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只知道自己一直睡,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睡夢中,她一直做着一個同樣的夢,一個重複的噩夢。她夢到花燭淚趴在她的身上,狠狠地撕碎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地將她撕裂,從裡往外撕得粉碎。小妖一直覺得困惑,從來只有從外面將人撕裂,怎麼能從身體裡面把人撕裂呢?她想不明白,可那痛楚牢牢地紮在她的腦子裡,死去活來的痛,令人慾狂,那麼清晰,清晰得像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她覺得困惑,那一切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花燭淚又是怎麼做到的?若是假,爲何那痛感又是那麼清晰?小妖睜開眼,屋子裡佈滿柔和的光線,夜明珠的冷光,照得一室清冷。花淚燭蜷坐在軟榻上,正呆呆地望着她發呆,失魂落魄的樣子像沒了魂一樣,臉色略顯蒼白,不似以前那樣明豔照人。“花燭淚!”小妖低喊一聲,莫名的心裡劃過一絲懼意,怕,沒來由地突然很怕花燭淚。是因爲睡夢中一直繞纏着她的夢吧?也許是!藏在被子裡的手握了握,又再鬆開。她對自己說:沒什麼好怕的,如果花燭淚真要害她,她早死了,活不到現在。
“醒了?”花燭淚驚覺到動靜,忐忑地擡頭望去便見小妖醒了,急忙兩步奔到牀前,蹲下,緊張地問,“醒了?身子好點了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小妖皺眉搖搖頭,“沒有。”除了心裡有些莫名的害怕之外,她沒覺得和平常毒發暈厥後醒來有什麼不同。眉頭越擰越緊,小妖越想越覺得那夢很真實,而且回想起來令人髮指,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縮了縮身子。她咬了咬嘴脣,穩住心神,儘量用一種很平穩的語調說,“我做了個噩夢。”
“什麼夢?”花燭淚低聲問,手指搭在小妖的脈膊上把脈。她不得不承認小妖的生命力很頑強,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創造生命的奇蹟,一次次地從鬼門關前轉回來。可這樣的小妖,讓她心痛。無數次的,她想放棄,她不想看小妖這麼痛苦地活在世上,特別是在她那樣地傷害過小妖之後。整整一個多月,她一直灌小妖迷藥,不讓小妖醒來。可即使小妖沉睡不醒,還是一直做噩夢,在夢裡叫嚷着要殺了她,在夢裡嚷痛,在夢裡喊師傅救命。
小妖抿緊嘴,猶豫半天,不知該如何開口。
花燭淚撫着小妖的額頭,柔聲說,“你也說了,那是夢,就不要再想了,好嗎?”把額頭抵在小妖的額頭上,她溫柔的哄道,“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乖。”
小妖狐疑地盯着花燭淚,並沒有因花燭淚的話而打消懷疑,心中的疑慮反而更深。“那夢是真的,對不對?”如此問着,仍不敢下最後的結論,或許是太過恐怖,她寧願去相信那一切都是噩夢。可是爲什麼花燭淚會突然對她這麼……溫柔?會突然對她這麼好?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花燭淚對她的態度爲什麼會突然轉變?如果那是真的,花燭淚爲什麼又不殺了她,反而會對她好?小妖越想越迷惑,越理越亂。
“什麼夢?”花燭淚深吸口氣,側身坐到牀上,盯着小妖的眼睛,她在小妖的眼裡看到懷疑、恐懼、戒備,還有更多的困擾。
那事情讓小妖真的很難啓齒,她咬住嘴脣,臉上浮現起薄暈,心臟突然揪擰成一團,她連連深吸好幾口氣,才鼓起勇氣,說,“我夢到你……你把手伸進我的身體裡,撕……”小妖想以最快的速度說完,可說到一半,說到最關鍵的地方還是有點說不下去。她懊惱地別過頭去,咬牙說,“撕裂我的身體,痛得我死去活來只想殺了你!”
