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是爲道家三元節之一,開元二十二年,當今陛下有詔曰:“道家三元,誠有科戒”,此節日本起源於漢朝祀太一之風俗信仰,只是這一節日展到隋唐,尤其是唐開元天寶極盛之時,宗教祭祀色彩已漸次淡化,而成爲大衆狂歡的節日,每逢上元之日,長安城中三夜金吾不禁,皇城大開,一任百姓隨興而遊,上元賞燈乃慣例舊俗,每逢上元正夜,宮中及京兆府所設花燈除外,長安百萬百姓外出觀燈時,大戶人家人人持燈,縱然貧家小戶也不免一盞,幾十萬盞花燈於一夜之間綻放,直使帝京城中輝煌燦爛,由此長安始有“火城”之別稱。
值此普天同慶之日,長安百姓固然是舉家而出,“聚戲朋遊,充塞街陌,人戴獸面、男爲女服。鳴鼓聒天,燎炬照地”的狂歡不已;而在景龍四年,中宗與皇后微服出遊後,上元正夜天子微服出宮、與民同慶已成不成文之規程。
又是一年上元夜,雖然今歲天公不湊巧,烏雲遮蔽了圓月,但依然難擋盛世長安百姓狂歡的漏*點,天色尚未落黑,已有頑皮的孩童點起早已準備好的各式花燈,在街巷間歡呼雀躍不已,偶爾有撅着屁股的孩童悄然點燃一支爆竹,裝點起節日氣氛的同時,引來身邊小夥伴兒驚叫聲聲,使坊市間更多了幾分純真的喧鬧。及至天一落黑,吃過晚飯、早已等待許久的百姓們不約而同舉家而出。自第一盞燈火亮起,不過半柱香地功夫,整個城中已是燈火滿天,照亮天幕的同時,也使帝京城中亮如白晝,道道坊街人頭涌涌,當其時也。真個是哈氣成雲、揮汗如雨。
**天上轉,梵聲動地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凝流水,春風含夜梅。幡動黃金地,鍾琉璃臺。
隨着皇城前那盞以錦繡覆之、金玉飾之,懸五萬盞燈、高二十丈的燈輪由下至上次第燃起,及至最高處碩大的泥金萬福萬壽燈乍放光華,一道聲震百里的漫天歡呼響起,長安上元夜的狂歡正式拉開序幕。
但這種熱鬧對於唐離而言。卻是視若不見,此時的他正一遍遍檢查着所有地器械和人員佈置,等待着大唐天子陛下駕臨的時刻。
他所在地地方是都陽侯府內一個面積適中的小院,兩邊廂房環圍,而另一側則搭建着一個碩大的演舞臺,在演舞臺的對面,是一棟雙層小樓,此時二樓處其它三面都圍以錦幄。隱約可見其中貢炭熊熊燃燒,讓人心中莫名生出股股暖意。似這等不置,本是大戶人家常有,只是多用以夏日,似都陽侯府這般冬日啓用,卻是並不多見。
當此之時。院中原本擺放的花缸等物都已清除乾淨,只留下一片碩大的空場和空曠的演舞臺,數九寒冬,外邊是嚴寒無比,但兩側廂房中卻是騰騰冒着熱氣。
四下裡再巡視一遍,重回居中座位地唐離只覺心難安定,思慮着正要起身,卻聽身邊楊芋釗含笑道:“唐公子還宜安坐爲好。”
應聲扭頭看去,只見楊芋釗微微一笑道:“今晚公子是爲主帥,主帥若是不定。那些個歌兒舞女們豈不是更驚慌?如此反倒是弄巧成拙了!莫若示之以靜更好!”。一番話說完,就見他揚聲吩咐道:“來呀。給唐公子上盞魚兒酒!”。
魚兒酒本是波斯葡萄釀,以冰魚鎮而飲之,是以得名。手捧琉璃樽,喝下一口色做琥珀,冰寒入腹的酒漿,唐離那亂糟糟的心才漸得寧靜,偶爾一瞥間,見到適才侃侃而言的楊芋釗兩手不覺中緊攥成拳,他那剛剛生起的慚愧也於一笑間煙消雲散,畢竟是第一次爲當今天子演舞,若說不緊張,還真是孰爲不能。
也不知等了多久,當唐離手中第二樽魚兒酒將要小口呷盡時,卻見那二樓觀舞臺上諸色花燈驀然大放光華,隨即在滿樓人拜倒於地的同時,一個團衫儒服打扮,身形高大的中年出現在觀舞樓中。
