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近年關,散散揚揚的雪花裡,長安城外的灞橋上多是進長安的人爲多,但眼前這隻長長的馬隊無疑是其中的例外。
近百護騎護衛着兩輛軒車出長安過灞橋一路北上,這些護騎皆是一身的黑衣玄甲,再加上身後那襲血紅的披風,人數雖少,但看來端的是氣勢凜凜,以至於對面的行人在遠遠看到這支馬隊後都自覺的讓開了道路。
“阿九,唐七回去了?”,馬隊正中,唐離掀開車簾向護騎隊長唐九問道。
“七哥回去了!”,策馬與軒車並行的唐九彎了彎腰答道:“不過七哥回返前說他隨後會跟李先生一起北上與老爺會合關內”。
“恩,知道了!”,聞言擺擺手,唐離放下窗簾的同時忍不住一個苦笑,他苦笑的原因並不在於唐七執意要前往關內,而是因爲這小子實在太能幹了些,論說他成親比唐離晚的多了,但這才幾個月的功夫,居然就能讓老婆大了肚子,反倒是唐離自己,成親也近兩年了,還是好幾個夫人,卻沒一個有什麼動靜兒,就爲這事兒,唐老夫人現在虔誠供奉最多的除了佛祖之外,就屬送子觀音。至於此次北上之所以不讓唐七領護衛頭領,除了暫時留守長安的李泌需要用人外,唐離也的確有照顧他夫妻團聚的意思。
在將近年關的寒冬天氣北行,且這一去最少也要半年以上的時光,想到這裡,坐在馬車上的唐離就沒了多少精神,照他的想法,既然限於時令年前打不起仗來,他本就預備着等正元之後再動身,無奈使職大於天,因爲安祿山叛亂,朝廷並王室中隱藏的對胡人統兵將領的擔憂深深影響了剛剛登基未久的李睿,聖旨中的“即刻起行”使唐離與家人過完除夕及上元節的想法化爲了泡影。
與唐離的意興闌珊相對,軒車中的李太白滿身滿臉透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相襯的昂揚勁健,往日眉宇間化解不去的沉鬱早已一掃而空,他的手時不時的就會緊緊握住身側靠着的那柄長劍。
八歲習經,十二學劍,自此這柄長劍就再沒離開過李白的腰際,男兒馬上搏富貴,對於自己的才華,李白有足夠的自信,自從他“仗劍離家,辭親遠遊”的那一刻起,他就渴望着藉助胸中才華,手中長劍爲大唐立下不世之功,從而成就自己一生的功業。
可惜,二十多年過去,除了詩才享譽天下之外,他那“經邦緯國”的才華始終沒有施展÷餘地,而這柄伴隨他數十年的長劍也是塵生匣中,不得一展光華。
天可憐見,終於在老之將至之時,他經由玉真公主結識瞭如今朝中的第一紅人唐大學士,巧合的是這位學士大人對他的才華讚譽有加;更加巧合的是,兩人剛一相見,這些學士大人就將以監軍使職的身份北上平叛。
遭逢安賊叛亂,自己得監軍使賞識看重而得以以幕僚的身份隨行北上,眼前的這一切都使半生沉鬱的李太白欣喜不已,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相信人生的這次轉機必定能使他立不世功,封萬戶侯。胸中建功立業的渴望似火一般熊熊燃燒,以至於同樣掀開窗簾遠眺的他絲毫感受不到寒風的凜冽,反而是這似刀一般的寒風更激起了他“仰天大笑”的豪情,想到此處,他的手忍不住又緊了緊握在手中的長劍。
看着李白的這種舉動,唐離忍不住微微一笑,年節之際辭家遠行的愁悶也消解了不少,久歷挫磨,年過半百仍能有這份少年般的激動實在難得,謫仙人不愧是謫仙人,說他“傻”也罷,說他執着也罷,總之這人活的就是一個“真”,從“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再到眼前這種不加掩飾的激動和渴望,或豪放,或憤慨,或激動,總之李白活的真實,真實的如他的詩,把所思所想毫無掩飾的攤開給人看,二十歲時如此,五十歲時依然如此,摒棄世俗的沾染,行事看似有些癲狂的他始終保持着一顆“水晶般”透明的心。
與李白相處越久,唐離才越明白他爲什麼能成爲千古詩仙,除了他那天縱的才華之外,更重要的是源自於他的真,儘管這種真爲他現實的人生軌跡抹上了一層悲劇色彩,但正是這種“真”使他的人生與詩歌得以超越時代而千古傳唱,畢竟,最真的也是最具有生命力及感染力的,唯有“真”,才能真正的打動人,並喚起人心中的共鳴。
“天氣寒冷,旅程枯燥,我與太白兄小飲幾樽如何?”,隨手拉開車廂中的暗格,唐離邊向外拿酒,邊淺笑說道。
聞到有酒,正憑窗遠眺的李太白笑着轉身道:“別情所言正合我心!”。
軒車中本有火籠,此時溫酒的紅泥小爐也發出滋滋的聲響,愈發爲車中添了幾分暖意。
按劍於膝,李太白吃了身前的一樽冷酒後,扭過頭來問道:“別情,你既然爲監軍,怎麼不先往汴州,此地剛經大戰,正是能用事之時”。
聞聽此言,正自溫酒的唐離微微一笑,若非朝廷對這些胡人統兵大將頗有擔憂,他實在不願接受這個監軍使的使職,自古以來,只怕沒有一位在外統軍作戰的將領喜歡在身邊放上一個監軍。
