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接的醫院會面,與之前的苦苦跟蹤,真有點滑稽可笑。年輕病號一直背對着門口,望着窗外,鄰牀上的老者,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病號還會說話,連院長都認爲他是個啞巴,老者和護士同時吃驚地盯着他長長的後背。
楚江童纔要進房,年輕病號卻擺擺手:“算了,今晚我去找你,畫廊見!”
此後再無一個字,楚江童遲疑着回身,這傢伙是人還是鬼?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家?若爲後者,需要輸液嗎?
畫廊裡茶香氤氳,書畫漫情,正是雅士閒客的共同夢寐。
楚江童悠閒地站在畫廊外,此時已經完全沒有拼殺的興致與準備,來者皆爲客,是人是鬼都一樣,這不是一次談判,要化干戈爲玉帛。
年輕病號遲遲未到,也許他需要回“家”換上一件像樣的衣服。
“你的茶倒是不錯,好多年沒有喝到這樣的家鄉茶了……”畫廊裡傳來說話聲,年輕病號早到了。
“茶與甘泉水相輔相成,茶再好,若無上好的煎茶之泉水,更是無用,泉水再甘冽,若無上等好茶,只是清水一瓢,茶爲體,水醞情,兩者相離必廢,人也一樣!”楚江童慢慢進屋,笑得燦爛。
年輕病號已經摘下白色繃帶,換上一幅黑色墨鏡——.buick•prosun,帥氣重又回來。
他笑了笑:“我可不想來找茬,昨天已經過去了,一切從現在開始!”
楚江童爲年輕病號蓄上一碗茶:“你倒是個愛國的人,這款buick•prosun,來自我們的臺灣……”
“當然,在國外的日子,看到相同的膚色,還有我們的文字和國畫,啊……”年輕病號沉默了。
看來他不喜歡國外。
“難得的愛國情結,真心敬佩,還回去嗎……”楚江童遞給他一支菸,年輕病號搖搖頭。
“不出去了,在哪兒都一樣,還是自己的祖國好,日子不僅過得充實, 還不用擔驚受怕,噢,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我媽媽是怎麼死的?啊,對了,我媽媽叫陳鳳嬌——”年輕病號傷心的纔要摘下眼鏡,手伸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啊——您是陳姐的公子卓任?這……這……”楚江童吃驚得瞪大眼睛,努力從年輕人的臉上尋找陳鳳嬌的影子,怪不得在病房裡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覺熟悉。
卓任端起茶具,將茶沏上默默等待着。
“雖然我們接觸不少,可對她的死因幾乎和你一樣,從表象看你媽媽是誤入這山間,落下懸崖,我只能告訴你這些,可能你媽媽也只知道這些!”
卓任點點頭,未加反駁和懷疑,也許,此時此地的他更相信楚江童。
“我聽說媽媽被惡鬼所控,鎖在冥門澗中,但是,那地方在哪?我去找過上百次,卻沒有結果!”卓任幽幽的目光,隱隱從墨鏡中閃出。
楚江童極不自信地望了一下他的眼睛,遂趕緊移開。
“冥門澗?那是個奇怪而詭異的地方,但一定能找到,你聽誰說你媽媽在那裡?還有,你能說說自己的狀況嗎?”
卓任擡頭望着窗外:“我是鬼!”
“我已經猜到了!”楚江童一點兒也沒驚慌,異常同情地望着他的手說道,“鬼和人有時並沒有區別,若一定要區分,也許只有軀體上的不同,我曾經有個女友,她叫眉月兒,就是一個千年女鬼,可惜……”
卓任說道:“本來我是不喜歡遠離祖國去國外讀書的,可是爸媽卻悄悄將出國手續和學校都定好了,當我第一次飛上藍天,遠離祖國時,心好像被震碎了,同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也不知爲什麼,從那一刻起有點恨他們,總覺得這外出求學其實就是一個預謀的開始,遲早有一天,他們會背叛自己的祖國。
唉,我猜的果然沒錯,我的國外賬號上總是出現鉅額存款,他們爲我請了兩個保鏢,一個叫沙魯•吉,是個阿拉伯人,粗壯的胳膊能把人的屁捏出來;另一個是焦恩,馬來西亞籍混血兒,深藍色的眼睛,一分錢不花也能把酒吧女郎領到教堂舉行婚禮。
後來,不知爲什麼,我遭到追殺,可能我的鉅額存款被美利堅的網犬給嗅到了,追殺我的是兩個黑人美女僱傭兵,她們有着特技一般的身手,若不是沙魯•吉的拼死保護,恐怕我已被她們綁架。
只是,沙魯•吉爲了救我,還是死了。
後來,焦恩帶我轉道去了馬來西亞,因爲那是他的國家,熟人多,便於躲藏。當時,我已經沒法打通爸爸媽媽的電話,預料到他們肯定出事了,於是聯繫上大伯,他告訴了我真相。當時,天塌了一般,我像一隻遊魂晃來晃去,誰知倒黴的時候,禍事總是接二連三,我還是被綁架了。
綁匪逼我交出銀行卡密碼!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綁匪原來是保鏢焦恩。天哪,爲了活命,只好告訴了他們密碼……
他說到這裡,揉揉鼻子,並不是心疼那筆鉅額存款,而是心疼那貪婪的人性和當時所經歷的生死。
……更出乎我所料的是,這個焦恩並沒有放過我,把我裝進一個袋子扔進了大海……”
楚江童揪心地想象着那撲通一聲響,恨恨地攥緊拳頭:“焦恩——人渣!卓任,你就這樣死了嗎?”