因間隔的遠,又是低頭自下仰望,唐離並不能看清此人地容貌,但只看他行動間漠然一切的態度及身後跟着的那個星太監,雙手猛然一緊的同時,唐離心下暗道一句:“來了!”。
這身形高大的當今天子想必現下心情也是欠佳,憑欄稍立了片刻後,才見他轉過身去,略揮手示意衆人平身,隨即就有許多人上前見禮,半柱香功夫後,他纔在三個高髻豔裝婦人及都陽侯的環侍下,於觀舞臺正中長榻上坐定。
早在天子駕臨地那一刻,原本沉悶的廂房中立時寂靜無聲,使得道道喘息之聲清晰可聞。
及至樓上衆人坐定,廂房中愈靜寂,衆人屏氣凝神之下,適才的喘息之聲也已不聞,居中正坐的唐離雙手緊握手中酒樽,連魚兒酒的寒意也自不覺,只將一雙眸子緊緊盯住觀舞樓側的飛檐。
許是千年久遠,又似是剎那光陰,在那飛檐上挑起一串五彩花燈的同時,唐離眼神猛的一縮,心中一震的同時,口中已是斷喝出聲道:“出鼓!”。
十六扇廂房門同時打開,二十八個黑緞衣衫、頭扎紅巾的漢子疾步奔出,不過片刻功夫,早已按照素日演練,在空闊地院落內支起七面四人合擊地大鼓。
緊隨這些鼓手而出的則是一百單八人地健舞手,此時這些挺拔的舞者全身披掛輕甲,手執舞槍,舉止有節、近百人身形轉動之間,近百柄舞槍揮動之際,於這空曠的院落中陡生出一片殺伐之氣。
堪堪等最後一個舞槍手戰位完畢,唐離的下一聲斷喝已是破空而出道:“滅燈。起歌!”。
此聲即出,除觀舞臺兩側飛檐上掛着地兩串五彩花燈外,無論樓上樓下及廂房諸色燈火應聲而滅,整個院落中頓時陷入一片灰濛濛的黑暗,在今夜這火城一般的長安,這份黑暗來的份外特別。
這黑暗突如其來,樓下場院中固然是寂靜一片。但觀舞樓上卻是難免引起一陣騷動,老宦官高呼一聲“護駕”的同時。人已搶步擋在了天子身前,而於此同時,八道黑影自四下躥出,直將那團衫人緊緊圍住。
衆人惶恐的同時,那居中正坐的便服天子卻是淡淡一笑道:“朕信地過都陽侯,都散開!”,他這語聲未畢。忽聽樓下院中一聲滿帶慷慨之氣的長歌驀然起道:
撥亂資英主,開基自晉陽。一戎成大業,七德煥前王。炎漢提封遠,姬周世柞長。朱干將玉戚,全象武功揚。
場院黑暗,看不到歌唱者本人,但只聽這聲音技法絕是國手無疑,雖毫無器樂伴奏。單是這般清唱,也盡將這歌頌大唐開基建國地《武功歌辭》中闊大氣象盡顯無疑。
適才的騷動之後,突然聽到這樣一長歌,玄宗李隆基哈哈一笑道:“都陽侯有心了!”,也就是他這這聲大笑,緩解了觀舞臺上的緊張氣氛。雖知道今日唐離佈置的內容,但楊琦卻沒想到這個少年會來這麼狠一手,剛纔的他也是面色急變,心跳不已,直等聽到這聲大笑,方纔徹底放下心來,長吁一口氣的同時,才覺額頭不知何時已爆出一片魚鱗般的冷汗。
“起幻術?”,聽到下邊廂房中一個少年地高喝之聲,手按扶手的李隆基又是一笑道:“楊愛卿。看下邊擺的陣勢及剛纔這曲長歌。分明是要演《秦王破陣樂》,這時候來一出‘魚龍蔓延’的幻術。可着實大是不妥呀!”。原來,隋唐間宮廷的大型幻戲《魚龍蔓延》幻化出的場景乃是傳說中的四海龍宮景象,正所謂“辰象森羅正,句陳羽衛寬。魚龍排百戲,佩劍儼千官”,而這等熱鬧戲與前邊的諸多佈置地確不太協調。
隨着唐離一聲令下,兩側廂房中三十六位頂尖兒幻術師雙手急動,堪堪等都陽侯那句:“還請陛下耐心後觀”的話語說完,就見一片青光爆閃,場院中演舞臺上憑空幻化出一片金光燦燦的皇家宮闕,這片青光在一片黑暗的場院中顯的如此奪人眼目,附帶着連那些鼓手、舞手也照的清晰可見。
見幻術已起,緊緊盯住外間景象地唐離高喝一聲道:“擊鼓,起舞!”。
