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大漠邊關冷(一)

雖然今年上半年各地磕磕碰碰,天災人禍不斷,好在不管天災人禍都解決了。

解決這些事的離不開一個人——大天師。

說來也是怪事,不知道是不是大天師真的如此了不得,天災過後今年的收成居然不減反增,長安城一片喜氣洋洋。可這樣的喜氣在蔓延至衛家時截然而止。

相比於真正的長安權貴,衛家底蘊仍淺,但就這樣一個小小的衛家,說出去卻連街頭的百姓都知曉,因爲衛家出了個大天師,一個了不得的大天師。

不過,衛家並沒有因爲出了個大天師就削尖腦袋往富貴門戶雲集的朱雀坊搬,仍然住在那一羣環繞着有幾個小錢的商戶門戶之中,只是誰也不會再將這個衛家當做原來的那個衛家,而是多了幾分隱隱的尊敬。

“大天師可是我看着長大的,”衛家對門那一排的鋪子前坐着幾個納鞋底的婦人,午後正是沒什麼生意的時候,納着鞋底的婦人便有一茬沒一茬的開始閒聊。

“從小就不一般,不怎麼愛說話,看着不怎麼起眼的樣子但偏偏就同別人不一樣……”

有磕着瓜子蹲在一旁聽着的夥計忍不住插話道:“怎麼就看出來跟別人不一樣了?黃大娘,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衛家六丫頭八竿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一看就是沒什麼出息的,跟她娘一樣……”

“老孃幾時說過這種話?”眉眼精細的黃大娘轉了轉眼珠道,“你聽差了,我故意這麼說的,因爲知曉大天師要藏拙……”

“得!你繼續吹吧!”夥計笑着擺了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鑽回了店裡。

那黃大娘還在外頭吹牛吹的唾沫橫飛:“小小年紀就知道藏拙,可見不是一般人。那句話叫怎麼說來着?寵辱不驚纔是真英雄,女中豪傑……”

對面閉合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匹馬從門中跑了出來,險些撞翻了那羣正在納鞋底的婦人。

“哪個殺千刀的……”黃大娘破口大罵,在看到跟着衝出來的少年人時話音截然而止,隨即變了一副臉色,迎了上去,“哎喲,這不是衛家那小公子嘛……”

衛家小公子?這稱呼激的衛君寧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拴住馬,向他們抱了抱拳,做着從軍營裡學來的動作道:“諸位對不住了,方纔馬受驚,一時沒拉住!”

“不礙事不礙事,年輕人嘛就該如此。”黃大娘目光落到衛君寧的身上,見他聽聞便將馬拴在門頭,進門也不知去幹什麼了,轉頭又對身邊的幾個婦人道,“這衛家老小就是這麼胡鬧,不過誰讓人家有這麼個姐姐呢……”

這一句又未說完,便見那衛家小公子揹着兩個包袱跑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小周氏與李氏。

黃大娘的話再次截然而止:真邪性,連批評一句都批評不得。

“我這就去將大姐追回來!”衛君寧利落的翻身上馬,“大姐肩不能擡手不能提的,又不像六姐比我還能打,這出去了萬一出啥事了怎麼辦?”

小周氏一邊拭淚一邊叮囑他:“寧哥兒,一定要將你大姐找回來啊!”

“放心放心!”衛君寧說着踢了踢馬肚,“也不看大姐偷走的是誰的馬?”他說着拇指指了指自己,話音之中不無驕傲,“我養的,會不聽我的嗎?”

說罷一夾馬肚揚塵而去。

撞見了這一幕的幾個街坊四鄰聽的目瞪口呆:是衛家最懂事的那個大姐兒跑了?跑去哪兒了?

這麼個知書達理,又會作詩寫文的姑娘居然會偷了馬離家出走?騙人的吧!

還在驚愕的功夫,那小周氏與李氏已經回去了,衛家的大門重新關了上去。得,光顧着震驚了,還來不及問呢!

一個最遠只到長安城外山上道觀、寺廟上香的姑娘就是跑又能跑多遠?所有人都是這麼以爲的,更何況人不見蹤影還不到半天功夫,最多半天一天的,寧哥兒就能將大姐兒追回來了吧!

可結果卻出人意料,就像從來不做半點正經事的衛君寧會不聲不響的應徵入伍卻還能立下戰功一樣,從來知書達理,長輩心中最懂事的那個衛瑤宛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離經叛道的事。

一向聽話的孩子做起“壞事”來不比總是惹事的孩子差。

馬是衛君寧養的,他也確實找到了,就在城外的草地上悠閒的吃草,一同留下的還有衛瑤宛的一封信,讓他們不要擔心,自己會小心的。

這還能不擔心?可這件事顯然是她計劃許久的,以至於連半點音訊都沒有。

纔回長安的衛瑤卿還未來得及進府,就在門外被衛君寧攔住了。

“六姐,大姐離家出走了!”

