諾。
田玉堂掛了電話,遲疑了一會兒,便急火火地向楚江童走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衝身邊那倆光頭擺擺手:“去去去,怎麼對兄弟這種態度呢?”
倆光頭此時真是大懵,怪怪地望着田玉堂。
“楚兄弟,您看,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這是誤會,真是誤會,都怪這幾個小混蛋,有眼不識泰山。”
楚江童漠然地望着古城河,一丘丘的砂,如一座座新墳。
過了一會兒,眉毛一抖,沖田玉堂很敷衍地擺擺手:“好了,你看着辦吧,不過,田書記,你的臉譜文化——非常到位!”
“楚兄弟,對不起對不起,過後一定登門請罪!”
田玉堂就差沒給他跪下了。
那幾個光頭紋身的“朋友“也不知所措的在一旁點頭哈腰。
楚江童撿塊石子,丟進河裡,撲通一聲,水面泛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過了一會兒,回過身,攙着奶奶,順着河壩,悠閒地離去。
心裡想的最多的,還是爺爺的陰魂。
奶奶的脾氣變得不僅反常,而且古怪,都快半夜了,卻端起簸簯,非要去推碾。而且怎麼勸她,都是徒勞——奶奶用沉默來抗拒對她的勸阻。實在沒法,試試催眠術是否對奶奶有效。
“奶奶,推碾是白天干的活,天黑了——就要休息,你看,天上的星星睡覺了,月亮也睡了,鳥兒們也疲倦了,打起了鼾聲,小黃狗一聲也不叫,奶奶也困了……”
雙手隨着催眠語在奶奶面前輕輕晃動,果然,奶奶打起了個哈欠,笑吟吟地走向牀鋪。
爲奶奶催眠挺容易,以前曾經爲卓越和瘦彈簧分別做過催眠,經驗得出結論,思維意識越複雜越理性的人,催眠效果越不好,相反,效果會好些。
凌晨一點鐘不到,奶奶卻又晃晃悠悠地起來了。
爲了不驚嚇到她,只好尾隨其後。奶奶挎着箢子,裡面裝滿了苞米,掃碾笤帚,碾棍——兩根?一樣不少。
卻什麼照明工具都不用,推開門,踩着朦朧夜色,慢吞吞地徑直往村東頭而去。
一路上悄悄跟隨,生怕路不好走,摔傷了奶奶,便時而摁亮手電筒。可是,奶奶很奇怪,只要手電筒一照,她便立即停下腳步,惘然地望着前方,後邊手電筒的光只要一滅,她就再重新邁起慢吞吞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