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扇門，是選擇，也是執念。
當田伯光走進門的時候，只感覺渾身上下，都被一雙神秘地眼睛看了個遍，彷彿赤裸裸的感覺。首先是無限的黑暗，然後是無限的亮光，將眼前映照成白茫茫的一片。再然後，開始有了紅色的血跡，或者說，是紅色的染料，將這一片空間染得血紅。當眼睛適應這裡的時候，他才發現，這裡，竟然是一片古戰場。地上，隨處可見斷裂的石矛和石劍，以及碎裂的人的骨頭，頭骨和肋骨糾纏在一起，格外可怖。再然後，身體慢慢恢復了知覺，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上，傳來了一股清涼的力量，那是小云的手，走進門的時候，他便拉着小云進來的。
小云彷彿沒有覺得不適，他看着田伯光說道：“還好我爺爺早有準備。”
木老人早有準備？我就知道……田伯光心中尋思着，又問道：“其他人呢？其他人怎麼不見了？”
小云沒有直接回答田伯光的問題，而是說道：“地脈中，天地元氣太過龐大，以至於在這裡形成了另外一個小世界。這裡的空間十分詭異，我爺爺學究天人，終究沒有完全弄清楚這裡運作的原理。不過還是能尋出一絲脈絡來的。”說着他手中拿出一個物件來，又說道：“這是指南針，跟着我走，不然走丟了可就出不來了，這裡是自然形成的幻境。”
“至於其他人，應該是同樣深陷幻境之中，你有我在，所以算是清醒的，走出了那一層，只需跟着我就能找到墓地。”
“那裡就是終點了嗎？”
“當然不是。”小云邊走邊說道，“不然怎麼困得住藏龍臥虎二人，真正的厲害，在裡面呢！”
……
……
飢餓，無法忍受的飢餓。
要吃人。
嚼了嚼嘴巴里的骨頭渣子，野狗呸的一口吐在地上，這是都市叢林的某個角落，跛腳的野狗翻檢着垃圾堆裡頭的食物。舔了舔自己髒兮兮的鼻子，不遠處從小餐館後門走出來的那一對男女，讓他有些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衝動，躬着身體躲進牆角的陰影裡，那是一對小情侶，女孩子有些害怕這昏暗小街道的氣氛，躲在男生的懷裡。野狗緊跟上去，正當打算下手的時候，一股寒意突然籠罩了他的身體，渾身的毛似乎都立了起來。
回過頭，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年輕人正朝他微笑。
……
林非從街巷陰影中走出來，很沉重的腳步。
夜晚，月亮很大，沉寂的空氣，沒有一絲風。
“嘿，愚蠢的人類啊！”
黑漆漆的巷子裡頭，野狗慢慢膨脹起足以讓林非自卑的肌肉，一雙後腿的骨頭啪啪作響，然後一點一點變粗變長，野狗兩條前腿則猛地往後一揚，整個身體直立了起來，發着亮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好像嚇傻了的林非，嘶啞咧嘴道：“我要吃掉你，人類！”原本只是一條普通的野狗，此刻卻已經變成了一隻兩米多高的怪物，鋒利的爪子恐怕比林非的手指還長。林非卻笑了起來：“喂，我說，你不覺得作爲一個妖怪，該動手就動手，擺那麼久姿勢，還說那麼多廢話，是在等誰麼？”
林非的冷靜讓野狗愣了一下，就在他這疏忽一下的時候，林非突然上前偷襲，一拳頭砸向了野狗的頭上。
“哎呀！”
強壯的肌肉完全不能給他帶來任何保護，林非這一拳頭，避開了野狗的利爪，讓他狠狠捱了一下，野狗只覺得一股血氣都涌了上來，竟然讓一個人類偷襲成功，這簡直就是妖怪的恥辱啊！
“我要……”野狗怒火中燒。
林非撇了撇嘴：“哈，誰告訴你我是人類了？”
說話間接着林非又一拳，這一次倒很乾脆，野狗兩眼一白，利索地暈了過去。
……
“咳，你知道，這年頭，妖怪不殺妖怪。”
當野狗醒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公園的石凳子上，大晚上的周圍沒有半個人影，樹林也是一片黑，石凳子邊上，那個將自己打昏的年輕人正一臉笑咪咪地對着自己說話。下意識的，野狗咆哮着跳起來，想要用自己的爪子狠狠教訓一頓這個讓自己出醜的傢伙，但是……他要再一次失望了，林非一把抓住了他的爪子，然後手指捏了一個咒法，野狗便覺得整個身體像是被千斤重的鎖鏈困了起來，無法動彈，這時他才驚慌起來，想起來來江州市之前，老家人的警告，不由得膽怯起來：“你……你想幹什麼？
”