在他心裡一向淡定自若,面不改色的六姐聽完這話也露出了幾分錯愕之色,思索了片刻之後,對他正色道:“放心,大姐就交給我吧!”

得了這一句保證,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的衛君寧終於鬆了口氣,心頭生出幾分幽怨來:他容易嗎?以前他不懂事,現在好不容易懂事了,他的姐姐們開始不懂事了。

原以爲做個紈絝是這世上最輕鬆的事,沒想到紈絝也不好做。衛君寧感慨着走了。

“你答應的倒是挺快的。”將從金陵帶來的大包小包的特產往府裡搬,裴宗之邊走邊道,“有眉目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姐應該去了邊境。”女孩子說道。

這話一出,倒叫裴宗之停了下來,詫異的回頭看來:“她一個弱女子跑邊境做什麼?不怕危險麼?”到底是打仗的地方啊!他還以爲那衛家的大女兒跑到什麼有趣的地方玩去了:可以去金陵、可以去洛陽、可以去燕京,那些地方好吃的好玩的也不比長安遜色……

似乎是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了,衛瑤卿笑道:“你不懂。我大姐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衛家幾個孩子中她最是懂事……”

“懂事還離家出走?”裴宗之嘀咕了一句。

衛瑤卿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所以這麼懂事的她居然會離家出走,必然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我二姐在我們上回離京之前成親了,聽說三姐也定了親事,獨她一個自從退親之後就再不肯定親,大伯母沒少說她,估摸着現在也催的急了。”

“原來是被逼婚才離家出走的……”裴宗之感慨着向她看了過來,“可惜,他們不逼你成親。”

衛瑤卿伸腿踢了他一腳:“本大天師年紀還小。”

“不小了。”裴宗之道,“張明珠年紀可不小了。”

“我若是想離家出走,找上幾十年也未必找得到我。”衛瑤卿說着,頓了頓,踟躕道,“我看她對黃少將軍似乎有些許傾慕。”

“傾慕英雄的姑娘多的是,更何況是黃少將軍這種。”裴宗之道,“他現在又未娶妻,傾慕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就不要傾慕了。”

衛瑤卿白了他一眼,自動略過最後一句話,道:“你說的不錯,可多數人不會付之行動,她應該是付之行動了。”

裴宗之將手裡的包袱放在路邊,轉身又鑽去車裡提包袱:“我覺得不妥,她不是你,那個地方並不適合她一個女子呆着,若是兵荒馬亂的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所以,就讓我看看她是真的懂事還是太過天真了。”衛瑤卿道,“真的懂事,我便讓她隨心一次,太過天真連自己都保護不好自己的話,我會找人將她送回來。”

……

……

夜色褪去,日光明亮,路邊的驛站變得喧囂了起來,休息了一晚,該繼續趕路了。

驛站外是一隊裝載貨物的車隊,車隊前頭那支醒目的官旗高高飄揚。送邊境物資的車隊,沒有哪個有那麼大的膽量敢攔的。

衛瑤宛素着一張臉,提着水桶搖搖晃晃的經過大堂里正在熱火朝天吃飯的官差,向馬車走去。

“宛姑娘。”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伸手接過她手裡的水桶,看她一聲不吭的樣子,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這姑娘若說容貌也不過清秀而已,但這樣的清秀的長相在外行走確實比出挑的美人要安全不少。雖然第一眼看上去這姑娘並不起眼,卻氣質文靜,而且寫的一手好字,看得出是受過良好教導的姑娘。

“你怎麼會想到跟我們一起去狩城?”婦人似乎有些不理解,“那地方可不比長安。”這姑娘雖然容貌不過清秀而已,卻生的細皮嫩肉的,想來也是家裡疼着長大的,完全沒有必要去狩城那種地方吃苦。

“聽我六妹妹說過臨近邊境的狩城物產貧瘠,很多百姓連書都沒讀過,我學識比不上國子監那些先生,但總也識得幾個字,跟着先生學過一些,所以這才……”衛瑤宛說着,抿脣笑了笑,臉上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羞澀。