花燭淚的臉色瞬間轉爲蒼白,她掩飾地笑了下,問,“那如……如果那是真的,你會殺了我?”毫無疑問,小妖絕對會和她拼命,不惜一切代價地和她拼命。
小妖驀地轉過頭,瞪大眼睛望向花燭淚,“那夢是真的?”拳頭緊握,呼吸急促,心臟忍不住加速狂跳,恨不得馬上跳起來一掌擊斃花燭淚。
“你摸摸看自己身上有沒有傷。”花燭淚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很正常,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正常。
小妖的臉又紅了,緋紅,握緊的拳手又鬆開,滿臉困窘。讓她去摸自己的那地方,簡直……可恥!
花燭淚盯着小妖,嘴角泛起笑意,眼角突然有些溼潤,她說,“我沒有對你做什麼,你做噩夢了。”說完,她站起來調頭就朝外室走去。
“花燭淚!”小妖叫她,她話還沒有問完呢。如果是夢,怎麼會那麼清晰!
花燭淚沒搭理小妖,她開啓機關將門打開,走出去,再把門關上,然後靠在門上,捂住嘴,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從眼眶裡奔涌而出。她想過無數次小妖醒來後跳起來和她拼命的情形,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幕。
這樣的小妖讓她很心痛,她在小妖的身上刻下一道深不可見底的傷痕。如果小妖知道那是真真切切的發生過的事實,小妖一定會發瘋,會瘋了一樣來殺她,不是她死,就是小妖死。深吸口氣,花燭淚飛快地抹去臉頰上的淚痕,既然小妖懷疑這是夢,她就當那一切是夢,讓小妖當成是一場噩夢,一場沒有在真實世界裡發生過的夢。
花燭淚擦拭乾淨臉上的淚痕,再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確定小妖看不出她哭過,纔去端了午餐,打開機關進入內室。她進去後,把飯菜放下,便見小妖滿臉通紅地坐在牀上,緊緊地抱住被子。“吃飯了。”花燭淚一邊把老參雞湯盛入碗裡,一邊低聲說,她回頭看一眼小妖,問,“怎麼了?臉怎麼那麼紅?”
“我……我……”小妖越說頭越埋得低,最後臉都埋進被子裡了,才吱吱唔唔地說,“我……我剛纔看過,我……我……我身上沒傷。”她去看自己的那地方,丟死人了!
花燭淚的動作呆了下,她端着碗怔在那裡。小妖當然看不到身上的傷,在小妖昏睡的這一個多月裡,她早把小妖的皮肉傷治好了。花燭淚緩緩地低下頭去往碗裡裝飯,明知故問:“你看自己哪裡了?”除了裝傻她還能做什麼?
小妖更糗了,把頭埋得更深,真有把自己捂死在被子裡的心,“沒……沒看哪!”然後猛地擡起頭,“吃飯……吃飯,我餓了,吃飯,呵呵——”連連乾笑幾聲,笑得像個傻冒。她總不能跟花燭淚說自己把手伸到自己那個地方去探有沒有真受傷吧?讓她說出來,還不如一棒子敲死她算了。
花燭淚端了老參雞湯走到牀邊坐下,“先喝點湯。”用勺子舀了匙湯送到小妖的嘴邊,“張嘴。”
一股藥味撲鼻而來,還帶着濃濃的雞湯味和難聞的人蔘味。小妖張嘴把湯喝下,皺眉,“這是湯還是藥?”伸過手去接湯碗,她自己喝。
花燭淚避開小妖湊過來的手,“別動,張嘴。”又裝了匙湯喂到小妖的嘴邊。“你的身體很虛,必須……吃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話到中途改口,她不想讓小妖知道小妖的身體已經到了必須用這些藥續命的地步。如果斷藥,小妖隨時會死,不等毒發身體器官就已經衰竭而亡。可縱然用這些靈藥養着,又能活多久?
