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魚再度化身爲人,飛獒不住踉蹌,掙扎爬起,懷中還抱着那隻小狐狸。
飛獒的腹部已被射穿,現出偌大一個血洞,衆驅魔師追出時,他的嘴角卻現出一絲苦澀笑容。
“也罷……”飛獒斷斷續續道,“今天……命中……註定……躲不過……”
後殿廣場上,整個大明宮中的宮人全部驚醒,各自奔出來看。然則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的黑霧掩蓋了地面,如同有生命般蔓延而去。
“都躲起來!”李景瓏喝道,“那是妖怪!”
膽子大的太監與衛兵退到角落,仍不願離開,遠遠看着。
那黑霧朝着飛獒不斷蔓延,李景瓏低聲道:“有符咒能封印住他麼?”
“沒有。”鴻俊喘息道,“只得把他打趴下……現在還未現原形。說不定……用你的劍刺它……試試?”
這廝居然如此耐打,那天還好自己並未窮追,否則只怕不是它的對手。
李景瓏一抖長劍,說道:“你們掩護我。”
寂靜的廣場上十分詭異,只聽飛獒在瀰漫的黑霧中唸誦了幾句聽不清的咒文,下一刻,他擡頭朝衆人望來,低聲道:“哪怕是死,我也……”
說時遲那時快,鴻俊馭起五色神光,擋在衆人身前!
剎那間飛獒“砰”的一聲炸開,周遭黑霧化作千萬黑色火焰,射向廣場的各個角落,被那火焰沾上之人發出哀號,滿地打滾,號叫聲停下時,盡化作黑色腐爛鰲魚,朝着衆人撲來!
廣場上到處都是腐爛的鰲魚,張開利齒,朝着五人衝來。鴻俊架起五色神光擋住,不敢殺了這些異變體,生怕萬一傷了人便救不活。只聽李景瓏喊道:“取他!”繼而仗劍朝廣場中央的黑色火焰疾衝而去。
鴻俊撐起五色神光,疾步側身一撞,爲李景瓏開路,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的鰲魚,帶着腐爛的臭氣!阿泰接連發出旋風,莫日根射出釘頭七箭,卻總也殺不完。裘永思四處看看,大叫道:“別過來!別過來啊!鴻俊!你去哪兒!”
衆人:“……”
鰲魚前赴後繼,阿泰與莫日根同時怒吼。
阿泰:“裘永思!”
莫日根終於忍無可忍,吼道:“快出手!”
裘永思笑着說:“你們可以的,我看好弟兄們……”
話音未落,一隻鰲魚被莫日根故意放了進來,“砰”的一聲抱住裘永思,那一下裘永思險些炸了,平素瀟灑風度蕩然無存,慌忙探手入懷,卻被那鰲魚撲倒在地。
“走開!”裘永思吼道。
那鰲魚張開長滿利齒的巨口,口中伸出帶着粘液的舌頭,要去纏住裘永思脖頸。裘永思的忍耐力終於擊穿了下限,大吼道:“給我滾開!”
緊接着裘永思揮出一支毛筆,阿泰與莫日根尚在前方抵擋前赴後繼,如過江之鯽般的鰲魚,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飄了起來。
“啊啊啊啊——!”裘永思狂吼道,“都給我滾啊!滾啊!”
衆人:“……”
那支毛筆在空中瘋狂亂戳,撲得最前的鰲魚倏然“唰”一聲化作一攤墨跡,如同被一股巨力般扯了起來。
是時阿泰與莫日根一同回頭,望向裘永思,裘永思驚魂未定,手持一杆漢白玉打就的毛筆,不住發抖,那筆尖倏然綻放強光,內裡化出無數流星般的墨痕。
“妖怪!”
裘永思狂喊一聲,又是將手中筆一揮。
莫日根與阿泰齊齊住手,隨着裘永思那大筆一揮,整個廣場上赫然變成了一幅山水畫,頃刻間所有的鰲魚都化作了遊動的墨痕,唰拉拉地飛了出去。天地間一片敞亮,沿着裘永思身前蕩起漣漪,不住擴散。大明宮中漆柱、宮牆、甚至周遭山巒,盡數化作了水墨畫!
鰲魚被那奇異的力量捲起,繞着廣場開始轉圈,前一刻兇險萬分的景色,居然就這麼被裘永思丹青一筆,甩成了百鰲戲春圖??!
莫日根怒吼道:“你早該出手了吧!”
阿泰差點被裘永思氣死,怒道:“怎麼不早點出法寶?!”
