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童去了一趟鎮政府。
鎮政府大樓坐落於袖子山的北面。
一條清澈的小河玉帶般從山的南麓緩緩流過,大片樹林雖然被這個冬季修剪得簡潔而明快,卻依然能夠想象出它夏季的蓊鬱。
鎮政府大樓地勢略高,平坦而寬闊的地形更彰顯出它的傲然大氣,左右環山,前有玉帶河,後有雄奇婀娜的鳳凰嶺(原來叫獅子口,鎮政府選址後更名爲鳳凰嶺),依山傍水,確是一個風水寶地。
楚江童來到大門口,早有兩個看門的保安揮手攔住,又見他衣着怪異,髮型特別,便沒有什麼好態度。
當問他有什麼事時,又偏偏聽他說要見鎮黨委書記。
一個瘦保安看看另一個更瘦的保安,然後再將目光射到楚江童頭頂。更瘦的保安的大蓋帽戴的更正當些,他擺擺手:“書記不在家!”
楚江童問:“書記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出去的?”
“你是幹什麼的?書記去了哪裡還能告訴你?”
“我要等書記!”
“你等書記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什麼也不幹什麼也幹,什麼也幹什麼也不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想幹什麼就什麼也不幹的人,你猜,我是幹什麼的?”
“你是繞口令的?”瘦保安見楚江童有點惡搞取向,就想耍耍他,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錯,我是等書記的!”
“哈哈……”
“哈哈……”
“嘿,藝術家!你去南邊的牆根處等吧!這裡不行!”
“好吧!等書記回來後我就去南牆根那裡等!”
“好吧!我現在就抽你一頓橡皮棍子讓你在這裡等吧!”
“好吧!我明天就把你的事蹟發到網上去,連同書記也一塊上去……”
“好吧……你進屋裡來等吧!”
“好吧……你真應該早就這麼說了!thank you very much。”
“幹羣一家,幹羣一家嘛……”
“嘿嘿哈哈,嘿嘿哈哈嘛……”
楚江童進了門衛傳達室,一屁股佔了更瘦保安的椅子,更瘦的保安就擠掉瘦保安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來。楚江童眯着眼珠,很打盹。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半,書記也沒回來。楚江童說:“二位高人,明天我還來,鎮政府裡有食堂吧?”
“有是有,不對外……“更瘦的保安說。
“那好,我自己帶大碗麪也成!”
楚江童正待離開傳達室時,恰巧看見田之程鎮長徒步從裡邊往外走,後邊還跟着一男一女,男的膀大腰圓,一臉橫肉,女的性感妖嬈,胸猛奪人。田鎮長也正巧看見了楚江童。
楚江童問保安:“哪個是田鎮長的貼身司機?”
更瘦的保安問:“鎮長有倆司機,你問哪個?”
楚江童說:“我也不知問哪個,反正有個是我同學的雙胞胎……”
更瘦的保安很納悶:“他的倆司機都沒有雙胞胎啊!你看,這就是田鎮長的倆司機……”
瘦保安說:“沒有沒有,女司機小陳不可能,王司機,也沒有……”
楚江童只看他一眼,便精心地記下,把他的頭像當作了自己的“心屏”壁紙。
“好吧!我會給你的臉找個雙胞胎的……”楚江童暗暗地自語。
鎮長冷冷地掃了一眼楚江童,輕蔑地問:“楚江童,你在這裡幹什麼?”也許他仍然記着在精神病院裡的亮醜。
楚江童揚了一下頭,懶懶地哼了個鼻音:“嘿嘿哈哈着玩兒唄!”
田鎮長自討沒趣,又不好發作,就昂首闊步地走了。
當楚江童從古城崗子上下來時,卻與田喬林打了個照面。適才他便看見了田喬林,滿頭的白髮,彷彿來自一夜之間。被風吹鼓了的豬尿泡一般的灰色羽絨服。臉上原本的紅潤光澤蕩然無存,仿如一張被退了火的钁頭。昔日的田大腰,成了今日的腆耷腰。驀地,楚江童對他心生憐憫,竟然愧疚起來。
連日來的黑色皮鞋已將他折騰的處處謹小慎微,投鼠忌器。連與村人的言語搭敘也輕柔低賤了不少。
這便是人生嗎?人生不是每個人都能悟透的,真正悟透的不見得尚在紅塵,看那些清靜無爲的佛道先哲,有幾個是錦衣玉食,珍饈銀觥?
