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楊府的計劃安排,相較於楊國忠,唐離心中倒輕鬆的很,回府之後到李泌所居的小院中坐了一會兒,二人喝茶閒話間把今天發生的事都給說了,這一路自關內道趕回來,唐離身子也着實累了,見事說完,他便起身向後院走去。
平日裡他忙着時內院是不等他吃飯的,自有小竈時刻預備着,不過他這次遠行歸來,且馬上又要走,事情又自不同,不僅是鄭憐卿及關關,就連老夫人也到了內院等着他一起吃飯。
見他回來,原本圍着老夫人說話的鄭憐卿、關關並一干侍女都湊了上來,一時間屋子裡熱鬧非常,唐老夫人雖平日受不得鬧,今天卻也高興的很,衆人聚在一起熱乎熱乎的說了飯,其間唐離妙語如珠,很講了幾個自關內道得來的笑話,把氣氛調節的融融一片,這份天倫之樂大家自能體會,不說也罷。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老夫人的笑臉上已有了幾分疲態,唐離和鄭憐卿親扶着她回到房間,安頓着睡下又陪着說了一會兒體己話後才起身出了這個單僻出的院落,其時,圓月東昇,照着整個府裡清幽素雅,旁邊的花枝在夜風的吹拂下發出輕微的瑟瑟聲響,真有說不出的靜謐。
“卿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伸出手去拉住鄭憐卿,唐離擡頭看了看天上那輪將滿的圓月,邊緩步徐行,邊輕笑着道:“月色朦朧,美人如花,看到這場景,我竟又想起了在山南金州的時候”。
鄭憐卿的小手有些發涼,放在唐離溫熱的手中份外舒服,聞言她卻沒說話,只聽唐離略帶懷舊的聲音輕輕傳來道:“那晚該也是這樣的月亮吧!岳父府里正爲老夫人賀壽,那份喧鬧就不提了,我受不得鬧騰,拎着瓶酒就到了後花園,沒成想正好就見着了你”。
“那晚我的心情也是亂,外邊這一鬧就更受不了了,本想着第二日就走了,論說走了也就走了,只是心裡總有些牽掛放不開,細一尋思就又不知道到底牽掛什麼?直到到了月兒湖邊見着你,腦子才一下明白過來,原來我心裡惆悵的竟是你!”。
被唐離握着的手柔柔的一緊,鄭憐卿雖依舊沒說話,但身子竟似不勝夜風的清涼,不由得又向唐離身邊靠了靠。
緊了緊握着鄭憐卿的手,唐離伸過另一隻手挽住了嬌妻的臂膀,愛憐的拍了拍後,續接着剛纔的話頭輕笑道:“說來你也許不信,那晚看着你一身白裙坐在月兒湖邊,我原本鬧雜雜的心一下就靜了下來,只是又有些悲涼,那會兒心裡真想一下子衝上去把你臉上蒙着的面紗給扯了,說來也怪,咱們成親也都有一年多了,但我這一領差在外,想起你時卻總是當日一身白裙,面蒙白紗的模樣”,說到這裡,許是唐離也覺得古怪,遂搖頭低笑了幾句。
“妾身蒲柳之姿……”,鄭憐卿開口剛說到這裡,就被唐離用話給截了:“這話爲夫可不願聽,你說自己是蒲柳之姿,那不等於說相公沒眼力挑了個醜媳婦兒?卿兒你且出去聽聽,滿長安誰不說你夫君最善巨眼識人?”,唐離這句自誇的話剛說完,就見一邊花枝掩映中的小徑上轉出來幾個人,月光朦朧,她們也沒看清是誰,乍一見是唐離並鄭憐卿,一驚之後立時福身見禮,卻是府裡的丫頭。