裘永思不住喘氣,眼中滿是迷茫。
“哇他出手了!出手了!快看!發生啥事?!”鴻俊只感覺整個世間都變得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奇怪在哪兒。周遭景色全部隨之扭曲了起來。
李景瓏喊道:“別看了!趁現在,快!”
“等等等……”鴻俊感覺到自己飛身而起,踩不到地面。
李景瓏正要朝那團黑氣刺出劍時,也被帶得飛了起來。那水墨山水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住擴散,黑氣不住震盪哀嚎,本想逃離,卻也無法控制自己。
“把你的法術收了!”李景瓏回頭喊道。
“別玩了!”阿泰與莫日根又一起朝着裘永思喝道。
“一會兒要我出手!一會兒要我收手!你們到底是想幹嗎?!”裘永思肺也要被氣炸了。
此刻廣場已成爲一幅平攤的巨型水墨畫,周遭景物全部被吸了進去,壓平,成爲畫的一部分。黑火在畫中左衝右突只想逃走,裘永思在後殿前抓着筆,顫聲喊道:“我快壓不住了!撤法術了!你們當心點啊!”
“撤!”李景瓏喝道。
此時,籠罩在黑火中的飛獒狂叫一聲,用盡最後力量,釋放出剝落的鱗片,妖氣激射,頓時衝破了畫卷,與此同時,裘永思受到妖力一震,嘴角溢血,被震退半步。
畫中黑氣爆發,四分五裂,鴻俊與李景瓏同時墜地,鴻俊擡手一抹,滾滾而來的黑氣頓時被擋在五色神光外。
“出劍!”鴻俊喊道。
李景瓏趁着墜落之勢,左手將鴻俊一攬,兩人一同墜下地面。李景瓏在五色神光內出劍,一劍悍然刺穿五色神光屏障,怒吼聲中,劍鋒刺進了飛獒胸膛。
飛獒的狂叫聲戛然而止,平地爆起一陣氣勁,灰飛煙滅,將磚石紛紛掃飛出去,水墨畫一破開,所有遊動的鰲魚身上黑氣飛散,被控制之人各自恢復人身,撞到角落中。
飛獒一死,炸成黑氣四卷,李景瓏與鴻俊一同墜向地面,李景瓏瞬間偏轉劍鋒以手按住一旋,長劍打旋飛出,他再在半空中一個轉身,面朝鴻俊,背脊狠狠着地。
李景瓏悶哼一聲,鴻俊再摔了下來,整個人撞在他的身上。
此刻李景瓏猶如四處蹦翻的趙子龍,“噗”一聲被鴻俊結結實實撞在地上,腹部還捱了鴻俊膝蓋一頂,頓時氣血翻涌,全身癱軟,躺在漢白玉磚地上。
朝陽從東方升起,轉過山脊,投向神州,滾滾金光照來,灑向大明宮中,鴻俊掙扎着從李景瓏懷中爬起,忙不住搖晃他。
“長史!長史!你沒事吧!”
李景瓏全身如同被無數大象踩過,呻|吟道:“我的肋骨……是不是斷了。像是內傷了……”
“我有藥!”鴻俊忙道,“保你一吃就好。”
李景瓏:“……”
阿泰、莫日根與裘永思跑上來,鴻俊拉着李景瓏的手,讓他搭着自己肩膀站直。
後殿廣場四周全是昏迷不醒的宮人與守衛,大明宮被毀去一後殿、一側殿、一天井,破碎的陶瓷片,鎏金器散落遍地。柱子斷了七根,牆倒了三面。
窗、門、琉璃屏風的殘骸不計其數。
陽光照耀衆人,滿地珠寶猶如金海。
“長史,你想說什麼?”鴻俊擡頭看李景瓏,覺得他神色有點不大對。
“我想說……”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絕望道:“這得賠多少錢啊?!”
“多少錢啊——”
“少錢啊——”
“錢啊——”
“啊啊啊啊啊——”
聲音在羣山間形成迴盪,伴着那一輪升起的驕陽,久久不休。
陽光燦爛的秋日裡,鯉魚妖正在院子裡晾鴻俊的衣服。每次它洗過衣服以後,衣服上都有股泥和魚腥味,鴻俊卻從來不嫌棄。出門在外,有人幫洗衣服已經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
但鯉魚妖有點介意,介意鴻俊揹着他常常被人笑話,也嫌棄魚腥味重,它總是堅持讓鴻俊和新認識的朋友結伴,自己呢?待在院子裡頭看家就好了。
說是這麼說,鯉魚妖留下來時,又不免有點兒失落,覺得自己不被需要了。只得以“人總是要長大”的道理來安慰自個兒。
“還是薰點香吧。”鯉魚妖自言自語道,“免得鴻俊又被嫌棄。”於是一蹦一跳地去找薰香,路上停下時,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院外,大家回來了。
李景瓏那臉色,簡直奄奄一息。
“把長史放這兒吧。”鴻俊說道。
鯉魚妖說:“回來啦?行動怎麼樣?”
