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離扭頭看去時,見店門處那人年約二十餘歲,長的倒也清秀,然則衣衫破舊,他原本在門口處躊躇,此時聽掌櫃這麼一喊,大有困頓之色的臉上頓時一紅,看來尷尬不已。
“今日前去尋我那鄉黨,不成想卻不曾見着人,劉掌櫃但請再寬限些日子則個!在下總不至於賴了你的帳”,急步走到櫃檯前,那錢姓年輕人邊示意胖掌櫃低聲,邊出語請求道。
“寬限,寬限,這話說的都不止三次了吧!你就還好意思開口?”,邊用肥手沾着口水翻那帳冊,胖掌櫃邊斜着眼嗤笑聲道:“本店利小,要養活的人又多,個個客人都想你這樣,我可還活不活了?再說,您這可是‘才子’,才子欠帳,傳出去多影響您的聲名不是!”。
“我看你一時也拿不出錢來,罷了,罷了,就再寬限你十日便是。”,不等那錢姓年輕人神色一鬆,胖掌櫃“呼啦”聲中重重翻過一頁帳冊道:“只是有一條,自今日起,你得從那人字號房中搬出來,大車通鋪給你留個地方兒。另外,本店供飯也得停了,這米、菜那一樣不要錢買!再這樣下去,本店可折耗不起!十天,十天後這帳你要是依舊還不上,京兆尹推官老爺處,咱們再做分說。恩,去吧!”。
聽着這些話語,再看胖掌櫃趕蒼蠅似的手勢,錢姓年輕人臉色紅白交替,口齒喏喏,最終還是沒說出話來,轉身離去。
等他將要穿過大堂往後面宿處走去時,卻聽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這位仁兄請了。”
錢姓年輕人扭頭看去時,見身後喚住自己的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少年身穿一身麻衣,長相風儀都是極佳,最顯眼的是他那雙眼之中,透露出與年齡絕不相襯的淡然與成熟。
“不知少兄相喚更有何事?”,看這少年的裝束,分明也是個讀書人,而他肯定見到了自己剛纔的窘態,想到這裡,錢姓年輕人臉上不免又是紅了一紅。
“在下山南東道士子唐離,本是爲應試而來,然則初來帝京卻是於諸事一無所知,看仁兄應是學中前輩,是以冒昧開言,還望仁兄能有以教我。”,對錢姓年輕人的臉色視若未見,淡然而笑的唐離滿眼誠懇說道。
“小二,再加兩個菜,上酒來”,見錢姓年輕人坐下後,唐離扭頭吩咐道,一時杯盞具備,他先斟酒一盞微笑道:“聽仁兄口音,與在下一般,同出江南,今日相逢帝京,誠是緣法,還請滿飲此盞。”
“請”,適才最尷尬的局面都已被人看到,錢姓年輕人此時也不再客氣,舉盞一飲而盡。
“不瞞仁兄,在下連日趕路,剛剛安定下來,着實餓的緊了,此時先不敘話,稍後再做請教”,放下酒盞,唐離不等錢姓年輕人說話,已自先開言道。
那錢姓年輕人最近多日沒怎麼好好吃一頓飽飯,此時見桌上酒菜多有,也實在耐不住飢火,只是等他吃到六分飽時,才見對面的唐離只是偶爾動著,再想想他剛纔所說的話,分明就是刻意維護,不欲使自己尷尬,一時這錢姓年輕人又是感動,又是赧然。
放下手中竹著,錢姓年輕人端起身前酒盞,慨然一嘆道:“唐少兄年紀雖小,但如此善體人心,實有古君子之風,一飯之恩,愚兄斷不敢忘。”
看剛纔情形,唐離知他面薄,是以纔會如此,此時聽他居然上升到“一飯之恩”的高度,隨意揮手一笑道:“同爲鄉黨,此話着實言重了,只是還未請教仁兄臺甫。”
“噢!是愚兄疏忽了”,見唐離如此,錢姓年輕人也不再拘束,拱手道:“愚兄姓錢,名起,字,吳興人氏,跟賢弟一樣,同是來京應舉的鄉貢生”,說到鄉貢生三字,錢起脣角露出絲絲苦澀的笑意。
見唐離聽了自己這番介紹後,神色一時有些怪異,錢起遂輕聲道:“唐少兄,唐少兄”
唐離醒過神來,歉然一笑,舉盞道:“以前在道學中,多聽師長及同窗提及吳興錢起大名,衆口一詞皆說仁兄詩作清麗,不負才子聲名,不想今日居然得以面見我兄,請!”,一句說完,他已是仰首先乾爲敬。
聽唐離此言,放下酒盞後的錢起面上苦笑愈濃,“長安淪落三年,這才子二字賢弟莫要再提。”
“哦!”