見這場面,唐離也沒說話,只含笑看着鄭憐卿,鄭憐卿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唐離的懷抱,索性也不再動,就依在唐離的懷裡擺了擺手道:“都起來吧!你們也累了,趕緊回去歇息”。
目送幾個丫頭快步遠去後,唐離低頭看向懷中的鄭憐卿低聲壞笑道:“好嘛,咱們夫妻好不容易這樣月下閒遊一回,就被人給看到了,明個兒還不知道要傳成什麼樣子了,只怕八成要說少爺夫人不正經!”。
“誰讓你不放開我!”,輕輕的在唐離掌心掐了一把,鄭憐卿跟着唐離的步子慢慢向前挪動,口中的聲音卻越發低迴了,“這些丫頭們的心思我知道,羨慕都來不及,那兒會說什麼不正經?平日就私下裡她們也敢在我面前說,都道我找了個好夫君,也是藉着他們的口傳出去的,如今長安城裡那家內院不說夫君你太疼我們了些!”,鄭憐卿素來感情含蓄,這番能說到這裡已是極限,饒是如此,話剛說完她也似不堪嬌羞的將頭埋進了唐離懷中,二人成親已經年餘了,但出了房,她卻依舊是放不開,但這個素日端莊持重的人越是如此,越爲此時的她增添了幾分平日不可見的嬌羞風情。
花前月下,美人嬌羞,唐離一時心中又暖又是情動,忍不住低下頭去,無奈鄭憐卿只低着頭不肯配合,結果這一吻就落在了光潔的額頭上,用微帶髭鬚的下頜蹭了蹭鄭憐卿的額頭後,唐離這才擡起頭來輕嘆聲道:“我這純粹是浪得虛名了,當日大婚時原想着婚後一定要讓你們幸福安樂,誰知隨後就有了官身,前些時還好些,就這半年多半在外邊奉承差事,說來還真是委屈你們了”,話到此處,唐離又是一嘆,嘆息完後才變了惆悵的語調道:“好在范陽叛亂已是強弩之末,辦完這個使職,暫時該再沒什麼大事了,屆時我一定留在家裡,好好陪陪你們!那時候蛟兒也該回來了,咱們一家日日伴在一起,打雙陸,行令吃酒,豈不快活!”。
前時倒還好,倒是後面的話讓本軟軟伏在唐離懷中的李騰蛟身子一硬,唐離覺察出不對,忙低頭道:“卿兒,爲夫說錯什麼了,你怎麼了?”。
不問還好,這一問頓時惹得鄭憐卿眼淚簌簌而下,唐離不解之下連連探問,隨後就見正自啜泣不已的鄭憐卿強掙出他懷抱,竟然就此拜倒於地,抽噎聲道:“夫君,妾身對不起你,蛟兒姐姐的事兒是妾身騙了你”。
聞言,正拉她起身的唐離一愣,隨即連聲問道:“你騙我什麼了?蛟兒怎麼了?”。
“騰蛟姐姐不是去洛陽了,她是到關內道去尋你了”,鄭憐卿的聲音因爲抽噎而顯得斷續,“當日夫君你在關內道勝州出事的消息傳回,騰蛟姐姐就說要回孃家看看,我也就沒多想,誰知姐姐留書老相爺府後就此走了,說要去關內道找你”。
眼下正是打仗時候,李騰蛟就這麼跑到那兵荒馬亂的地界兒,一聽到這個消息,唐離頓時心憂如焚,“糊塗,這事怎麼不早跟我說!蛟兒現在在那兒,跟她一起走的還有誰?”。
“都是妾身的錯,妾身也怕夫君你太擔心,再去涉險!蛟兒姐姐走時帶了四個當日陪嫁過來的護衛,對了,還有那頭白老虎!事出之後,曲大哥就隨後就追過去了”。
聽說有護衛隨身,唐離稍稍鬆了口氣,“曲大哥,那個曲大哥?蛟兒現在在那兒”。
“曲大哥就是黑天王,最後傳回來的消息是騰蛟姐姐已到了勝州,曲大哥也已追上她了,只是隨後就沒了消息,如今已有十多天了,四娘已加派了人手到勝州”,一口氣說到這裡,仍自伏在地上的鄭憐卿又自哀哭不已。