音聲未歇,“咚”的一聲大鼓鳴響,“咚咚”、“咚咚咚”,隨着鼓手節奏愈快,鼓聲之間的停頓也越來越少,待到三二十下時,那鼓聲已如暴豆般連綿不斷,聽其節奏,分明便是《秦王破陣樂》。
鼓聲剛起,那一百零八個手持槍矛的舞者已是應聲而動,此《秦王破陣舞》乃是爲頌太宗當年戰場征戰勇武而作,羣舞動作雖然簡單,但最以節奏明快,氣勢雄渾取勝,在《霓裳羽衣曲》未出之前,它實是宮廷舞蹈中規模最大,也是最爲剛健的盛舞。
七面用以沙場征戰的戰鼓同時擂響,這是何等氣勢?感覺身邊几上茶盞爲聲波所震顫動不已,而那每一聲鼓音又如同擊在心中一般,攪的他心血沸騰,都陽侯忍不住心中暗暗叫苦:“瘋子,真是個瘋子,有花鼓不用,居然搬出真正的戰鼓來!”。
鼓聲隆隆,舞者烈烈,而伴隨着這樣的鼓舞,演舞臺上的幻象陡然隨之而變,自長安金碧輝煌地興慶宮開始幻化,推過一片連天地宮宇,幻象隨即展露的是氣勢恢弘地長安全景,隨後畫面再變,繼續推進的則是五穀豐登的大唐疆域。
“全景,全景,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旁邊廂房中,眼睛大大瞪起的唐離注目演舞臺,口中抑制不住的喃喃自語道:“秦王破陣,秦王破陣!”,應和着他的聲音,在經過剛纔那一套組合幻象畫面結束後,演舞臺上青光再閃。幻化出一往無際的刀槍叢林,盾兵、弓兵、輕步兵、重甲步兵,輕騎兵、重騎兵地影象一一閃過,如此近距離目睹這般刀槍大陣,觀舞臺上衆人耳聽隆隆戰鼓,似已化身這無邊殺戮的戰場之中,只覺口乾舌躁。無邊死亡的威壓漫天而來,片刻之後。才見那青光再變,掃過這一望無際的兵陣前沿,與之相對的卻僅僅有數十騎騎兵。
“渲染氣氛,渲染氣氛”,雙手又一緊手中的琉璃樽,唐離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句話來。
戰陣之上,殘陽如血。血色地夕陽灑照在那數十騎重騎兵血跡斑斑的甲冑上,愈爲他們增添了幾分英雄一去、勢不回頭地慷慨與蒼涼。
這與敵人數萬軍陣對峙而毫無懼色的十七騎隊伍正中,擁立的是一面在朔風之中烈烈舞動的大唐王旗,旗下那員身披黃金鎖子甲的將領在這樣一片如血夕陽的背景下,愈顯的偉岸無比。
綜觀李世民一生征戰,最具代表性、同時也最爲勇武地便是後世史書中一再渲染的十騎衝陣故事,史書記載中,這位大唐的建國者及中國王朝時代最偉大的君王面對敵三萬軍陣。率領一十七騎騎兵毅然破陣而出,此事於唐人,上至達官親貴、下至販夫走卒,可謂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觀舞臺上衆人見到剛纔那些幻象已是萬分驚詫。此時再一目睹如此場面,安能不心血沸騰,在當今天子拍案而起的同時,就見滿樓衆人,無論爵位高低,一體拜倒於地,口中悲呼道:“太宗陛下!”。
李隆基一代英主,繼位之初勵精圖治,歷三十年手創開元盛世,文治既成。又慕武功。北以安祿山力壓東北諸族,西以封常清率大軍與正日益強盛的大食會獵於西域。南收南詔諸族,自開元末以至天寶間可謂是年年征戰。
心負宏圖的玄宗李隆基嘗無數次翻閱列祖事蹟,一遍遍回想着先祖們沙場征戰的英姿與豪氣,常恨不能親見,今日突然目睹眼前出現地一切,焉能不大驚而起。
憑欄而立,耳中戰鼓聲聲,場中《秦王破陣舞》正至酣處,配合着濃濃鼓聲,生造出一片沙場氣象,目睹一片青光中的先祖先宗開國之初如此血滿征衣,重兵環圍,雖已是年近六旬的李隆基也覺心血激盪,難以自制。