她也自知自己比起那些長安貴女可說平凡的再平凡不過了,離開家最開始確實有想見一見心裡那個人的想法,只是見一見,如此而已,就算見不到,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呆着也好。可後來,翻着從棗糕那裡借來的六妹妹閒來無事寫的手記,她倒是真的想來這裡了,人生一輩子,此前她只做那個乖巧懂事的長姐,但萬幸有六妹妹在,她這個長姐不需要肩負這樣的重擔,所以這一次,她想爲自己活一次,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

保育堂招先生的時候,她便偷了六妹妹留在大天師府裡的副印,藉着大天師的名號寫了封舉薦信,還告訴保育堂的人“大天師說過這件事不能隨意泄露”,六妹妹的名號確實好用,她便如此名正言順的跟了過來。

這種事情可以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她自然做好了被抓回去的準備,不過,在被抓回去之前,倒是想放任自己一回。

婦人聞言連連點頭,對這位“宛姑娘”印象更好了:“難得有姑娘願意過來的……你剛剛你六妹妹說邊境百姓少識字的,難不成她也是保育堂的人?”

保育堂的姑娘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婦人開始在心裡推測着宛姑娘這位六妹妹的身份。

“我六妹妹啊……”衛瑤宛笑了笑,清秀的臉上笑容柔和,“可厲害呢!是陰陽司的大天師。”

嗯,大天師……婦人本能的點了點頭,隨後驀地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大天師?

“我姓衛,名瑤宛,是她的姐姐。”衛瑤宛輕嘆了一聲,目光堅定的看向前方,“做妹妹的如此厲害,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能太差勁啊!”

姓衛啊,對哦!那位大天師也姓衛,名瑤卿。瑤宛,瑤卿……原來如此!

車隊裡的宛姑娘是大天師親姐姐,舉薦信就是大天師親自批的。這個消息不到半日就傳遍了整個車隊,衛瑤宛察覺到車隊裡衆人望來的探究中隱隱多了幾分尊敬的目光,不由哭笑不得,卻從開始就沒有隱瞞的意思。車隊裡有好人也有惡人,有這個身份在,至少在車隊裡,不會有不長眼的勢利小人來欺辱她。

原來……這就是六妹妹的威信啊!真好。衛瑤宛笑着坐在馬車中,提筆記錄着車隊每一日的行程。

……

……

長安城內,保育堂的文書小吏弓着身子站在那裡,大氣不敢出一下。

坐在他面前那張桌後的女孩子翻着桌上的記錄,不多時,就停留在了其中一頁上,那張一看就是衛瑤宛字跡的舉薦信上赫然落着一方大天師的副印,在一旁坐着的衛同知臉色已黑如碳底。

“我查過了,我大姐姐離開長安的那一日正好是保育堂跟隨運往邊境的物資車隊一起出發的那一日,比衛君寧追到城外的時間早了半個時辰,剛好錯過。”

文書小吏拿着袖子拭着額上的冷汗,瞧那樣子快哭出來了:“衛家大小姐說是您的首肯……”

“大天師忙着西南時疫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功夫首肯這樣的事?”衛同知氣道,“用你的腦子想想都知道。”

這不是太激動了嘛!以爲大天師有什麼安排呢!原來是做姐姐的偷了做妹妹的副印。文書小吏欲哭無淚。

“現在清楚大姐的去向了。”衛瑤卿合上那一疊厚厚的記錄,看向衛同知,“伯父,沒想到大姐竟然還有這樣的安排,如此看來大姐倒是頗有幾分伯父的才幹。”

衛同知沉眉不語。

“她應當是計劃了許久了,趁着我不在長安的時候,騙過了棗糕那丫頭,偷了我的印章,還還回去了,若非今日找來保育堂,我都不知道她做了這件事。而且雖說大姐以往最遠也不過是到長安城外的道觀寺廟上個香,沒有半點遠途的經驗,卻不是腦子一熱冒失的往邊境衝,而是跟上了保育堂的隊伍。”

“計劃周密細緻,分寸拿捏得當,真不錯啊!”

“我知道。”衛同知嘆了口氣,道,“她是鐵了心的想要去啊!”

衛瑤卿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這種事,她不便多插手,找來衛同知不過是知道只有衛同知認可這件事,小周氏和周老夫人他們纔會同意。

這種利國利民的事是一件好事,只是父母心也要考慮,她不能干涉他們的決定。唯一可以做的,不過是告訴衛同知衛瑤宛於此事上的堅定以及她並不是頭腦發熱,而是清楚的知道如何保護好自己。

這件事確實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也對這位清秀沉着的大姐姐有了新的認識。

傾慕英雄的多的是,敢勇敢的站出來的卻很少,說不準還真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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