“出這麼大事你不趕緊通知我,這事兒你瞞的我好緊!”,唐離儘自在外邊好記仇,但對於家裡人卻總也狠不下心腸,剛板着臉說了一句,見鄭憐卿哭成這樣,一時也心中不忍,將她強扶起來道:“別哭了,去幫我收拾一下,另外命人把唐九他們也都叫起來,準備好,明天一早開了城門咱們就回關內道”,吩咐完畢,唐離邊快步向內院行去,邊又問道:“對了,此事老夫人可知道”。
“這事沒敢跟老夫人說!說的也是騰蛟姐姐出去省親!”,唐離聞言,倒是鬆了口氣,腳下不停道:“如此就好,你交代下去,如果有誰敢在老夫人面前露話,依家法杖責之後立即開革”。
這一夜註定是沒法睡了,唐離連夜匆匆寫了個便箋說明情況,留着讓鄭鵬轉給天子李睿,說來這個當初的小胖球如今可成了皇帝的親信兼伴讀,開年以後就補了羽林親衛,羽林親衛本是天子出行時的儀仗隊,能參與其中的無一不是貴戚子弟,李睿上朝時小胖球當值,下朝後就伴讀說話,除了晚上在羽林親衛營房中歇宿外,白天除了常朝,這對當初的師兄弟幾乎是寸步不離。也多虧了他,排解了李睿初登基時的許多壓力與焦躁。眼下唐離急着要走,由他傳書倒是再方便不過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唐離便率唐九一行出府,到明德門時,這個長安城的正城門也不過剛剛打開,一行疾馳,過了灞橋後,天才正式大亮,奔行到駐紮在新豐縣界的玄甲護騎大營,急忙迎上來的唐月道:“少爺,出什麼事了,這麼急?”。
“集軍,早飯之後馬上開拔,甲冑什麼的凡是有礙速度的留二百人隨後解送,其他人全數輕裝”,唐離說完這些,唐月還待要問,早被先一步下馬的唐九給攔住,二人轉身間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唐月的步子一下快了起來,片刻之後,就聽蒼涼的軍號吹響,兩柱香之後,卸下玄甲,只着輕便皮甲的八百護騎已集合完畢,跟着唐離身後,蹄聲隆隆的往南而去。
這一路穿州過縣,吃了吃飯及必要的歇馬休息,幾乎沒有半點停留,往日十多日的路程生是隻用了一半兒時間就到了關內道靈州,由此再折而向東,等終於到了監軍使府所在的刑州時,唐離並八百軍馬早已沒了人形兒!
幾天沒有剃鬚,滿臉風塵的唐九看來老了十來歲,此時的他正自苦勸着同樣憔悴不堪的唐離,“少爺,歇歇再去大帥府吧!”。
“我沒事兒,別蛇蛇蠍蠍的!你先留下,這次隨行的玄甲護騎每人賞十貫錢,立即兌現,你合着唐月把這件事情辦完後再來找我”,吩咐完後,唐離帶着其他幾個護衛繼續策馬往哥舒翰臨時府邸所在。
“你們只比送信的急腳遞慢了半天,別情,不要命了!”,看到唐離現在的樣子,哥舒翰一愣,不過他也沒多廢話,直接開口說道:“自別情你在勝州出事,本帥下令肅清關內道範陽遊騎之後,勝州就再沒有二百騎以上的戰事,這個我是敢保的,至於更進一步消息,總需我派出去的急腳遞迴復後才知,誰讓別情你到的太快”。
確定勝州未再發生大規模戰事,唐離一路吊着的心總算落下來大半,李騰蛟本帶着護衛,又有黑天跟她會合,只要沒有大規模戰爭這等不可控的事情發生,憑藉黑天王多年闖蕩的經驗以及暗線在北地的佈置,要護住李騰蛟的安危還是希望很大的。
奔行千餘里,得到這麼個消息,唐離也覺得值了,心勁稍一鬆,全身的痠痛都涌了上來,哥舒翰見狀,也沒跟他說戰局,只着他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再說。
