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年輕人,握着手裡的酒瓶子,跌跌撞撞的用身體撞開了一樓左側餐廳的大門,踉蹌的朝着大廳中央走來。
他穿着一件滿是酒漬和油漬的黑色T恤,臉色已經喝到漲紅,可每走一步,他都要朝自己的口中狠狠灌上一大口白酒。踉蹌的步伐,晃盪的身姿,讓人毫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摔倒。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這個鬍子拉碴,從頭到腳都寫滿了頹廢氣息的年輕人,高舉手中的酒瓶,含糊不清的喊着,“來,來喝!今日我等不醉不歸,我敬那些死去的兄弟,敬我大漢忠骨,呵呵呵,我等共飲此樽,共飲此樽啊.......”
他大聲的喊着,瘋瘋癲癲的說着,隨即將手中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將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哈哈哈,啊哈哈哈,痛快,痛快!來人啊,上酒,上酒,給本將拿酒來!”
身形搖晃的他,胡亂的揮舞着自己的四肢,朝周圍的人叫囂着。可是出乎預料,面對這個酒鬼,東皇酒店不論是工作人員,還是保安,都沒有將他趕走,所有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任憑這個鬍子拉碴的醉鬼發着酒瘋。
“砰。”自己的左腳不小心絆了自己的右腳一下,酒鬼摔倒在了地上,可卻沒有就此昏睡過去,反而是一個人在地上慢慢涌動着,好似一條噁心的蟲子般,涌動着爬到了旁邊的牆角。
挺起身子,靠坐在金碧輝煌的牆邊,這個髒兮兮的酒鬼嘿嘿的笑了起來,右手胡亂的在身上摸着,很快又從自己那髒的不成樣子的牛仔褲兜裡掏出了一小瓶的白酒,下一瞬,他左掌化刀,一掌朝着酒瓶斬去!
“砰!”
只一下,他便輕描淡寫的斬斷了瓶口,而他的左掌卻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高高舉起酒瓶,酒鬼哭哭笑笑的說着,“來吧,喝啊,喝!周興,你兒子出生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去喝他的百日酒,今日我們一塊兒補上!林大哥,我,我敬你,沒有你就沒有我,可我卻沒和你喝過一次酒.......來來來,今日我們飲個痛快,飲個痛快!”
酒鬼瘋瘋癲癲舉着自己的酒瓶,對着面前的空氣喊着,叫着,可過了一會兒,他就安靜了下來,好似孩童般小心翼翼的抱住了自己的酒瓶,小口喝着。
昏沉的頭顱靠着身後的牆面,紅腫的雙眼漸漸留下了一滴滴淚珠。
“來,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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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遠處那個酒鬼,黃小北幾人的眼神都怪怪的,他們很納悶,不知道東皇酒店這是再幹什麼,爲什麼放任這麼個醉鬼在這兒胡鬧?這要是換了他們酒店,不客氣的說,清轟幫的大哥們早就衝進來揍人了。
“這是東皇酒店老闆的親戚嗎?怎麼喝成這樣,連個管的人都沒有?”老衛小聲嘀咕。
黃小北更是厭惡的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因爲就算是相距這麼遠,他都能聞到那個酒鬼身上的酒氣和酸臭氣,可想他到底有多少天沒洗過澡。
只有毛子兄弟,在看到那個人一掌削開了瓶口後,暗自點了點頭,心想這應該是個有點武藝的人,而且手上的功夫絕對了得。
那個醉醺醺又臭烘烘的爛酒鬼還靠坐在牆邊喝着,一邊喝,嘴裡一邊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麼,然後說着說着,眼中就灑下了淚珠,一個人抱着酒瓶又是大哭又是大笑。
這時,當衆人仔細端量那個酒鬼時,大家才發現,這個酒鬼雖然表面看上去髒兮兮的,臉上也滿是鬍渣,可卻是一個很英武陽剛的年輕人。他的鼻樑高挺,五官棱角分明,眉眼間滿是英氣,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更是好似經歷過常年的風吹雨打般堅韌,而那雙含着淚的眼睛也是格外的明亮,就好像他的名字一般。