大夥兒全部東歪西倒,躺在前廳裡,李景瓏的神情頗有點兒木然。
“失敗了?”鯉魚妖心裡涌起一股小竊喜,說,“早知道該和你們一起去。”
鴻俊說道:“把那妖怪給滅了,可飛刀也沒找回來。”
鯉魚妖安慰了幾句,飛刀可以慢慢找,李景瓏卻說:“今天辛苦大夥兒了,都去歇着罷,別的我再慢慢地想辦法。”
大夥兒同情地輪流過來拍李景瓏的肩,各自回房睡覺去。
李景瓏一手扶額,坐在案後發呆,鯉魚妖過去,問:“怎麼了?”
“讓我一個人待着,讓我靜靜……”
鯉魚妖便把門關上,臨走時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聞點離魂花粉就完了,新的已經買到了。”
李景瓏苦笑着問道:“多少錢?”
“還是三千二百兩啊。”鯉魚妖答道,“阿泰他們和老闆說了,這次賒賬,下月初再來拿錢。”
李景瓏:“……”
大明宮中被打成那樣,李景瓏自然不可能打完就跑抑或讓人聞離魂花粉,否則看守的宮人都得掉腦袋。
但妖已經沒了,滿地狼藉,外加城門以及龍武軍中被毀了的胡升那間房……總得有個交代,於是他便拿了筆來畫押,但凡神武軍大理寺查案、工部修繕、天子問罪,統統都以畫押爲據,凡事找他罷了。
罷了罷了,先睡一覺,李景瓏把一身髒兮兮的外袍解開扔到一旁,就地一躺,睡醒再來煩惱。
所有房門都關着,驅魔師們都累得半死,早飯未吃便倒頭大睡。鯉魚妖洗完衣服後便回池子裡躺着發呆看天上的白雲。日頭西斜,到了午時仍未有人起牀。
直至午後,門外馬蹄聲響,車輪聲不絕,一輛一輛,門外竟是停了足有四五輛車。
鯉魚妖警覺地冒出個魚頭來,嘴巴一張一合,思忖要不要去叫醒李景瓏、
“聖明英武天子到——”
太監的聲音在門外通傳。
“貴妃到——”
鯉魚妖驀然想起封常清那句“玩賞”,馬上跑出池塘,到牆下草叢裡躲了起來。
“右丞相到——”
“秦國夫人到——”
“虢國夫人到——”
整個驅魔司裡頭,所有房門緊閉,還在睡覺。
“驅魔司長史李景瓏何在?馬上出來迎駕——”
“不妨不妨,朕這就進去看看……”
“喲,這驅魔司修得好別緻……”
“呀?姐姐,這是哪尊佛?”
“這叫不動明王,降妖伏魔。”
“倒是應景呀。”
“喵——”
“聽說狄公生前還在長安時,便購下這小院,日久失修,還想着要麼派幾個工匠前來拾掇一番。”
“陛下這可就過慮了,李氏從前也是顯赫門庭,雖家道中落,享受還是懂的……李景瓏呢?李景瓏?!”
楊國忠與李隆基、楊玉環、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等站在天井中,太監喊道:“李長史!陛下來看您了!”
“李景瓏!”李隆基倏然運足真氣,來了一發“天子吼”,聲如洪鐘,衆人一同大笑,李景瓏被嚇得夠嗆,光着腳,只穿襯衣襯褲從正廳裡衝了出來,站在天井下,頭髮凌亂,剎那傻眼。
“人呢?!”楊國忠喊道,“驅魔司還有人嗎?”