廂房之中,“啪”的一聲酒樽擲地的碎響,已經融入其中的唐離高呼一聲道:“破陣”!幻象中地秦王緩緩壓下王旗直指敵陣,當王旗再次豎立的時刻,隨着一聲龍泉吟響,十七騎勇士隨着秦王手中寶劍指處,躍馬狂奔而前……
如血的夕陽中,一十八騎鎧甲染血的騎兵如一道利箭般向着敵軍三萬軍陣狂飈而前,這是英雄一往無前的輓歌,這是壯士視死如歸的悲壯。
朔風激昂,捲起那面殘破的王旗烈烈飛揚,旗下狂奔最前的,永遠是黃金鎖子甲的秦王,夕陽的金光背投過他那偉岸地身影,此時地大唐英主周身四散金光,直使人不敢逼視。
龍目中驀然爆出一道利芒,雙手忘形重重拍打在扶欄上,直震得木製欄杆簌簌做響,此時的大唐天子忘形之下,恍若自己已置身其中,策馬狂飆,一任那狂風颳過面頰,刮過火熱地胸膛……
目睹此情此景,深陷其中的觀舞樓中人忍不住再次齊聲悲呼道:“太宗陛下……”。
馬蹄剛動,場中七面戰鼓落點愈急,當此之時,整個場院中已完全沉入這震動天地的殺伐之音中,鼓催舞步,《秦王破陣舞》至此也已經到了最爲**的一章,身披甲冑的舞者面上或興奮、或驚怒、或猙獰、或不甘……一百零八人,一百零八種表情,只將殺場健兒的神色模擬的惟妙惟肖,配合着他們手中或挑、或刺的長搶,分明就是又一個修羅戰場。
十八騎戰馬狂飆,十八位勇士入陣,其間血雨腥風,那面染血的王旗幾度起落,注目演舞臺,上自當今天子,下至伏地拜倒的下人奴婢,當此之時更無一人能稍轉眼目,每一次王旗低落,都是悽聲一片。而每一次王旗再高高揚起時,都是如釋重負的歡呼,當這面殘破不堪地王旗終於在敵陣後出現,當身穿黃金鎖子甲的秦王再次高高擎起它時,當李隆基不由自主的長吁出一口氣,胸中心血欲沸時,觀舞樓上一片連天喝彩聲響起。這自內心的歡呼聲是如此巨大,以至在瞬時間竟壓過了那巨響的戰鼓。
“拿酒來!”。又過了片刻,從適才緊張情緒中放鬆的玄宗高喝一聲道,直到一樽酒盡,才長笑一聲道:“痛快,痛快!”。
戰鼓收起,舞者自退。演舞臺上,適才還是血流遍地的戰場上。在一個個鮮紅地血潭中,叢叢五顏六色的野花綻然開放,引得蜂蝶無數前來嬉戲,隨後野花逝去,一棟棟房舍悄然而起,農人們自在耕耘,說不出地滿足愜意。
“開元盛世,開元盛世!”。過度專注的太久,此時的唐離已是雙眼滿布血絲,而他恍如未覺,口脣開合之間,只是這四個字。
演舞臺上幻象再變,重新出現的長安城千門萬戶。各色蕃人自由往來,東西兩市貨積如山,說不盡的錦繡繁華,泰山之顛,一位九龍冕服的帝王正自告禱上蒼,行封禪大禮。
終唐一朝,封禪泰山者僅玄宗一人,目睹此狀,剛剛放下酒樽的李隆基忍不住面露歡喜之意,而他身後那許多看客。也已是同聲而起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封禪泰山代表了玄宗文治地最高成就。此一畫面過後,再次閃現的則是京中高聳的拜將臺。一個個將領自皇帝手中接過虎符印信,帶領着鐵甲健兒向四方開拔,正當此時,卻又聽適才的長歌在胡笳伴奏聲中高起道:
嚴風吹霜百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膘姚。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
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目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無人,漢道昌!