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握着酒瓶子的兩隻手,居然全都佈滿了一層厚厚的刀繭,顯然是一個常年持刀的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英武的年輕人,現在居然跟街邊的流浪漢一樣,靠在牆邊,大口酗酒,哭笑連連。
盯着那個酒鬼看了很久,但卻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唐僧,這時忽然皺了皺眉。
不知爲何,他總感覺那個醉鬼不太一樣,哪裡不一樣?他的身上似乎總是在不經意間散發出了一種鐵血氣勢!這是隻有經歷過冷兵器時代血與火洗禮的人,纔會擁有的感覺。
唐僧微微轉動了一下自己的雙眸。
可爲什麼會在這麼一個酒鬼的身上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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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鬼還靠坐在牆邊,笑着哭着喝着他的酒,大概過了一分鐘左右,只見一個哭的梨花帶雨的女孩子從用餐廳裡追了出來。
站在大廳,女孩子無助的望向空蕩的四周,那雙水靈可人的雙眸深含淚珠,嘴中輕呢。
“明光。”
好在,她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靠坐在牆邊飲酒的醉鬼,頓時,女孩子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快速跑到了那個醉鬼面前。
望着昔日那名意氣風發的悍將,望着眼前這個頹唐不已的醉鬼,女孩子不忍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淚水如雨點般從她那張白皙柔軟的臉角劃過。
一旁看了許久的東方晴,終是不忍的別過了自己的頭,那雙溫柔的雙眸此刻也被一層水霧所包裹。
哭了一會兒,女孩子好了很多,她盡力的調整自己的情緒,盡力的讓自己的臉上露出笑容。
望着那個醉鬼,這個很漂亮也很柔弱的女孩子緩緩蹲下了身子,溫柔的拉着醉鬼的手,輕聲說道,“明光,別喝了,我們回家吧。”
醉鬼楞了一下,目光迷離而又悠遠的望着眼前的女孩子,看着她那白淨的右臉,看着上面那個鮮紅的巴掌印,醉鬼頹唐一笑,“你怎麼就這麼賤呢?跟沒跟你說過,給我滾,還跟着我幹嘛?我不是錢明光啊,他死了,早就死了啊......”醉鬼笑盈盈的往自己的口中灌着酒。
聽到他的話,女孩子用力搖着頭,將醉鬼的手放在了自己白皙如玉的臉上,含淚凝望,“沒有,沒有,明光,我求你跟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好不好?”
“啪。”醉鬼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在了女孩子的臉上,冷笑的盯着掌中晃動的酒瓶,“家,我還有家嗎?姐姐走了,將軍也走了,我沒家,沒有家了......”
微微仰頭,酒鬼看着富麗堂皇的大廳吊頂,眼眸含淚,輕聲呢喃,“遙想當年,一萬鐵騎兵出河西,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是何等的壯志高哉,可如今呢.......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醉鬼靠着牆邊,抱着自己的酒瓶,輕聲呢喃,眼淚順着他的眼角滴滴滑落,“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什麼......”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醉鬼狠狠的將手裡的酒瓶摔在了地上,大口喘息着,滿布血絲的雙眸猶如野獸般兇狠。
酒瓶的碎片擦着自己的臉頰飛過,女孩子嚇得叫了一聲,但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一個人捂着自己紅腫的臉頰,小聲抽泣。
“明光!”
東方晴終於看不下去了,快步走到那個醉鬼面前,扶起小聲抽泣的女孩子後,東方晴那張一向都是溫柔如水的俏臉,此刻冰冷一片。
醉鬼迷迷糊糊的仰頭看了看生氣的東方晴,嘿嘿的笑了,然後強撐着從地上站起,搖晃着腦袋道,“是小晴姐啊,哈哈,那個小晴姐,不好意思,把你這兒搞得亂了些。”醉鬼嬉皮笑臉的抽了自己臉倆下,“我不對,我不是人,以後,以後我換個地方喝酒去,您可千萬別生我的氣呀。”
東方晴無聲的看着他,無聲的看着昔日的這個人竟墮落成了今天這副模樣,白皙的雙拳一瞬攥緊,可是很快就又鬆緩了下去,連帶那雙冷峻的雙眸也無力開來。
事到如今,她又能說什麼?她又什麼有理由去責怪他?