待打過招呼後,楚江童卻將一句原本不需要說出的話冷峭吐出:“什麼都不可怕,毀了古城才最可怕!”
如此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一下子將田喬林震清醒了。自從那天暈倒之後,右腿就不大聽使喚。他居然滿口應允似地說:“是是是,不該在古城上建房築樓,是是是……”
田喬林急轉而下的語氣和形態,楚江童的記憶中並不曾有過。
自從他記事起,就對田喬林有種無法言喻的懼怕。這種感覺,不單單是他一個人,整個楚氏家族或許皆有同感。也許,正是楚氏家族對他的這種共同的“尊重”,引導楚江童那原本潔淨放鬆的潛意識,發生了既矛盾又正常的變化。
隨着年齡的悄然增長,內心的懼怕漸漸被另一種抗拒所代替,那便是:仇恨。
楚江童有一個脆弱卑怯的童年,家族的軟弱,讓他沒法與正常的孩子那樣純真頑劣。
將自己的快樂、笑容偷偷潛伏並謹慎舒放,彷彿處處籠罩于田氏家族的布控,怕他們生出對楚氏家族不滿的評估與裁判。
十三歲時,他的人生觀發生急劇裂變,如一棵寒風中的臘梅,冒寒綻放妍麗的花朵。楚江童變了!這並非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感受,而是整個孱弱的楚氏家族共同的驚訝。
姜氏家族相對溫和,但並不孱弱,姜兆恆是姜氏家族裡最有出息的人物,大學畢業後,在市裡一家合資企業中擔任要職,於是,姜兆恆必然成爲姜氏家族的頂樑柱。
至於不久前,剛剛亡故的教師姜志雄雖然略微遜色些,但在某種時刻的他,同樣是姜氏家族的脊樑,只是他亡故了,那份榮耀只能幻爲曾經。
自從與楚江童在古城崗子上見過那一次,並且聽到他的那一句冷峭的話語之後,田喬林便再不主動靠近古城了,彷彿這才如夢方醒,古城原本並不屬於他——和衆多的他們,而應屬於孱弱的楚氏家族——一個楚江童。
田喬林居然對楚江童有種莫名的敬畏,這個放蕩不羈的年輕人,正在長大的年輕人,原來絕非是任何一個楚姓人所能替代的。
田喬林每當想到楚江童,便立即再強迫自己去想一下大兒子田之程和女兒田之榮。
按目前的實力狀況,任何一個都可以鎮住這個楚江童,但是,自己又爲什麼對他有如此的敬畏呢?他,僅僅是個落魄的畫手,連“家”的邊兒也沾不上,難道是自己判斷失誤?
進入臘月,萬象似乎亟待更新。
楚江童的一幅《莊子》被畫廊老闆推薦去市裡參展,然獲得金獎。畫廊老闆一雙狡黠的眼裡,閃着奇異光彩。
“嘖嘖,楚兄,成了,民間真乃臥虎藏龍,那天我還以爲最好的不是《莊子》,而是那幅《眉月兒》呢?哎!楚兄,你爲什麼不拿出《眉月兒》去參展?在我眼裡《莊子》這一幅畫比不得……”
實在搜不出大腦裡的詞彙,畫廊老闆一時卡殼“就那麼幾條墨線啊,連人物的眉眼五官都看不真切,怎麼就能獲獎?這種畫作,我也不懂,平時也沒賣過,就是賣也肯定賣不出去的,難道這纔是藝術?……”
楚江童只顧畫畫,全然不去理會畫廊老闆。
畫廊老闆仍在喋喋不休:“楚兄,往後再有畫展,你也聽着點,別再一味閉門造鎖了,你這個人吶,就是太不自信,對時下的新東西離得太遠……”
“土地爺,你說什麼?慢點說……”楚江童叼着菸斗,接起手機,是土地爺打來的“好吧!我一會兒就到。”
雪花飛舞,如白色的蝶兒。
脫盡葉兒的楊樹枝,原本在冬季裡只伸展着流暢的猶如射線般的線條,大雪漫散而悽美,將柔韌的樹枝幻變成一條條鈍亮的戟首。山坡全無二色,純白如玉,靜寂而明澈,不曾有半絲隱藏,好美的一個雪世界啊!
