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已下了三天三夜。
一眼望去千里寒冰,冷冽狂風裹着冰屑,肆虐着蒼茫的大地萬物。
寂靜的清晨還未尋鳥獸人影的蹤跡,厚重的宅門發出一陣刺耳的‘吱吖’聲,門被人毫不客氣的打開。
家丁粗暴的似是丟出了什麼骯髒的東西,定盯一看,竟是一對身着單薄的母女。
美豔的少婦抱起才八歲大的女兒,眼睛紅紅的貝齒恨恨的咬着,緊了緊懷裡的孩子,輕柔的說:“冰兒,我的小冰兒,南宮家不要你,孃親要你!如果你死了,孃親必定也會隨着你一起去。”
北風無情的掀起包裹着女童的斗篷,那張原本該可愛俏美的小臉蛋兒上佈滿了紅疙瘩與發爛的膿胞。
木子兮抱着南宮家庶出的女兒南宮冰兒走向了風雪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雪紛飛的盡頭。
幾個月前,南宮冰兒染上天花,羣醫束手無措,將她們母子隔離了數月,南宮家主母遊說南宮家老爺整整十天,終於下了狠心將他們母子丟出南宮府上。
離開南宮府上的當天晚上,南宮冰兒在三裡坡的土地廟裡突發高燒不褪,氣絕。
木子兮抱着女兒不肯放手,像是往時那般拍着孩子的後背,哼着入睡時的曲子,雙臂輕輕搖晃。
她明亮的雙眸透過窗外,怔忡的盯着灰色蒙朧蒼穹。顫抖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迴響:“若能用我一命,換我兒一命,老天爺你便儘管拿去罷。”
一夜未眠,南宮冰兒依舊靜靜的躺在她的懷裡,了無生氣。木子兮多日來堅強的僞裝在那一瞬間崩潰。
她搖着孩子瘦弱的雙肩,嚎啕大哭:“冰兒,我的冰兒啊!!”
突然木子兮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她瞪大着眼眸不敢相信這天大的恩賜,她死去的孩子竟是睜着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她的瞳仁黑得滲人,靈氣逼人,即便她緊閉着雙脣不發一語,透過那雙漆黑的眸子,木子兮也似乎能讀懂,她在無聲的問着她:“你哭什麼?”
只是那雙深沉如潭的眼眸早已沒有早日的純真無邪,冷冽中夾雜着對世事的滄桑。
“冰兒?你真的是冰兒嗎?你又活過來了?”木子兮不確定的問,自己的女兒她一手帶大,自是認得的。
冰兒?是在叫她嗎?她,又活過來了?
真是冷透心骨!即然老天爺讓她重生,爲何不讓她活得舒心一些?上輩子難道受的痛苦還不夠嗎?
究竟是她哪一世犯下了無法原諒的濤天大罪,要歷盡兩世的痛苦與磨難?如果可以,這輩子之後,灰飛煙滅不再輪迴。
她往女人懷裡靠了靠,汲取着唯一的溫暖。木子兮輕輕的笑了,帶着一抹釋懷,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輕聲說:“不管你是誰,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冰兒,我的女兒,南宮冰兒。”
南宮冰兒奇蹟般的好了,臉上的膿疤也漸漸好轉,木子兮卻感染了天花一病不起。
死而復生的南宮冰兒從未說過一句話,像個啞巴。在她病的這些日子裡,她會去村裡挨家挨戶要些吃的回來。
這一日,木子兮再也吃不下東西,她把乾糧塞進了南宮冰兒的懷裡,說:“冰兒,娘不行了,這些乾糧你留着給自個兒。”
她緊緊的抓着南宮冰兒的手,眼中泛着淚水看着她:“在我死前,你能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來自何方?你……會說話嗎?”
南宮冰兒怔忡的盯着她,良久,張了張嘴發出了稚嫩聲:“我來自一千年以後的世界,前世我被最愛的男人割下了舌頭,已不語十年。從今以後我會忘記前世,今生替南宮冰兒活下去。”
木子兮高興的連連點頭,笑得溫柔:“你還是我的冰兒,我的寶貝女兒。”
彌留之際,她從腰間掏出一塊刻字圓形翡翠:“我死後,你無依無靠,世間險惡你千萬要小心。”
“你拿着這塊翡翠去投靠神龍檀府,當年檀家主母還欠我一個人情,她會收留你。”
木子兮死的那個晚上,山下的村民聽到一陣奇怪悲涼的歌聲,他們聽不懂歌詞唱了什麼,聲音稚嫩卻猶如天籟,村民們聽得如癡如醉。
次日,有人好奇上山尋找唱出天籟的那人,未果。從此便有流言傳出,白鶴山中有仙童降臨呤誦福音,因爲凡人是無法唱出那樣好聽又獨特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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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終是停了,喧鬧的市集又像往日那般人山人海,大道車水馬龍。突然——從街道盡頭引起了一陣騷動,擁擠的人羣自然的讓出了一條道來。
人們好奇的朝盡頭望去,只見一個八歲的女娃娃衣着襤褸,用荊棘與藤條編成了一根繩子,縛在纖細的左肩上。
她後面拉着的,讓人們大驚失色,竟是一個臉色早已灰白的死人!一個八歲的女娃娃何以能毫不廢力的拖動一個成年的死人?