不怨他,真的,不怨他.......
“明光,五年了,你已經渾渾噩噩了整整五年,該清醒了,就算是爲了小菲,你也該振作起來了。”
東方晴將女孩子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拍着她的玉背,懷中那個本就柔弱無比的女孩子,也哭的更加傷心。
可醉鬼卻笑了出來。
走到東方晴面前,搖搖晃晃的他,口中噴出了噁心的酒氣道,“小晴姐,知道嗎?我,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那就是回去,回到當年的長安,陪着將軍一塊兒死.......不該是我活下來您知道麼?”
“我們都該死,我們都該死在皋蘭山下,都該死在漠北大漠,我們就該被匈奴人的最後一根羽箭射死!這樣,這樣也好過最後的下場啊......”
醉鬼眼中含笑,可那眼眸深處卻閃爍着淚光,抱着自己的頭,醉鬼跪在了地上,哈哈痛哭。
“我們都該死在最後一戰,我們都該死在最後一戰!哈哈哈,哈哈哈,爲了什麼,將軍,爲了什麼,這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您當年告訴我,總要有人去死,可,可這就是我們的下場嗎.......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結局嗎.......將軍,您還在嗎?您教教我,您教教我該怎麼辦,您教教我吧......”
昔日那羣高喊着九死無悔的人,早已失去了他們的一切,就好似他們的將軍般,失去了自己爲之生存的信仰。
他現在還活着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是啊,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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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頭哭了一會,醉鬼站了起來。
將目光投向趴在東方晴懷中,小聲抽泣的女孩子,醉鬼迷離的眼神微微低沉了一些。
下一刻,當着所有人的面,醉鬼擡手,狠狠抽了自己四個耳光道,“我王八蛋,我不是人,小菲,我給你道歉了,但是,走吧,別跟着我了,我現在,就是個混蛋,就是個都能打女人的混蛋.......呵呵,找個好男人吧,找個好男人好好寵着你吧。”
“錢明光!”
忍無可忍的東方晴一聲怒斥,此刻的她再也看不出一絲溫柔,只有憤怒到了極致的怒火。
可醉鬼卻無所畏懼的攤開自己的雙手,狠狠地拍在了一起,雙手合十,認真的搖晃着道,“對不起,小晴姐對不起,我今天喝多了,給您添麻煩了,放心,我不來了,我以後再也不來了,我不是人,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一把推開想要扶起自己的女孩子,醉鬼步伐踉蹌,瘋瘋癲癲的走向酒店大門,嘴裡哼着漢時的軍中小調,搖晃的身姿好似落葉般,飄零而去。
望着醉鬼離去的背影,聽着他口中那首蒼涼無比的軍中小調,東方晴合上雙眼,無力搖頭。
“你就不怕他們會傷心嗎?你就不怕那些人會難過嗎?你就不怕小軍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會失望嗎?”
扶着痛哭的少女,東方晴眼中的怒火少了很多,她只是輕輕地說着,希望自己能喚醒昔日那位漢將心中最後的一點責任,而在提到小軍倆個字時,東方晴的聲音明顯哽咽了一下。
但可惜,就像醉鬼說的,死了,他早就死了,死在了河西,死在了漠北,死在了長安城內。
聽到小軍二字,醉鬼怔住了,低着頭,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眼神從未有過的清醒。
可很快,他的目光又恢復了虛幻,嘿嘿的笑着搖頭。
“怕?我不怕的,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怕啊......”
迎着夕陽,渾身沐浴着金色的光芒,醉鬼放聲大笑,走出酒店,那道搖搖晃晃的影子拖在地面,被日光拉的很長很長。
影子一點點消失,因爲他走的很遠了,而當最後一點黑色的光跡從地面緩緩消失後,遠方也傳來了那個人孤寂如墳的話語聲。
“老子打過河西,老子去過漠北,我是從皋蘭山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啊。”
“不怕,不怕啊......”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