瘦彈簧不辭而別?
楚江童敲掉菸斗,丟在桌上,土地爺縮在牀角,雙眼使勁盯着手裡託着的手機,另一隻手繼續捏着下巴。
屋子裡很亂,畫案上擺着各色畫具,許多未成稿的畫作蒙塵斂灰,一隻女性的小巧水晶高跟鞋裡插着一堆菸頭,一根菸蒂仍在緩緩伸延着青色的煙,焦臭難聞的紙灰味兒仍然在屋子裡盤旋。
靠近畫案上方的牆上掛着一把狼狽不堪的破吉他。
大牀上方的牆壁上,是一幅設計逼真的《八駿圖》,一匹匹駿馬,或奔或思,瀟灑狂逸,神態栩栩如生,駿馬的胸肋健美如鐵。仔細看去,居然是用了若干女性的文胸拼配而成的。
若在往日,楚江童必然會誇讚一番,此次卻無言。
土地爺像做了一件錯事似的在詳細的描述:
瘦彈簧昨天下午來的,在這裡呆了一天,一句話也不願說,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看來他果真有事,而且心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好長時間就發覺了,問過他無數次,但他從來都不說,問急了,他比我還急,那次還摔了我一隻杯子,我當時也很氣憤,問他爲什麼摔我的杯子,他說看不起我收藏女性物品。
其實,我也就是收着玩玩,又不是心理畸形,誰還沒個愛好?咱楚大哥還喜歡聽尿尿的音韻呢?你不也是喜歡半夜起來吹那支破蕭?
你吹蕭吹得好還情有可原,你吹的那是什麼?聽起來像斷奶的孩子夜裡逃覺,我說你肯定能把夜鬼招來,但他們不是來欣賞你的簫音,而是你擾了他們的睡眠,來揍你的。
嘿!這個瘦彈簧,吵過了鬧過了,就行了,可他昨天晚上在這張大牀上呼呼大睡,半夜裡又出去吹簫了,好在我爸媽並不反對,聽着也裝聽不見,可是就在我醒來後,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一支破簫丟在地上,我尋思是被人綁架了,就打他手機,關機。
問他爸爸,他爸爸沒好氣的衝我大叫,說好多天不見他回家了,找到他後務必施行第九十六套方案,什麼第九十六套方案?再求他爸爸說詳細點,就哇哇的吐了,原來是喝醉了。
後來,她媽奪去了電話,說見到她後讓他速速回家,有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姑娘要見他。
楚大哥,瘦彈簧會不會出事了?是不是真讓鬼給揪走了?……
土地爺將瘦彈簧的破簫拿來丟在桌上,你說你說,他以前可沒這種愛好,半路出家還這麼迷?
楚江童又撥了幾次瘦彈簧的手機,全是關機。土地爺說個沒完,他說話有個特點,每當說到另一個人時,總會模仿出對方的聲音和形態,真有模仿秀天賦。
土地爺又說:“反正閒來沒事,楚大哥又給出着經費,查清卓越的案子,是咱一生的夙願,再說,卓越是誰?是咱的一生一世都不離不棄的妹妹呀!她是咱同窗幾載的美好回憶啊!操!人家傷害了咱的妹妹,你還跳槽不管了?瘦彈簧,你怎麼變節了?怎麼這麼沒出息啊?”
楚江童料到不太對頭,又裝上一斗煙,望着土地爺的手機,陷入沉思。土地爺也緊緊盯着手機,期盼着它響起來。
突然,一首美好的《花兒爲什麼這樣紅》的音樂響起。土地爺趕緊掃一下手機屏:“歪,歪歪,是瘦彈簧嗎?……”他喊了一氣,話筒裡沒聲,音樂卻一直響着。
楚江童這才望着自己的手機。
他掃一下手機屏,將手機慢慢靠近耳朵。一個冰冷的聲音導入耳膜,彷彿來自遙遠的南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