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活着，就已經很不易了。”
是啊，對於這些花果山僅剩的餘孽而言，對於昔日那羣豎起反天大旗的妖怪們來說，能活着，就已經很不易了。
聽着這隻虎妖的話，唐僧完全能想象到這些花果山活下來的人，在過去的一千五百年裡，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
四處逃亡，在天庭的屠刀下，倉惶不安的苟延殘喘着，整整逃亡了一千五百年......
唐僧沒有開口，只是心裡卻在暗暗的想着。
若是那隻猴子知道他們這些年的境遇，會不會做些什麼？
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動怒？會不會還像曾經那樣掀翻整個蒼天？
不知爲何，倒是蠻希望再看到那一幕，看到那隻憤怒到了極致的猴子，咆哮上蒼！
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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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了看着虎嘯的目光，唐僧淡淡道，“怎麼在這兒？”
這一次是虎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在唐僧那漫不經心的注視下，他才低着自己的頭，苦苦的笑道，“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啊？”
話語落，那張粗狂妖異的臉上，爬上了一抹深深地苦澀。
“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唐僧嘆息搖頭，“也對，能逃去哪兒呢？哪裡沒有天兵，哪裡又沒有天將？可我問的是，你們爲什麼會和那些外國的妖精混在了一起？”
“託天道甦醒的福，天庭這百餘年來都沒有再對凡間用兵，我們這些年的情況也算是好了許多，不然小的也不可能突破。但，但聽說天道的事情已經結束了，聖僧，小的們總得，總得多一些自保的力量不是？”
雙手交叉，虎嘯緊張的解釋着，那顆頭也一直不敢擡起。
唐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你沒有和我說實話。”
虎嘯身軀一顫，沉默的盯着自己的腳尖，不發一言。
唐僧也不在意，拍了拍自己左肩上的褶皺，淡淡道，“不過我也不打算問那麼多，畢竟你面前這個聖僧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聖僧了。”
虎嘯抿着自己的嘴角，“小的明白。”
“對了，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唐僧看着身後的微微晃動的大樹道。
虎嘯撓了撓自己的頭，“小的當年只是一個甲士，聖僧不可能見過我的。”
唐僧沉默了一會兒，片刻之後點頭自語，“也對，我當年見過的，基本都死了......倒是忘了，你就是一個小卒，當年來殺我的，可都是花果山的將帥，他們，還.......還有活着的嗎？”
虎嘯搖了搖頭，“將軍們或是死在了佛門的手中，或是倒在了聖僧取經的那條路上，爲數不多的，也在聖僧登上靈山的當日，全都.......全都不在了。”
唐僧平靜的看着夜空中的那輪圓月，眸光看不出什麼波動，只是平靜，死一般的平靜。
漸漸的，他的眼前浮現出了很多畫面，那是在他還是玄奘的時候出現過的場景。
漆黑潮溼的山洞中，秀美的女子苦苦的拽着他的僧袍。
“放過他好嗎？大聖爺已經很累了，不要再讓他繼續走下去了。”
一身黑甲的豹子精將他的長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頸，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烈焰。
“和尚，你爲什麼要騙大聖爺！”
蒼老的樹精跪在自己的身前。
“聖僧，我們可以不反，我們可以聽天庭的話，請你放過大聖爺，他不能成佛，他不能成佛啊！”
崇山峻嶺之間，數不清的妖物翻山越嶺而來，然後一隻只跪倒在大路中間。
“大聖爺您不能去啊！您不能去啊！”
身旁的猴子面無表情的看着這一幕，然後舉起了自己手中的鐵棒。
唐僧，緩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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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恨我嗎？”唐僧低頭問道。
虎嘯搖了搖頭，“以前不知道，也不懂佛門的那些東西，以爲聖僧就是想讓大聖爺給你們佛門當狗，所以才騙他去西行，後來我們才明白，原來聖僧真的就是聖僧。”
“一個被一句話就破了千年道心的聖僧？”
唐僧勾起了自己的嘴角，淡淡的嘲諷着昔日那個曾立下宏圖偉願的白衣僧人。
“我不是聖僧，我只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凡夫俗子，”
虎嘯呆呆的看着唐僧，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活了這麼多年，這隻單純的老虎也以爲唐僧當初只是想造如來的反而已，完全不懂，他們之間的教義之爭，和昔日那位白衣僧人心中的偉願。
只是......聖僧好像變了很多。
雖然當年的他只是遠遠地看過唐僧一眼，但虎嘯卻清晰的記得，當年那個騎在白馬上的僧人，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像現在這麼放浪，舉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隨和大方。