卓任搖搖頭:“我也沒想到,醒來時躺在一隻漁船上,被當地漁民救了!”
“噢?大難不死,後來呢?”
卓任長嘆一聲:“可能就是命中註定英年早逝,好心的漁民報了警,那焦恩早已外逃。在那劫後餘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祖國,回到父母身邊,哪怕他們在獄中,至少,我可以見到他們。
領事館爲我買上回國的機票,當我告別那噩夢的一瞬間,眼淚噴涌而瀉……
誰知,飛機重重穿入雲端,飛行了幾個小時之後,突然墜落於茫茫大海。啊!就這樣機上所有乘客皆葬身大海。
在我生命結束的剎那間,拼命地喊了一聲:媽媽——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靈魂附在一艘客輪上,回國了……
卓任終於講完自己的經歷,顯得異常疲憊,淚水一滴滴滾落。
“卓任,你暫且住在這裡,我們想法找到你媽媽——好嗎?你去看過爸爸?”
“去看過,他老了,與我出國前幾乎沒有一點點相似,頭髮全白了,眼窩深陷,當然,爸爸並不知道媽媽的狀況。”卓任頓了頓,“楚小弟,我不能住在這裡,必須見到媽媽,唯有如此才讓我甘心!”
楚江童想到老道士,想到他牀邊的白色陶罐:“卓任,老道士是你所殺嗎?你在我這裡多久了?”
卓任疑惑地盯着楚江童:“老道士?他是誰……”
楚江童更爲驚詫,看來自己的猜測大錯特錯,卓任並不是殺老道士和杜六一的兇手。
“我前天才來,當時潛入村子,本想聽聽有關媽媽的音訊,後來去了你家,當時我挺恨你,因爲在這山裡時,曾遇到過一個無影鬼告訴我,我媽是被你所殺——”
楚江童打岔道:“那個鬼有什麼特別之處?”
“這——他周身寒涼,連呵出的氣都凍裂骨頭一般,他還爲我附了七天的寒氣,願收我爲徒……”
“你得速速離開古城,看來這冰鬼已經盯上你,要處處小心些,還有你堂姐卓越如今和虎兒正在江南,我這裡有卓越的手機號……”
“我有個願望,想把大海里那些死難者的鬼魂收回來,不能讓他們如此漂零……”
“碧水冥魂——你有這樣的想法,令人敬畏,可那是茫茫大海談何容易?”
“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噢,你家大媽,那天傍晚出門時,我也不知爲什麼,她走得歪歪斜斜,肯定有‘人’在背後施了邪術,將她向河邊推去,我正在不遠處跟隨,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就去拽她,你看……”卓任說着伸出右手。
楚江童心裡一熱,卓任的右手食指已直直的,不聽使喚。
“這是被冰氣所傷吧!誤會你了,我以爲你在她身後,就沒加思索地扎向門外,卻傷了你的眼睛,太……”
“這不怨你,當時的情景換做誰也會這樣的……”
“對,自己的媽媽受到侵害,誰都會拼命……”
“只是當時,我在大媽被控制時,功力太淺,幸好他甩出一串鑰匙,亂揮亂舞,鑰匙墜上有一條紅色火光,打在身上非常痛,當我與她身後的一團冰氣撕打時,她衝向這裡,我哪是那一團冰氣的對手?就在你媽拍門之際,那團冰氣一下攔住我,隨後你的鐵戟也飛出來……”
卓任非常疑惑,至今他也不明白那個隱形的“人”是誰。
“目前,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最終會敗在我們手中,邪惡之靈即使達到再高的修煉境界,也不會戰勝正義力量!”
卓任默默點頭,這話不是口號,是真理,任何時候都推不倒的真理。楚江童做了幾個菜,將啤酒擺在桌上,一人一鬼面對面喝起來。
“卓任,祝你早日找到媽媽,來!”
“小童弟,你不僅仗義,且有股不容戰勝的豪氣,我相信,最終的勝者是你——來!”
楚江童喝高了,舌頭直直的吐字不清,卓任則不勝酒力,剛喝了兩聽,就情緒激動,去廁所回來時撞在門玻璃上。
“嘿——我猜你喝慣了威士忌,對啤酒不太適應了,尤其是國產的……”
“胡說!外國的屁也不香,我在外漂泊這幾年,算是看透了,得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縱然走遍天涯,真正的溫暖還是自己的國家,唉,可惜我沒有孩子,如果有孩子的話,打死我也不讓他去國外居住,旅遊可以啊,旅遊……”
卓任說着說着哭起來,放聲大哭,仔細聽聽,那粗亢的哭聲——像極了遠洋歸來的客輪汽笛……啊!
楚江童也嗚嗚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