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灑落在解哥兒的臉上,他在思考。
衛瑤卿也沒有打斷他的思考,只是百無聊賴的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偶有經過的路人會停下腳步看一看這裡的情形,見她這副不言不語的樣子,便又走了。
狄方行帶着官差匆匆趕來,看到眼前的狼藉時也被嚇到了,開口大呼一聲:“衛天師你遇刺啦!”
“是啊!”衛瑤卿說着擡了擡下巴,目光掃了一眼周圍,“狄大人可以隨意詢問一番路人,喏,還有這輛馬車的車伕,”她伸腳鞋尖指了指地上散了一片的馬車,“劉家的人堂而皇之攔住了我的馬車,想要刺殺於我。”
狄方行看的眉心隱隱發跳,腳在碎裂的石板裂縫處劃了劃:能震碎這樣的石板,想來方纔的一場惡戰確實十分激烈。
“衛天師,你沒事吧!”狄方行嘆了口氣,問道。
他之前並沒有同這個女孩子共同辦過事,直到這一次。不得不說,有這麼個人做同僚是件令人暢快的事,這是一個會給人驚喜的同僚,他對她印象如今很是不錯,是以一開口便先“關心”了一番她的狀況。
“險些出事。”衛瑤卿說道,“那劉家的人好生厲害!”
看這狼藉就知道了!狄方行心道,而後問她:“劉家的人怎會在此時突然現身?又爲什麼能截到衛天師的車架?”
“會現身自然是因爲我接手了祈雨之事!至於能截到我的車架,那就有意思了,此人是怎麼知曉我的行蹤的?又怎會知曉我幾時出的宮?”衛瑤卿看向狄方行,“狄大人,你將現場清理一下,隨我進宮見陛下吧!”
狄方行應了下來,看着滿地的狼藉忍不住唏噓,忙招呼人過來清理。
裴宗之自他身旁走了過去,走到衛瑤卿身邊停了下來,偏頭問她:“又進宮?”
“還有一些事需要處理。”衛瑤卿對他說道,而後伸手覆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裴宗之神情詫異的朝她望去,似是完全沒有料到她會說這些話。
“你去準備吧!”衛瑤卿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替他理了理並不算零亂的衣襟,“東西要備全了。”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衛瑤卿看着輕笑,又轉頭看向一旁已經回過神來的解哥兒,摸了摸他的頭:“想好了嗎?”
“我覺得我做不來祖父那樣的人。”張解說着,垂下眼瞼,看着自己的腳尖。祖父心中無恨、寬和待人,但他心中有恨,自然不可能做到如聖人那樣。
他對她道:“且如今的張家只留了我一人,張氏一族要起來,便不能做一個那樣與世格格不入的聖人,所以我已經想好了。所謂的黑白我會自己去看,衛姐姐放心就是了。”
衛瑤卿揉了幾下他頭上的髮髻,轉身跟着狄方行離開了。
……
臨近傍晚,楊公在塌椅上靜靜的坐着,一旁的孫公抱怨聲不斷:“楊筠鬆,你說說這個姓衛的……”
“有聲音。”楊公蒙着白布的臉側了側,顯然沒有再聽孫公的抱怨道:“又有動靜了,來了好多人。”
“你這眼盲了,耳力到是見長!”孫公哼了一聲,目光掃向殿外,“陛下他們過來了,去見那個蔣忠澤了。”
“這時候來見蔣忠澤是發生什麼事了吧!”楊公問道。
“我怎麼知道?”孫公翻了個白眼,人卻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不知道的還有正在瑤光殿內的蔣忠澤。
見他們去而復返,蔣忠澤看了過來,安安靜靜的沒有出聲。
走入殿中的只有狄方行一個,他自殿內能看到的除卻狄方行之外還有去而復返的官兵,狄方行沒了白日裡對他的溫和,五官緊繃在一起探究的朝他看了過來。蔣忠澤擡頭與他對視,他隱隱約約的察覺到這些官兵與白日裡的那些官兵似乎不一樣了。人還是那些人,身上的氣勢卻變了,白日是爲了保護,而此時卻帶了殺氣。
狄方行走到面前站定,看着他,一個站着,一個坐在牀榻之上,站着的狄方行居高臨下望來,目光中滿是審視,他看了片刻之後,開口了:“你叫什麼名字?”