人們帶着探索的目光與好奇研究着,發現她用了張破舊的門板,門板四個角裝上了能轉動的輪子,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拉動向前。
人羣開始此起彼伏的討論開來。
“我認得這對母女,是笈嶺南宮府的小妾與她所生的庶女,身份卑微得很。”
“爲何她們會落得這般悽慘下場?”
“快看,她們臉上長着的紅點和膿胞!!”
“是天花!!快跑哇。”此話一出,原本還喧譁熱鬧的大街瞬間作鳥獸散了。
南宮冰兒的眸子染上一抹滿意之色,總算是暢通無阻了,一個人霸着大道的感覺原來這麼好!
只是真的好冷!她打了一個噴嚏吸了吸鼻子,連肺彷彿都要被凍傷了。突然,她看到前方有一個牽着白馬披着狐裘斗篷的少年,在包子鋪里正在買包子。
南宮冰兒狠狠嚥了咽口水,她轉動着漆黑的眼珠子,嘴角揚起一抹幾不可見的淺笑,加快的腳步攔在了少年的跟前。
她這纔看清楚,少年的模樣。他約摸十五六歲,還未及冠之年。皮膚白淨無暇,劍眉斜飛入鬢。那雙眼如漆黑夜空中的星辰,有着常人沒有的堅毅與威攝力。
他戴着狐皮氈帽,完美的薄脣緊抿成一條直線,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眼前這個滿身污漬,臉上長滿膿胞疙瘩的女娃娃不動聲色。
那一年他與她相遇,狂風絞着飛雪在耳畔呼嘯怒吼,街上徒留兩人一馬,互相對視良久。
少年完全不懼怕她們身上的天花,從腰間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聲音清冷:“這是生肌丸,你大難未死,今日你我相遇也是緣分,服用三十天,你的臉上必定長出新肌不會留下疤痕。”
他將小瓷瓶拋給了她,牽着馬欲起身往前行去。南宮冰兒收好生肌丸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上好的紫色錦緞上印上了她烏黑的指印,少年不語只是眉峰緊蹙,冷冽如刀削般的眸子掃向才及他腰間的女娃娃,略顯不樂。
她絲毫不懼,迎着他的眼眸。良久,少年臉上略有動容,問:“你想說什麼?”
她不語,鬆開了少年的衣袖,放下了手中的藤繩,移步到了那匹高大健碩的白馬前。
少年大驚,喝止了她:“雪刃只有我能碰得,你快退開些,靠得太近以免它踢傷你!”
她回頭衝少年笑了笑,雖不語,但那雙靈動的眸子似在對他說:“別擔心。”
待她撫上雪刃時少年才驚覺,那一刻他竟是能讀懂她的眼眸對他說的話。
雪刃不但不踢她,還異常的溫馴。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震驚與詫異。
南宮冰兒伸出小手,雪刃低下了傲漫的頭顱讓她撫摸。她的眼睛似乎在對馬兒說話:“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與馬兒有了交流之後,南宮冰兒這才蹲下身,輕輕擡起雪刃前左蹄,只見一根荊棘之刺深深的扎進了蹄縫中。
南宮冰兒替馬兒將深扎入蹄縫中的刺給拔了出來,這才退到了一旁。
雪刃不會說話,又忠於主人,雖有錐刺之痛,卻一路強忍狂奔。想到此,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上前抱過雪刃撫摸了幾下,給它的傷處上了藥。
“我該怎麼感謝你呢?”少年問她。
南宮冰兒眼睛看向他懷裡揣着的包子,一瞬不瞬。
少年恍然大悟,或許從一開始,她的目標只是他懷裡的兩隻包子而己。
他將兩隻還有餘溫的包子遞到了她的手中,對她說:“檀逍,我的名字。”
南宮冰兒低頭全神貫注的咬着包子,似乎根本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對她來說,他是誰,完全與她無關。
檀逍越加對眼前這個女娃娃感興趣起來,好看的嘴角勾起一抹完美的弧度。
待她吃完一個包子,她這才擡眼看向他,將手掌遞到了他的跟前。
手掌上寫了字,檀逍看罷心中早已激起驚濤巨浪,他從未見過能將字體這般寫,在原字體上簡化許多,卻又能一眼看明白。
“笈嶺南宮府?你要去那裡?”
南宮冰兒點了點頭,徑自將藤繩換了右肩綁上。
檀逍瞥了眼她身後的女屍,從屍體上出現的暗紅色斑塊與條紋,推測大概是昨日伴晚死去。
而死因便是感染了天花。檀逍冗長的嘆了口氣:“應該立即火化她,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南宮冰兒似是沒聽到開始吃第二個包子。
不知爲何,檀逍突然發笑,竟是一臉無可奈何:“你就算不會說話,應該能聽得到吧?罷了,正好咱們一道,我便送你這一程。走吧!”
他牽着白馬前行,她默默不語的跟在了他的身後,眼觀鼻,鼻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