雖然接受了監軍使職,但唐離離京之前就給自己的這份使職定了個調子,他要最大限度的減少三路統兵大將對自己的猜忌與提防,而這也就是他不往汴州及潼關的原因所在,去也無益,反不如直接北上,一則他與哥舒翰關係畢竟不同,二人更能相互信任;再則也可由此居中調度針對安祿山的釜底抽薪之計。
心下想的這些東西對李白說也無益,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汴州及潼關數月之內難有戰事,明歲平叛該由哥舒三道大軍先發,與其前往那兩地枯等,不如咱們先行北上,還能實實在在做些事情”。
“如此就好!”,仰首又是一樽酒盡,李白意興揣飛道:“待到哥舒將軍大營,某定當請戰沙場,還望別情也代爲說項!”。
“好說,好說!”,隨口答應了兩句,唐離將溫好的酒釀緩緩注入李白樽中,現在的謫仙人那裡還有半點飄逸,簡直就是一個戰爭狂,離京動身時,唐離苦口婆心勸他留在京中,並答應立即由自己奏本爲他在鴻臚寺中謀一個職事,但李白只是不肯,非要隨行出京,現在看來,他對於參加戰事竟已是迫不及待。
車行轔轔,車內二人把酒閒談,心下激動難抑的李白藉着酒意一遍遍訴說自己的平生志向,及至後來酒深處,忍不住心中豪情的他,也不管這是在行車途中,顧自持劍擊案,歌起那首早已流傳天下的舊作《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車行不止,李白激情下的這首長歌透過車幕傳出老遠,沙啞的歌聲中別有一股昂揚勁健的豪情,聞聽此歌,於寒風中而行的衆年輕護衛也覺身上一熱,不覺間再挺了挺早已筆直的肩背…………。
………………
車出新豐縣後偏南北上,漸入山區,不久,有太行八險之稱的“井逕關”已遙遙在望。
井逕關地勢極險,由此險關北上,即可繞過兩河到達關內道地方。
唐離看着遠處銀裝素裹的連綿羣山,下車活動活動手腳後扭頭道:“太白兄,下車吧!”。
李白下車後,隨着唐離點頭示意,除了留下的十二騎護衛外,其他護騎則繼續護衛着兩輛軒車繼續前行,而留下的這二十騎護騎也統一換過了衣衫,沒有了前面浩浩蕩蕩的氣勢,眼前唐離一行象極了普通出遊的貴介公子。
“車駕過井逕關就有哥舒派來的軍隊護衛,到時候想動也動不了了,近期無戰事,咱們去的早了也無益,不如自己一路過去,既能看看民情,也算遊歷着舒散舒散筋骨”,笑着對李白說完這些,唐離裹了裹身上的紅雲大氅,接過唐九遞來的馬繮翻身而上。
雖然年過半百,但好遊歷的李白騎術比之唐離好的不止一倍,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哈哈一笑後,利落上馬,一行十四騎催鞭而去。
出井逕入關內道繼續北上,穿過一些僻鄉小縣,故地重遊的唐離再次到了最近京畿的慶州地方。
“老爺,客棧已經安排好了,咱們這就去?”,進了城門,早有打前站的護衛迎上,唐離一行隨即向城中的平安客棧而去。
故地重遊,緩緩策馬的唐離見慶州城中比之上次來時人口繁盛了許多,但這些多出來的人多是衣衫襤褸,滿臉凍餓之色,再看這些人身上穿着的秋裝,不用打聽,唐離也知這些人必是因戰亂從兩河道逃出的難民。
“唐九,給她們些吃的,另外再留些錢財!”,皺起眉頭用馬鞭指了指街角處縮在一起瑟瑟發抖的難民母女,答應一聲的唐九隨即策馬而去。
不說那連連稱謝的母女,唐九這一施捨,頓時引來數十難民四處環住了唐離一行,而遠處猶自有許多難民聞聲而來。
隨身帶着的吃食發散一空,隨後李白及唐九等護衛撒下十多貫通寶,唐離一行才趁着難民俯身撿錢的當口兒得以脫離人羣。
“我已派人去探問了,稍後就有回報。兩河戰亂,難民多些也屬正常,老爺不必太過介懷!”,平安客棧,唐九小心翼翼的勸了唐離兩句後道:“飯食已準備好了,老爺看是送進房裡還是在大堂?”。
“就在大堂,你一併去請過太白先生”,雖知道唐九說的是實情,但剛纔那一幕實在難讓唐離釋懷,河北道不提,但河東道聚兵堅守晉陽,晉州,不得與叛軍野戰的軍令畢竟是出自他的戰略,而收集百姓存糧更是直接出自他的授意,雖然是不得已而爲之,但眼前這些難民無衣無食倒的確與唐離有關,而更讓他起火的是地方官的不做爲,自當日聽聞懷素所言後,政事堂已行文地方一再強調安置難民之事,尤其是東都洛陽及比鄰戰場的關內道更是重中之重,下撥此兩地的錢糧比之別的地方多了三成不止,縱然戰亂期間難民多有,但若地方官將此錢糧盡數賑濟,也斷不至於發生剛纔那等事情。
大堂中倒也熱鬧,但經過剛纔那一幕,不僅唐離,就連李太白也沒了笑意,二人默默用食間,就聽旁邊一個食客長嘆說道:“這纔好了兩天,鬥米又漲到一百六十錢,看這樣子還要再漲,如今這日子真是讓人沒法活了!”。
身穿厚袍的老年食客這聲嘆息頓時引來一片附和聲,都說一天之內米價連翻一倍實在讓人沒法子活,當下就有人罵奸商,罵官府無能,甚至還有人罵政事堂,其中有一人更是指名道姓的罵唐離。
臉上一道青氣閃過,唐離扭頭向唐九施了個眼色後,靜聽大堂內的閒言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