“蔣忠澤。”他道。
“我既然帶了人來,便不是來尋你聊天說話的。”狄方行看着他道,“半個時辰前,衛天師遇刺了。”
蔣忠澤擡起頭來,看向他:“是之前看到的那個年輕的天師麼?這個年紀就當上了一朝天師想來也是前途無量,年紀輕輕便死了真是可惜了。”
“衛天師出宮的時辰沒幾個人知道,劉家卻是在途中攔下她的馬車。”狄方行皺眉看着他,“今日知曉衛天師出宮時辰的沒有幾個吧!”
蔣忠澤道:“狄大人什麼意思?懷疑我麼?我人在宮中,因失憶症,早記不清事了,也與衛天師無冤無仇,爲何要派人殺她?”
狄方行道:“因爲你根本沒有失憶症。”
蔣忠澤皺眉:“狄大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狄方行沒有理會他的解釋,繼續道:“你也不是我大楚的官員,而是陳善栽培已久的心腹。”他說着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哀慟:“你……不是蔣忠澤,蔣忠澤已經死了”
蔣忠澤坐在牀上搖了搖頭:“大人在說笑麼?想趁着我失憶,便胡亂將罪名安在我身上?狄大人,排除異己也不是這麼個排除法的!”
“你怎麼知道你我相爭,我與你爲權敵對,是爲排除異己?”狄方行看着他,道,“這兩個宮婢是陛下的人,自你醒來,根本沒有與你說過一句有關你我之間關係的話。”
“其實不止這一處,你醒來後第一句話是問死去的蔣忠澤怎麼同你長的一模一樣。別忘了,蔣忠澤的記憶停留在二十年前,他入朝爲官時的畫像還能從密庫中找到,二十年光陰變遷,早有了不小的變化,可你卻一眼認了出來,這顯然不合常理。”
“我若是乍見一個與我容貌又幾分相似,年紀卻顯然大了不少的人,第一反應應當會不會是什麼親眷,而不是你那一句話。”
“蔣忠澤心思縝密,患有失憶之症全靠用筆來記下這些事情,所以足見他用筆之頻繁。既然時常用筆,那麼就應該在握筆處留下老繭,而非如你這樣,掌心有繭,你這不似握筆的手,而是手握利刃的手。”
“其實以蔣忠澤的心思縝密,他必然會爲防自己失憶時不在家中而早做準備,他每一段記憶自午時開始,那時他應當就在吏部衙門之中,但吏部衙門之中卻沒有任何他留有印記提示自己的跡象。所以我們猜測,他應當將提示留在了自己的身上。”狄方行說着,手覆上胸前,“譬如將一份關於自己患有失憶症的記錄就記在布上,縫在胸前的中衣中。”
“我原本以爲你與他實力相當,或許會是個難纏的對手,但短短半日的時間,你便有了太多的破綻,比起蔣忠澤來說確實遠遠不如。”狄方行道,“我若是陳善,想必也更屬意用他而不是你。所以你存在的價值大抵就是監督、以及偶爾的替身,畢竟你的模樣完全可以用他的身份出入任何地方,調換他身邊的事物以此來誘導他做一些事情。”
“陳善用你來誘導蔣忠澤爲自己辦事,動腦的事他來做,你負責執行,如此玩弄一個患有失憶症之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狄方行越說臉色越是難看。
“看來我確實遜他遠矣!”“蔣忠澤”聽罷,搖了搖頭,雖是自嘲,卻默認了狄方行的說法,“其實侯爺本是要我來代替他的身份的,但我無意間發現他患有這樣的怪病之後,稟報侯爺,本是念着血脈之情,想給他留個性命,卻沒想到反叫我自己成了替身。”
殿中閃過“蔣忠澤”的輕笑聲:“如今旁人問我叫什麼,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蔣忠澤,卻忘了自己到底該叫什麼。他是很厲害,厲害到即便生了這樣的病,卻也漸漸發現自己似乎被人所利用了,他一直想提醒自己,可惜的是他記憶的時間不足以讓他找到我,有幾次險些快要抓到了呢!”
“你們如此,是不是委實太過分了?”狄方行忍不住揚起了聲音,“不說他與你有血脈之情,他是個人啊!總是個人吧!你們這樣與將他視作傀儡有什麼區別?還不如一下子結果了他!”