“什麼我想幹什麼，我也是妖怪，你看——”說着，林非一轉身，整個身體一道青煙過後，林非的手掌上生出了一株禾苗，青翠的禾苗上有幾滴露珠，靈氣外泄，看得野狗流起了口水，差點就忍不住想要一口將禾苗吞掉了。林非手掌一握起，禾苗又一下子消失了，見着野狗的窘狀，林非卻並不以爲意，似笑非笑道：“這是我的本體，想搶我的本體？就憑你的境界還不夠看。”
“聽着，小傢伙。”林非又說道，“真搞不懂，還沒到化形成人的地步的小妖怪，怎麼敢來城市裡面。”
“爲什麼不能來？”
“你叫什麼？該有個名字吧？”林非問道。
野狗此時已經變回了他最開始的樣子，四條腿，跛腳，黑色的皮毛脫掉了許多，露出黑灰色的疤痕，眼睛有光亮，陰森。
爲林非術法所束縛，他的四條腿都被綁在了一起似的，支支吾吾答道：“左……左丘。”
“好吧，左丘，你不知道麼？”林非坐在石凳上，翹着二郎腿，頗有耐心地解釋道，“江州市可是有三局的分部在，哦，看你的見識，恐怕連三局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三局，全稱中國修行界安全管理局，成立於一九五二年，總部在北京，隸屬於一個十分神秘的保衛機關，但歸中國國家安全部領導。在修行界，是跟人類的警察局差不多的存在，對於左丘這樣連化形境界都沒有達到的小妖怪來說，更是需要仰視的地方。
“誰說我不知道。”
“知道？那你還敢在這地方吃人，要不是碰上的是我，你早已經被逮進黑牢裡頭了，倒黴碰上個愛管閒事的人類修者，說不定還要把你抓去煉取妖魂，那可是修行者的大補藥。”林非冷笑一聲道。
野狗一下子啞巴了，畢竟見識少，只知道妖魂就和妖怪本體一般，是丟不得的，卻不知煉取妖魂，在人類修者當中，同樣也是禁術一類。
“不是山中妖怪吧？”
林非所說的山中，卻是如人類修者的崑崙一般的另外一方小世界。
此時左丘已經老實了許多，只道：“孟山村的後山，您一定聽過吧？”
孟山村？那可是個好地方，林非雖然沒去過，卻也聽說過那孟山村後山，有一條地底靈脈，此地自古以來便是爲妖怪所居，後山上號稱有妖王三百，小妖三千，不過也多少虛傳罷了——此時靈脈已經幾乎枯竭，大約也就剩下幾個到修煉到化形境界的老妖怪，這小妖，卻不知爲何來了這裡。林非便道：“我自然聽說過，你是孟山村的犬妖？”
“我生在那裡。”
“那可有人教你修行一事？”
“沒有。”
“說，爲什麼來江州市？”林非又盤問道。
說到這裡，左丘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因爲……我聽大王說，到人類的城市中來，能尋到教我妖怪修行之道的師傅。”
“教你妖修？”林非笑了起來，“你以爲哪一隻妖怪會有這個耐心麼？”
林非說着站起來，將手中一張卡片交給左丘，左丘不知道該怎麼用爪子接過來，林非乾脆將卡片塞進他的嘴巴里：“收好這東西，找到青山路一百零八號，這是通行牌，進了去那裡後，最大的一座房子裡頭，找一個叫做叔孫陽的人類修者，他會告訴你怎麼做，你纔不會被趕出這座城市，或者關進三局的黑牢裡頭去住幾天。這年頭，妖怪也有黑戶口啊……”
說完，林非站起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知什麼時候又起了風，空氣中夾雜着一些汽車尾氣的味道，公園裡默然而立的路燈，樹木那一頭疾駛而過的汽車車燈的光圈掃過那裡，更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還有各種無聊的廣告橫幅，喧鬧的音樂，閃爍着霓虹燈的門面，步行街上或者歡快或者無聊的人類，都越走越遠。遇到這一個犬妖，雖然是意外，不過林非也沒有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好了，我要走了。”
左丘只感覺束縛着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掉，轉過身來，林非已經在十幾步之外了。
“啊，大王怎麼稱呼？”左丘連忙喊道。
大王是妖怪之間對於強者的尊稱，林非停下身形，低聲道：“你可以叫我林非。”
……
樓頂的天台上，風更加大，天空已經大半邊被烏雲佔據。
“不好意思，似乎壞了你一次生意？”
“沒事，反正只是順手接下的活兒，理事會那點錢，不
要也罷。”
“你是財大氣粗了，不像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接到第一份工作呢。”
“賺錢終究是小事，修行纔是大道，你又何必爲這種事情煩擾？”