“誰誰誰?”阿泰一身絲綢睡衣睡褲,跟着跑了出來。緊接着鴻俊、裘永思,莫日根,衆人都赤着腳,左看右看。
李隆基今日穿的便服,李景瓏初一看還沒認出來,但楊國忠他是認得的,當即心裡咯噔一聲。
“怎麼大白天的,全在睡覺?”李隆基笑道。
衆人:“……”
李景瓏心裡嘆了口氣,只得說:“昨夜出去捉妖,一宿未眠,也是臣管教不嚴。”
說畢,李景瓏單膝跪地,李隆基忙上前扶,倒是無所謂,見背後站着的四人,樂呵呵地過來,說:“你們都是景瓏的下屬?叫什麼名字呀。”
各人便抱拳答了,既不躬身,也不行禮,其時大唐規矩較爲隨意,倒不是見皇帝必跪,但幾人都無官職在身,俱算是草民,這麼大剌剌不行禮的,倒是第一次見。
楊國忠正要斥,楊玉環卻微笑着輕輕擺手,示意無妨。
“各位幫我姐找到了青兒。”楊玉環溫和笑道,“今日特來答謝諸位,這青兒可是她的命根子,這些天裡找不着,原哭了好幾場來着。”
“哎哎哎。”秦國夫人忙出言打斷了楊玉環的話,李隆基又樂不可支,楊玉環這麼一開口,氣氛便活絡了些。
鴻俊第一次見有紫微星照拂的人間天子,十分好奇,只不住朝李隆基臉上打量,見其容貌倒是精神,頗有皇者氣勢與威嚴,說話時卻十分隨和。只是眉心間,隱隱約約帶着極淡的陰影。
再看楊玉環面容姣好,如同明月,映得驅魔司內光彩流轉。當真是顧盼生姿。貴妃身後那秦國夫人便稍遜色了些,卻也堪比西子,柔媚清麗。而站在後頭的虢國夫人,則稍年長了些,端莊威嚴,不苟言笑。
楊國忠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站在李景瓏面前,李景瓏更低着頭,楊國忠竟是比他還稍高了些許。
“特來道謝……”楊玉環又自言自語笑着說,平素似是總有許多開心的事兒。
“謝貴妃恩寵。”李景瓏忙道。
餘人與鴻俊都是一樣的心思,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這羣人身上掃來掃去,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來。”楊玉環親手打開一個匣子,裡頭裝滿了鴻俊愛吃的糕點,說,“管家說有位小郎君愛吃,是誰?”
“這麼多民脂民膏?!”鴻俊一見那水晶糯米黃金糕,便歡呼道,“太好了!”
李隆基:“……”
楊國忠:“……”
李景瓏:“…………………………………………”
“什麼?”楊玉環還沒聽清,李景瓏馬上朝鴻俊道:“還不謝恩?!”
“謝謝!”鴻俊歡欣雀躍,接過那盒糕點,裡頭足有三大層,攢得滿滿的。
楊玉環瞥瞥李景瓏,又瞥鴻俊,再瞥李景瓏,笑道:“景瓏,陛下說要賜你點兒什麼,我倒是說,替你把人哄好了,比什麼都強,是不?”
李景瓏頓時無語,李隆基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也該成家立業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李景瓏還沒反應過來,阿泰卻先懂了,只忍不住好笑。鴻俊則一臉茫然,還沉浸在民脂民膏的喜悅當中。殊不知秦國夫人先是聽了管家轉述,得知李景瓏帶了個少年過來還貓,少年又愛吃府上糕點,便朝楊玉環轉述。
而這三姐妹自然都是聰明人,計議了幾句,先是從李景瓏尚未成親開始,又想到身邊跟着一少年,賞賜這刺頭,自然不如投其所好,賞那少年糕點吃。於是手腕玩得一溜一溜的,來時車上還在嘻嘻哈哈地討論。
是時大唐民風開放,李隆基雖不大待見斷袖,但楊玉環既然這麼說了,也由得她。
其中彎彎繞繞,李景瓏察言觀色,猜到了些許,當即一張俊臉直紅到耳根。楊玉環又笑道:“開個玩笑,景瓏還是該賞的。”
於是太監們便捧着盤子過來,共二十枚二兩重的小銀錠,四十兩銀子,外加深藍色緞錦十匹,李景瓏忙謝過賞賜,楊國忠手指點點李景瓏,意味深長,沒再說什麼,李隆基轉了一圈,便轉身走了。
“來,青兒,給李長史道個別。”秦國夫人抓着那貓的爪子,朝李景瓏揮了揮,李景瓏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鴻俊卻覺得好玩,過來摸了摸貓的頭,那貓伸出爪子就朝鴻俊身上歪,看樣子又是要抱,李景瓏心裡已叫苦不迭,趕緊把人送走罷,還招惹來做啥?
所幸秦國夫人只是笑了笑便把貓抱走了,與李隆基上車,衆人便出來恭送。
“天子啓駕驪山——”門外又通傳道。
鴻俊這一看不得了,外頭浩浩蕩蕩,全是儀仗,更有龍武、神武兩軍陪同,轉出巷外,往華清池去了。
餘下只着襯衣白褲的衆人,站在天井裡,鯉魚妖這才從草叢中跑出來,到池塘邊“咚”的一聲跳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