“誰讓他是如此好用厲害的一個傀儡?”“蔣忠澤”從牀榻上下來,赤腳站在地面上看向他與他對視,雙目赤紅,神情有些癲狂,“你不會知道他有多好用?落到我手裡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他輕輕鬆鬆就解決了。我原本只是侯爺派入京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探子,卻因爲他的存在,讓我成了侯爺至關重要的棋子。既是兄弟,互幫互助有何不可?”
狄方行氣的連連搖頭,指着他鼻子的手忍不住顫了顫:“真是無恥至極!”
回以他的是“蔣忠澤”的一聲冷笑:“如此得心應手的刀誰不想用?通常這樣的刀都是兩面開鋒,有才必自傲,不肯聽話的居多,如此好用又聽話的可不多見了。你看那個衛天師好用不?但她會有他這般好用聽話?”
狄方行已然氣的說不出話來了。
那個“蔣忠澤”卻還在說話,癲狂的情緒退卻,他眼神有些茫然:“做他的替身其實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憑我自己永遠不可能坐到這個位子上,讓如此多的權貴向我俯首稱臣。但他們總叫我‘蔣大人’,時間久了,有時我真的會以爲自己就是‘蔣大人’,但偏偏他遇到的麻煩都不是我能夠解決的,這些麻煩總能提醒我,我不是‘蔣大人’,我也沒有他這般厲害。”
“在其位行其事,你只想享受一部尚書的虛榮與權力,卻沒有辦法解決他遇到的麻煩。”狄方行冷笑,“所以你也只能做個替身。”
“可是他現在已經死了。”“蔣忠澤”道,“替身又怎麼樣?他還不是被你們殺了?我原本以爲這一次,他也能幹淨利落的替我解決了你特別是那個剛醒過來沒多久,有點邪性的衛天師,但沒想到他居然死在了那個女子的手裡,真真叫我覺得可惜!”
狄方行臉上盡是冷意,突然開口揚聲喊了一聲:“衛天師!”
一個女孩子從殿外走了進來,她神情平靜的對上了一臉錯愕的“蔣忠澤”,而後開口道:“我沒死,你很意外吧!”
蔣忠澤怔怔的望着她,待她走近,忍不住向後退去,卻忘了自己站在牀榻旁,這一退便又跌回了牀榻之上。
一坐一站,對着踱步而來的女孩子,他突然覺得有些後怕,口中不住呢喃:“你怎麼可能沒死?”
“你原本想借失憶的蔣忠澤殺我,聽蔣忠澤死了,隨後又想借劉家的手來殺我!借來借去,這兩樣沒有一樣是你自己的。”衛瑤卿說道,“蔣忠澤有智有謀;劉家的人有陰陽術的手段,他們都有藉以傍身的東西,你有什麼?不是你的,終究沒有自己的來的好用,這其中的陰差陽錯永遠不可能每一次都如你算的那般順利。”
“這就是靠旁人與靠自己的區別。”安樂也自殿外走了進來,看向那個瑟縮在角落裡的“蔣忠澤”道,“所以你只能做個替身。”
“蔣忠澤”看向衛瑤卿,似乎想說什麼,但動了動脣,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衛瑤卿看着他這副瑟縮膽小模樣,突然蹙眉,問道:“對了,有件事我想問你。蔣忠澤那時突然中毒,與他當時關押在一起的兩個刑部官員根本沒有動手的理由,所以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服的毒。那麼,服毒的是他還是你?”
“蔣忠澤”愣了愣,大抵也不覺得這件事還有什麼隱藏的必要,是以痛快的回答了:“是他,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服毒,所幸有侯爺支招,就差一點點就能避開嫌疑了,卻沒想到還是失敗了。”
“服毒是因爲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憶了。”衛瑤卿道,“蔣忠澤那時應該是又一次意識自己被人利用了,他知道此事事關重大,所以提前服毒,想要藉着這毒跳開這一次的事情,卻沒想到反因着這毒,險些讓你避開了嫌疑。”
不過事情皆有兩面,若非如此處處矛盾,她也不會想到“雙生”之上。
衛瑤卿有些唏噓:很多事情可以通過眼前這個“蔣忠澤”得到答案,但有些事卻是無法再驗證了。譬如在車馬行的地洞機關中,蔣忠澤爲什麼拒絕了裴宗之的相救,選擇赴死,神情又那般坦然平靜,他那時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這件事永遠不可能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