“不愧是人類修者啊，這麼喜歡講道理。”
林非從樓頂往下看去，風很快吹亂了他的頭髮，兩隻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又接着說道：“叔孫陽，給你一個麻煩，可別怨我。”
在林非的身後，一個和林非看起來年紀彷彿的人坐在蓄水池的臺階上，一隻手放在生鏽的水管上，手指輕輕敲打着。
叔孫陽是他的名字，就是林非在浮空島上所遇到的那個人。
“妖怪，我們認識也快一個月了。”叔孫陽看着林非的背影，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查過你的身份。”
林非眉眼間閃過一絲危險的神情，笑道：“我一個剛到這裡的小妖怪，哪裡來的身份？”
“你知道，我也是三局的編外人員，前幾天在見三局的老大的時候，我無意間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說着，叔孫陽彈指將一張紙片飛到林非手中。
“有人在找你。”叔孫陽補充道。
“找我幹什麼？”
“殺你，領酬勞。”叔孫陽淡然答道。
“我一個小妖怪，難道還有誰花大價錢通緝我麼？大不了，躲到你們三局的黑牢裡頭去，這個城市，恐怕沒有什麼地方比那裡更安全了。”林非將紙片掃了一眼，紙片便出現了一絲火苗，燒成了灰燼，然後微笑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爲很麼要幫我？”
叔孫陽道：“就像你幫那一隻犬妖一樣，順手而已。”
說完，也不給林非說話的機會，說了一句：“我要走了。”整個人便往樓下一躍而去，一把古樸長劍飛至他的腳下，御劍而走。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類。”
林非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
叔孫陽的飛劍忽然停下來，問道：“你吃過人嗎？”
……
吃人。
林非吃過，是小時候的事情，那是非常殘忍而無法忘記的記憶。
林非揉了揉自己的頭髮，感覺很混亂，叔孫陽的這一句話，像是解開了一個不得了的魔咒。“我爲什麼會想要吃人……當年吃人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林非晃了晃腦袋，他痛苦地握住了欄杆，然後將金屬的欄杆握得扭曲。
緊接着，他在天台上，瞥見了一個少年。
就像色中餓鬼看到美女，老饕看到了美味佳餚，他抱住自己的頭，緩緩地蹲了下來。
爲什麼……那麼……渴望……吃人……
他猛地飛起來，出現在那少年的身後，一掌將他打昏，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
“最後一次吃人……最後一次……”
在不遠處的屋頂，叔孫陽露出了一絲笑容。
不節制的慾望，從來不會有最後一次。
他吃了少年，明日便可以吃了更多的人，男人，女人，小孩，老頭，小孩的肉軟嫩，老頭的肉酸澀。
很多人怕他，越來越多人追他，恨他，殺他。
但是林非依然活的好好的，因爲他口中的三局，沒有動他。
有一天，叔孫陽再一次見到了林非，林非正在一家酒吧裡喝酒，喝的爛醉如泥。
“我又來找你了。”
“幹什麼？”林非問道。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世界，吃人的人可以活得好好的，被吃的人也只能被吃。”叔孫陽忽然說道，“你不是人，但是你可以明白這個道理，只要三局需要你，你就可以活得很好，因爲，這就是個吃人的世界。你從小便吃過人，放下包袱，你會活得更開心的。”
但，林非活得不開心。
三天後，有人找他報仇。
林非有着非人的力量，報仇的人，成了他的食物。
繼續有人找他報仇，彷彿無窮無盡。
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
林非覺得累了，於是他停下腳步，他回到了當年的那一個城市，然後又遇見了那一頭犬妖。
犬妖變成了一條狗，被裝進一個袋子裡，然後被消防車拉走了，帶到了屠宰場。
犬妖被人吃了。
妖吃人，人吃妖，很有趣的循環。
然後，他忽然咧嘴一笑，就此醒了過來。
如同乍然見山花燦爛，知道春天來了，從此明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