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朝堂上緊張萬分的股肱之臣,一個陰陽司被迫待命的天師委實沒有多少人去關注。還是同往日一樣的當值,下值。出了宮門,看着街上來往人羣,時不時望來而得目光,衛瑤卿突然有些感慨:如果她是個普通人,沒有深仇大恨加身,如此每一日當值下值,按月領俸,這般平平淡淡過上一輩子,似乎也不錯。
當然這想法不過是一瞬而已,脫下官帽,交給來接她的棗糕,她坐上了馬車:“回去吧!”
“今日廚房裡做的是涼食,天熱呢!家裡頭都好,我同老蔡出來接小姐時,老夫人聽說午憩才醒。二小姐那邊,把梅花樁子拆了,準備做個小魚塘,養些魚。夫人被大夫人叫去打牌九了,是二小姐拜託大夫人的,讓夫人找點別的事做,別總想着她。吉祥、如意兩個丫鬟又被送來了,二小姐留下了,她們那邊只青桔一個有些照顧不過來……”馬車在晃晃悠悠的走着,也沒有緊迫的事情,老蔡趕車趕的不急不慢,拴住的老馬走的分外愜意。
長安城中尋常普通百姓關心的也不過是這些一日三餐的問題,日復一日,卻從來不會厭倦。
悠悠走着的馬車停了下來,緊接着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衛家小姐。”
拍了拍一臉茫然的棗糕的肩膀,算是安撫,她掀開車簾,看向攔住馬車的一隊人,似乎是路上剛巧遇到,身後吏部的官員還有人手裡捧着一些文書,爲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昨晚遇到的崔璟。
眼下他身着墨黑色的吏部官員官袍,未帶官帽,只用一根白色玉簪挽發,明明是差不多的打扮,但站在一羣官員中間,卻恁地顯眼。衛瑤卿想到了一個不怎麼適合的形容詞:鶴立雞羣。衣袍普普通通,不普通的是人,臉上的倦色掩蓋不住自身的氣質,清俊如玉。真是好一個翩翩公子,難怪,這般……管用!
衛瑤卿這般想着走下馬車,擡手施禮:“崔大人,不知攔我等有何事?”
一旁趕車的老蔡像個可憐的鵪鶉被一個吏部官員提在手裡,瑟瑟發抖,她嘆了口氣:“老人家爲我衛家趕車,賺點錢餬口,莫嚇壞了他。”
崔璟擡手做了個手勢,那提着老蔡的官員便放開了老蔡,顯然,他們還不至於爲難一個長安城中趕車的車伕。
“攔車便是認出了你家這位車伕,又是這個下值的點,本官猜測裡頭很可能坐的是你,便攔了一攔。”崔璟說道。
原來是找她啊!衛瑤卿看着他,轉頭看向四周:“是我二姐姐的事情有眉目了麼?還是大通茶舍的事情查出來與我二姐姐的事情有關?”
這些詢問的話顯然有些不客氣了,甚至咄咄逼人。
這條街不算主街,但來往的行人也不少,這麼一行人攔住了馬車,被攔住的一開口便是這般的逼問,委實引人注目,是故周圍集結了不少停下來的路人,正往這邊看來。
“大通茶舍的事情還在查。”崔璟對她咄咄逼人的態度視若未見,“我攔你是爲了另一件事。”
“何事?”
“昨日,你和安樂公主與我碰了個正着,是參加了寧侯府的晚宴。”
衛瑤卿看他:“你怎麼知道?”
“寧侯府的夫人所言,再過幾日,這長安城的大半權貴都快知道安樂公主出席寧侯府晚宴的事情了。”說起家長裡短,嘴碎的後宅夫人,崔璟臉上依舊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彷彿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般。
“公主殿下出席是爲了帶你過去,而你席間離開過一段時間。”崔璟說道。
“寧侯府離吏部衙門有些遠,這一來一回的時間都不夠吧!”衛瑤卿翻了個白眼,“崔大人查案心細,但這麼個心細法,恐怕委實是胡亂猜測吧!”
“你會陰陽術。”崔璟說道,不等她開口,又接了下去,“當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陰陽術。所以,只是想攔住你問一問。”
“我是人,你以爲是神仙啊?要是縮地成尺,那還要驛站驛館幹嘛?”崔璟的賣相再好,少女依舊不給面子的攤手,“小崔大人不妨回去問問你們家那位魏先生,就知道你所言是何等可笑了。”
“我知。”他點頭,對於她帶了幾分嘲諷的話不以爲意,“所以,我只是想問一問,昨日你離席那一段時間做什麼去了?”
女孩子撇嘴:“離席的又不止我一個。”
崔璟看着她,重複了一遍:“你做什麼去了?”
“找令堂。”
明明是夏日,快要邁進盛夏了,可不知道爲什麼,那一瞬間,周圍的路人還有吏部官員都覺得有些冷。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是玉樹翩翩的世族公子,一個是曾一時名動長安城的後進天師,領俸的朝廷官員。按理說都是斯文人,就算不斯文,也不會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
那個女孩子的聲音清脆悅耳,響起的那一霎那,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顯然大家都聽到了。
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每日勞作累的發慌,又多數沒讀過什麼書,說起話來就有些口無遮攔。“找你孃的”這種話就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種粗俗話。
眼前這個女孩子這說法是文雅一點的“找你孃的”麼?斯文人罵人原來是這麼一個罵法,換湯不換藥嘛!“問候你娘”就是“問候令堂”麼?如此個斯文法,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這話一出,饒是一直面上沒什麼表情的崔璟也忍不住蹙起了眉頭,看着女孩子的目光有些不善起來。
他正要發作,卻見女孩子左右環顧了一番,似乎這才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再次開口:“我說的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去找崔大人的母親了,前一日晚上崔八公子的母親找到我,說了一些八公子與我二姐姐親事的事情,我聽說寧侯府晚宴崔大夫人會過去,這一次便想去問問是崔二夫人的意思呢還是崔家的意思。此事,崔大人回去問一問令堂就知道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有人忍不住鬆了口氣。
那邊的女孩子卻在此時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我記得先賢曾言‘心中有佛所見皆佛,心中有鬼所見皆鬼’,意爲心中有什麼,見到的便是什麼。我不過說了一句很尋常的話語,大家這麼緊張做什麼?”
這話文縐縐的,還引用先賢典故,但是所謂的“罵人不帶髒”,衆人算是見識到了。她的意思是“找令堂”明明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語,你們這些自詡斯文的人心裡若是沒有“找你孃的”這種粗俗話,又怎會往那方面想?
這句話罵了在場所有人,包括站在最前頭的那位小崔大人。
比起衆人變幻莫測的臉色,崔璟沉默了片刻,倒是後退了一步,擡手施禮:“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