回到監軍使府,唐離也沒梳洗,就此一頭紮在榻上開始昏睡,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方纔醒來,看看身上,忍不住一個苦笑,昨天實在睡的太死,連唐九給他脫靴子和外衫都沒感覺到。
起身之後,唐離正梳洗的當口,就見外邊唐九領着一個頭扎紅巾的急腳遞走了進來,這個急腳遞也是累的很了,策馬太快,時間也太長,這一下地走路連腿都有些發軟,多虧唐九扶着才能站得穩便。
“大帥吩咐我直接到監軍使府回事”,急腳遞剛要行禮就被唐離攔住,“有什麼消息快說!”。
“約兩月之前,北地蠻人曾趁着勝州軍馬追擊剿殺范陽遊騎的空當,入勝州境內襲擾過。不過黃鎮將回軍及時,蠻子們退的也快,搶了些鐵鍋鹽巴什麼的就走了,除此之外,黃鎮將及盧使君都說這半年地方平靜並無異常,至於大帥詢問的人,黃鎮將及盧使君派人到全城各家客棧一一查過,實在沒有。就過去一年裡,客棧掌櫃夥計們也都說沒見過”。
聽說沒有李騰蛟的消息,唐離心下一涼,卻沒亂了分寸,“蠻人?什麼意思?”。
“回稟大人,勝州是關內道最北邊的州府,這個州的東邊是河北道,北邊州境就是陰山,翻過陰山一邊是回鶻,另一邊就是河北道榆關外奚族領地,河北道一出了榆關的廣大地界兒,奚族、契丹、室韋,靺鞨等等許多個民族由南到北的散居,不同的族內又有不同的部落,同族、異族之間的部落好打仗,時間長了就有一批人失了部落,嘯聚到西邊的大雪山裡,任誰也不服管,後來又有許多奴隸,各族犯罪的等等人陸續逃進山投奔他們,天長地久的下來,這些人就自成一族,因這些人裡各族人都有,也不好稱呼,所以山外就統一稱呼他們爲蠻族,這起子人長年住在山裡,他們向下往南一翻過陰山就到了勝州,所以襲擾之事幾乎年年都有,不過這些人常來搶的主要是鹽巴、鐵器,至於搶人倒是很少聽說”。
急腳遞雖然說的散亂,唐離卻也聽明白了,隨後又問了些事兒,見他也說不出什麼新消息來,就揮手道:“辛苦你了,領五貫賞錢,下去休息吧!”。
急腳遞謝過後隨唐九去了,留下唐離在屋裡負手沉思,說起來勝州的地形太過於複雜,這要找人的話,那兒也不能疏忽了。
等唐九回來,就聽唐離一連串兒的吩咐,首先是讓早就待命集結的大頭阿三部六千奚兵速進奚境,如今范陽兵敗已是指日可待,奚族五部裡原本追隨安祿山的四部早已人心惶惶,阿三此時進兵,雖有些稍早,安全上倒也無虞。隨進軍指令送去的還有唐離親書的一封書簡,畢竟奚境是最靠近蠻人的所在,若李騰蛟真到了蠻人部落,定當會有消息,有了這六千軍馬,事急時也好權變。
安排好蠻人的事兒,隨後就是給仍在河北道北部與史思明周旋的李光弼去信,讓他留意其事,至於河北道暗線,早已調動開來,隨着唐離手書指令下達,更是將整個力量的近百分之六十都投入到尋找李騰蛟及黑天王的下落,一時間整個河北道並關內道北部頗有些騷動,因戰爭蟄伏已久的許多地頭蛇又都浮出水面,加入了尋人的行列。
時間就在唐離焦躁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與此同時,隨着高仙芝及封常清兩路大軍北上合圍,遷延大半年的平叛之戰也到了最後收官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