那時的他看上去平靜自然，彷彿和天地融爲一體，笑起來的時候溫潤淡雅，說話的聲音也很溫和，眼中，流淌着慈悲。
又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唐僧，虎嘯的心中有一個疑問。
被破了道心，就會讓一位聖僧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嗎？
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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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吧，我既然來了，就會盡量說點什麼，但你也不要不知趣，靈山的大陣沒有缺點，就算真有，就憑你，和這園子裡的幾十只妖精，也沒用。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就算是你們昔日花果山的百萬妖衆一涌而上，也絕進不了靈山一步！所以，問點有意義的。”
虎嘯沒有理會唐僧的後半句話，事實上，他只能聽見前半句。因爲今晚，他就是爲了唐僧的前半句話來的，哪怕是冒着被天庭發現絞殺的風險，他也一定要問出那句話！
上前一步，虎嘯的雙手緊張的無處安放道，“聖僧，大，大聖爺還好嗎？”
唐僧笑了，“就知道是這句，我說，能不能讓我意外一次啊？你們這些傻妖怪能不能做點讓我出乎預料的事情啊？”
虎嘯沒有說話，那雙黃色的眼珠就那麼盯着調笑自己的唐僧。
見狀，唐僧收回了和他對視的目光。
“挺好的，整日閉關念佛，比我還虔誠，身上的殺氣沒了，棍子也很多年都沒拿出來過，對人和和氣氣的，不過我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了，大概快三百年了吧？”
說完，唐僧看向了虎嘯，目光冷然，“最好不要在有什麼低劣的想法，你們死的人已經夠多了，而且度化他的人是佛祖，是世尊，沒人能救走他，除非他能自己明悟，自己破了佛祖對他的度，不然，你們也只是平添屍首罷了。”
虎嘯落寞的盯着自己的腳尖，一言不發。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虎嘯還是不說話。
唐僧嘆了口氣，“說來你也真是夠拼的，算準六丁六甲今日迴天述職，只在那間酒店留下了一具道身，知道只要不踏進那間酒店，就不會有事。”
輕輕搖頭，唐僧望了望夜空已經快要落下的圓月，“但你也應該清楚，即便是一具道身，他今晚也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待六丁六甲回來，你很難能逃過這一劫了。”
“就爲了逼我出來見你？就爲了聽我說這一句話？值嗎？”唐僧苦笑看着他。
虎嘯毛茸茸的雙手下意識的交叉着道，“其實，其實我也不確定聖僧真的在這裡，我之前，也就是感知到了一點聖僧的氣息，就是試一試，但沒想到，您真的在這裡。”
“說完了嗎？”
“聖僧，能不能讓我見一面大聖爺？”
唐僧皺緊了自己的雙眉，眼神冷漠，“我今天來見你，只是可憐你們罷了。”
“砰。”
沒有任何猶豫，虎嘯當即跪倒在地，用力磕頭，磕的砰砰作響，甚至將石板都磕裂了一大半。
“求聖僧開恩，讓小的見一面大聖爺！小的不會不知天高地厚做些什麼，小的只是想見一見大聖爺，只是想知道他這些年過的好不好，求聖僧開恩，開恩！”
“求聖僧開恩！”
“求聖僧開恩！”
公園裡的大樹，草坪上的小草，一同發聲。
有的聲音蒼老好似老朽，有的聲音稚嫩，恰如孩童。
唐僧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你們這又是何苦，何苦呢......”
虎嘯跪地擡頭，額頭滿是鮮血，“聖僧，我們都曾發過誓，永生永世效忠大聖爺，不管大聖爺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都是當年那個帶着我們打出了一片天地的人，大聖爺永遠是我們妖族的希望！”
唐僧很長時間都沒說話，過了很久，他才背手一嘆道，“知道嗎？我經常在想一個問題，在想那隻猴子到底有什麼好的，爲什麼就是能讓你們這麼死心塌地的給他賣命？說真的，我當年想了一路，可我還是想不明白。。”
唐僧眯住了自己的雙眸，眸中隱有淚花閃爍，“能告訴我你們效忠他的原因嗎？”
跪倒在地的虎嘯想了很久，但也沒有想出答案，可也給出了答案。
“大聖爺就是大聖爺。”
唐僧默然不語，片刻之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說的在理，大聖爺就是大聖爺，悟空就是悟空，你們效忠的人是他，永遠都只會是他，打了那麼多年，你們的心中剩下的便也只有他了。”
“是因爲他給了你們希望？還是因爲你們只要跟在那隻傻猴子的身後衝鋒就好，不需要去想別的？呵呵，他真的能扛起這數百萬妖族嗎？”
“可以，大聖爺可以。”
“但他已經親手毀掉了花果山，親手將效忠他的人全部殺死，難道你們還不願意放棄？還願意繼續相信他嗎？”
話語落，天地靜，萬物寂聲。
虎嘯，也低下了自己的頭。
輕輕一嘆，唐僧複雜的凝視眼前這隻妖怪，“這些年，靈山一直都在死人，不對，是死妖怪，所以我真的想不明白，已經死了這麼多，可你們卻還是一年又一年的登上靈山，值嗎？”
“那一棍你們都沒想到吧？可那一棍已經落下了一千五百年，花果山已經不再了一千五百年，還是這麼執着嗎？”
虎嘯，低着自己的頭。
“花果山以前有個大聖爺，所以天庭不敢來，所以我們都能活着。”
“花果山以前有個大聖爺，所以我們不用再四處逃亡，過着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
“大聖爺，他給過我們希望，大聖爺，就是我們的希望。”
虎嘯，重重的磕了下去。
“求聖僧......開恩！”
唐僧沉默的看着他，最後，放鬆了自己緊握的雙拳。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