她不想看到小妖死,她想看到這可愛的小傢伙一直活着,哪怕……哪怕有天即使讓她死在小妖的槍下,她也想讓小妖活着。可爲什麼想讓她活着呢?小妖並不和她一路,小妖是天策府的人,所謂的名門正派中人,而她是惡人谷裡出來的妖女。小妖霸道,帶點野蠻和小迷糊,有那麼點名門正派所謂的正氣在身上,有那麼點名人志士的酸腐,在對人事方面又單純得可愛。會伸過腿一個人霸住大牀不讓她上牀睡覺,會氣得跳起來吼,“花燭淚我要殺了你”,生氣的時候會和她拼命,會不時地把長槍指向她,會氣得她跳腳、發狂。虛弱的時候,像隨時會死掉,清醒的時候,又總和她對着幹、擡槓,種種這些似乎都像在說小妖該死,應該是她討厭的,可反而,她想看到這樣的小妖。
小妖的手在花燭淚的面前晃了好幾晃,花燭淚還是呆呆地盯着湯碗發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最後,她不得不出聲喊,“喂,花燭淚!”
“啊?”花燭淚回過神,看一眼小妖,又盛一匙湯喂進小妖的嘴裡。
“你想什麼呢?想得那麼入神,湯碗都快讓你盯穿了。”小妖好奇地問。
“沒!”花燭淚抿了下嘴角,又覺得該給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在算這碗湯花了多少銀子。”她又餵了小妖一匙湯,說,“小妖,診治費我就不收你的了,那總該把湯藥費給我吧?”
小妖的眼珠子開始往上翻,眼珠子盯着天花板轉來轉去就是不看花燭淚那方。
“你幹嘛?眼睛抽筋?”花燭淚沒好氣地問,“你不會想賴賬吧?”花了多少銀子在小妖的身上她自己都算不清楚,這店裡的庫銀早讓她花光,甚至帶人劫了官府的庫銀來用。可有些藥材不是有銀子就能買到的,於是不得不用一些非常手段去弄。現在江湖上的人一聽到“花燭淚”三個字不是自動退避三舍就是跟突然發瘋般激情澎湃、熱血沸騰。她在江湖上的惡名遠遠超過了動不動就滅人滿門的“紫瞳毒聖”陸影紗。惡人谷十大惡人的風頭都沒她此刻風光:浩氣盟出長空令指名點姓要先拿她;朝廷懸賞黃金萬兩要她的人頭;五大門派出江湖令追殺她,死活勿論!其實她也沒做什麼太過份的事情,尋藥、盜藥的時候,被發現了,殺了發現她的人和追殺她的人,洗劫了周圍兩座州府的金庫。她只爲藥錢和藥材,不爲別的。不過江湖上鬧得再大她也不怕,放眼惡人谷,比她能惹事,鬧得大的多了去了。撇開別人不談,惡人谷谷主王遺風,曾經憑一人之力一怒之下屠盡全城十萬人,相比之下,她這點子小事兒算什麼?大不了回惡人谷不出來就是,誰還能把她怎麼着?所以,她無所謂。
“天策府的人從來不賴賬。”小妖嚥下嘴裡的湯,態度擺得端端正正。天策府的尊嚴聲威,小妖看得比自己的命重!“你說吧,花了多少銀子,我寫封信……”突然想起師傅讓自己以後都不要回天策府,她以後……不能再依靠天策府,不再算是天策府的人,頓時打住,改口說,“我寫欠條,以後還你。”
花燭淚笑笑,“逗你玩的。這些藥不是我的,是別人‘送’的,我沒花錢。”
“別人送的?”小妖覺得疑惑,縱然她不懂醫術,也知道自己這會兒喝的藥有不少名貴藥材。“誰這麼大方?”
“大方的人多了去了。你認識的人裡面不就有一個陸影紗嗎?那時候你也沒少用她的藥,她不也哼都沒哼一聲?”花燭淚輕描淡寫地說。陸影紗確實沒哼一聲,只不過和她打了一架,逼她拿“閻王貼”肖藥兒用毒的獨門秘笈來換。她也答應了陸影紗的要求,不過沒答應什麼時候給陸影紗。她等哪天陸影紗死了,她去磨肖藥兒,讓肖藥兒抄一份燒給陸影紗吧,至於陸影紗活着的時候就免了,要不然肖藥兒對她下毒事小,他們在惡人谷裡鬧起內訌讓她無處安身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