伴隨着歌聲,畫面推進到四荒八極,一次次戰事廝殺,一片片疆土闊大,看到此處,天子陛下大感歡悅的同時,連聲喚酒。
若論大唐天子之好戰,玄宗陛下絕對是當其衝,經開元年間積蓄雄厚的國力之後,這位皇帝陛下隨即展開了一系列的邊疆征戰,而最讓他得意的便是,在其治下,大唐羈縻州地數量達到鼎盛時的近九百個,幾乎三倍於中原各州,而這無疑也是他文治之後,絕世武功的明證。
且不論今晚歌舞形式的新奇,單是這短短時間的幻術表演,單是這一李青蓮《胡無人行》的長歌,可謂無一不搔在玄宗陛下心中癢處,邊品呷美酒,此時地他緊緊注目於演舞臺,等待着下面的內容上演,今晚這場別緻的幻術歌舞戲從一開始滅燈,便緊緊抓住了他的心。
如果說剛纔的秦王破陣是慷慨的激烈,那麼後來對開元盛世的描述就是雍容的大氣,在經過這兩組組合畫面後,演舞臺上青光閃動間,這第三組畫面卻最是情人間的相思離別。
幻象間先出現的是上元日中景象。宮廷之外,各色花燈早已準備停當;宮廷之內,適才那位身穿冕服地帝王褪下身上地龍袍,換上一身百姓家常服,與她身邊最美麗的妃子悄然調笑,相約兩下分走,待月上柳梢之時,再復於皇城前相見,攜手觀燈。
畫面中地妃子雖只是露出一個背影,但其體態間的風流已足使人構想她那一笑傾國的絕世姿容,她與君王的感情是如此之深,縱然是這小小短暫的離別也蕩起一片相思惆悵之意。
自幻象間突然出現那個妃子的背影,觀舞臺上立時靜寂無聲,都陽侯屏氣凝神的同時,小心翼翼的試圖窺視着玄宗的臉色,只是讓他失望的是,樓中光線太暗,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畫面不變,樓下左側廂房中忽然有一聲琵琶聲起,隨即,應和着琵琶聲聲,一個哀怨的女子歌道: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衿,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此曲一起,衆人都覺耳中一新,這歌女所唱詞調,無論從形式到內容,縱然是在坐諸多方家,也絕無一人曾經聽聞。
此詞雖然形式殊不如詩般工整,且多有破碎,但比起詩卻更是細膩,尤其是在描繪女子與情郎分離時的那種情懷時,更是通過細微動作的描摹,將女子的相思刻骨,彷徨無計的心情刻畫的入骨三分,只待那最後三句“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唱出,且不說歌女本人已是泫然欲泣,便是樓上聽者也覺無比心酸,耳聽此曲,眼看演舞臺上依依深情的女子,雖看不清玄宗陛下的臉色,但他持樽的右手卻是微微抖顫起來。
見到了如此地步,樓上天子依然不鬆口,廂房居中正坐的唐離將手一伸,咬牙道:“蕭來!”。
畫面中,女子拉着君王的手婉轉嬌癡,即似在叮嚀他務必小心,也似在訴說那不忍分離之意。
恰於二人出宮兩下分離之時,演舞臺下左廂房中卻有一管長蕭繼起,這蕭音卻不是本應有的蒼涼,反是蕭歌笛調,奏出一片歡快的曲子,直與歌女的曲詞相得益彰: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新月初起,落入月幕中的長安早已是花燈滿街,熱鬧不堪,而分散而行的君王與妃子也終於在皇城前的柳樹下如約相見,任身側人頭涌涌,絕色妃子的眼眸於萬千人中,卻只是注視着她的君王,眉眼之間只有說盡的相思深情。隨後二人攜手融入人流……
只是這一美好卻未能持續太久,幻象一變,又是一年上元節,昔日的妃子依舊在去年月下的柳樹旁癡癡等候,然而,人羣中卻再不曾走來那個她一心繫之戀之的君王……
蕭音復歸本調,那其間的蒼涼就如同在天子心間奏響一般,耳畔歌女的聲音也從適才的明媚變爲如今的哀怨: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空衫袖……
蕭聲嗚咽,歌聲三疊不絕,觀舞樓上此時早已是人人面帶戚然之色,良久之後,仍不聞天子開言,那早已淚蓄眼眶的虢國夫人含淚輕言道:“陛下寬宏……”。
“燃燈!來呀!請貴妃前來觀舞!”,不知何時起身的玄宗待光華大放後,驀然一指樓下廂房道:“去,把下面操辦歌舞之人給朕傳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