錢起苦悶已久,今日得了機會,也不等唐離招呼,顧自又自斟自飲了一盞後,才苦笑道:“當日離家時,愚兄也是信心滿滿,自以爲來京中取一進士不過是探囊取物而已,孰知真到了京中,才知此事大謬。轉眼三年時光,有家歸不得,只落得沉淪如此,讓賢弟見笑了”
少年成名,意氣洋洋上京,結果接連兩榜不中,這錢起怕是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是以連家都不敢再回,只能如此滯留長安,長而久之,行囊罄盡,纔會淪落如此,這於唐代詩人而言,本是經常之事,唐離倒是能夠理解,當下也不接話,持甌替他再斟上一盞酒。
舉盞一飲而盡,錢起苦笑說道:“賢弟既是第一次上京應試,愚兄卻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錢兄請講”,唐離以前對唐朝科舉的認識都是自書本上得來,今日到長安後的第一天,就見這個“大曆十才子”之首的人物居然也兩考不中、淪落如此。心下對科試高中的難度又多了幾分估計。
“愚兄兩榜不中,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在長安,若想高中進士,無非兩字而已,雙眼緊緊盯住唐離,錢起一字一頓道:“一是名,二是錢!”。
“名?仁兄來帝京之前,豈非已是大有聲名?”
“一州一地,那算得了什麼?但凡能來長安應試的,那個鄉貢生不是本州本道士子中的翹楚人物,又有誰在地方上沒點小名聲?”,見唐離點頭,錢起持著拈了一塊兒羊膾放進口中慢慢咀嚼道:“昔年李青蓮漫遊荊湘十年,闖下多大的聲名,但到長安後,依然是知之者廖廖,直到賀禮部‘謫仙人’三字出口,方纔爲衆人所識。這些地方上的聲名,一到長安就不濟什麼事了,愚兄說的名聲,是指在長安博下的名聲,沒有聲名,任你才華通天,也休想中舉。”
持甌斟酒,唐離微微點頭,示意錢起繼續接着說。
“沒有名聲,主考官連你人都沒聽過,想中舉是千難萬難,但要想出名,沒有錢卻又是萬萬不成”,放下慢慢呷着的酒盞,錢起扳指算道:“且不說這一路行旅,吃穿住行的開銷,來到長安後,向那些權貴名士們干謁、行卷要花錢;打點那些豪奴門子們要花錢;參加士子們的詩會要花錢,必要的應酬也得花錢,甚至那些干謁對象們有了大事小事,送不起重禮,隨份子也得花錢……以上種種,少了那一樣都不行,長安物價本貴,說起來,沒錢就沒名聲,中舉自然是更不用再想。”
此事千古一理,唐離倒是能明白,見他這番話說完,遂輕笑接言道:“敢問錢兄,這干謁、行卷可有什麼機巧?”。
“問的好!”,錢起微微一嘆後道:“每歲應試鄉貢生不下三千之數,而取中者不過了了二十餘人,可謂是百不取一,多行卷是爲揚名,但真能決定此事的,不過僅只數人而已,但賢弟今歲若想高中,卻必須得到一人賞識方可”。
話到此處,纔是最爲關鍵,唐離當即跟上道:“願聞其詳。”
“賀禮部自不待言,但僅靠這位老大人卻也不行。”
“噢!這是爲何?”
“每歲進士科試錄取人數實在太少,所以競爭太過激烈,賀禮部雖身爲知貢舉,但他老大人定下的名單還需經政事堂然後上奏陛下御批,所以,賀大人有的其實僅是一審之權,決定此事的其實是在政事堂。現在政事堂中雖然有李、陳兩位相公,但左相陳希烈卻是唯李林甫右相馬首是瞻,所以要想今科得中,沒李相公點頭絕無可能。”,舉盞輕呷一口後,錢起續道:“總而言之,賢弟既來帝京,第一步自然是要揚名,你若無名聲,即便才學再高,詩作的再好,爲避物議,賀老大也不會錄你。既有了名聲,又有才學,然後還需往李相公府走動走動,得了他的首肯,此事纔算行的通透。”
“賀大人也不行?”,耳聽錢起所說,唐離臉色微變,看來自己來前的那些打算,着實是將問題想的太簡單了些。
“另外,賢弟若是行卷,最好多往歧王、汝陽王府多走動,至於韋氏,卻是去不得的!”,儘量壓低聲音,錢起小聲說道。
韋氏堪爲京兆豪族,勢力極大,唐離聞言,也是低聲詫異問道:“這又是爲何?”。
“東宮與李相公不和,因太子妃乃是韋氏女,所以如今朝堂中韋族官宦與李相公相鬥正烈,若是因韋族中人薦舉而出名,政事堂絕計過不了的”,錢起低聲說了這句後,又是一個苦笑道:“實不瞞賢弟,愚兄當初來京,行卷時蒙王太晟賞識,多方推舉,倒也搏得一些聲名,上科賀禮部也曾答應取中,然則放榜時卻沒有愚兄,還是後來才得知,卻也是被政事堂給卡住了。”
“這是爲何”
“王太晟得前相公張九齡恩遇極深,只是張相後來被李相公排擠失位,太晟一時激憤,寫了幾首詩諷喻其事,至此就得罪了這位首輔大人,愚兄受的就是這池魚之殃”,一句話說完,錢起又是苦笑連連。
賀知章不足依靠,王維得罪了李林甫,王縉更是在東宮任職,如今這形勢,只怕翟琰能起的作用也有限,錢起一番話,說明白了這其中曲折的同時,也將唐離原本的計劃給徹底打破。
滿懷信心而來,突然遭遇如此變故,唐離一時心亂,沒了說話的心思,錢起見狀,問了房號後,遂也不再多說,起身告辭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持盞而坐,良久之後,唐離似是驀然想到了什麼一般,眼神猛的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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