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他爹,當家的,我的兒啊!”,如此種種呼喊並着各種哭聲響起,一時間,往日肅穆安寧的宮城之內竟比之長安東西兩市還要熱鬧上三分。
這些車隊出現時,李蘄先是愕然,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喜意,回身之間向唐離一拱手道:“好一招釜底抽薪,唐大人好心機!”,微微笑着說完,剛纔還着急上火的他又向身側吩咐道:“讓那些善罵戰的兄弟也去勸勸!”。
“順子!你咋這麼糊塗,別的不好做偏要去造反,太子連皇上都敢下毒,這樣的人能指靠住嗎!”,說話的是個年過六旬的老婦,頭半百的她滿臉都是憂急的神色:“順子,快下來吧!娘就你這麼一個兒,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可怎麼活?”。
老婦喊着喊着就嚎啕大哭起來,人同此心,人同此情,她這哭聲立時就傳染成一片,那些認出城頭家人的固然如此,隨車而來卻又沒見到家人,心下惶惶的那些右衛家屬更是哭的傷心,這種隱含着絕望的嘶嚎只使人不忍卒聽。
趁此機會,那二十餘罵戰的將士也開始勸降,不愧是久經磨練的專業軍種,這些人一改剛纔在朱雀門的大罵,雖然嗓門還是震天響,但在痛訴李亨諸般做爲的同時,言語中卻滿含着“兄弟”之情,聲聲勸,聲聲催。
“每家出一人,若是婆娘來的就把孩子帶上。這些人倒沒什麼抗拒,就是車不好找”,叩馬來到唐離身邊地黑天低笑了一聲道:“整個城南車馬行的各式車輛都被清掃一空,這善後的事兒還得別情你來出面了”。
“這事好說,黑哥辛苦了!”,與一頭汗水的黑天相視一笑後,唐離轉過頭來向身後跟隨着的唐七施了個眼色。
唐七也甚是靈便。馳馬向前了兩步後,便朗聲道:“傳監軍使涼王殿下令:只誅惡。餘者不咎!有獻城得功者記三轉軍功,賞錢百貫!”。
一哭,二勸,三賞,在拉着撞城木的馬車剛從西內苑露出頭時,重元門在一陣輕微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
縱騎衝過重元門時,唐離低頭看了看陳元禮地屍。這個在歷史上一手挑動軍士動馬嵬驛兵變的羽林右衛將軍雙眼中依然保持着橫劍自刎時地神色,茫然而無奈!
縱馬衝過重元門,右行約千餘步距離,就聽到越來越響的喊殺聲,聽到這樣的聲響,精神一振的唐離再次揮鞭催馬,躍過前面小小的緩坡,眼前所見的一幕實讓唐離有欣喜若狂之感。
緩坡上不遠處。就是門宇巍峨的丹鳳門,丹鳳門後,整個長安地勢最高地大明宮在蒼青色的天幕下顯得如此厚重而威嚴。
喊殺聲就是從丹鳳門前傳來,丹鳳城樓下,剩餘的一千多羽林右衛軍士正在憑藉着攻城器械意圖攀爬上城牆,而在城樓上守衛的人則是服色混雜。
身穿輕便皮甲的左衛軍士及穿着各色宮衣的太監不斷揮動着手中的長槍。棍棒推拒着意圖爬上城頭的叛軍,被他們用作滾木擂石地除了那些關樑,香案外,最多的就是宮城內鋪地的方青石,而爲他們運送這些石板的居然是一隊隊身穿綵衣的宮女,丹鳳城頭,依稀可見三品紫袍的兵部尚書薛龍襄仗劍來回奔走指揮。
身後地左衛軍士見到眼前這奇蹟般的一幕,口中歡呼出聲的同時,已揚刀催馬的越過唐離疾衝了上去,一時之間。歡呼之聲在宮城迴盪不休。
對於心中早做好宮城被破心理準備的唐離而言。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可謂震撼,他實在沒想到薛龍襄居然能挺到這個時候。三個多時辰,六七個小時的時間,薛龍襄居然做到了。
“那位穿紫袍的不就是經常到師傅府第中去的薛尚書?”,緊靠着唐離馬側的李睿遠看着丹鳳城樓上地場景,滿是興奮地說了一句道:“看他平日行事舉止文氣的很,沒想到竟還是一員勇武之將!”。
“我這也是第一次見薛兵部仗劍廝殺!睿兒說地是!”,在前方一邊倒的喊殺聲中,唐離欣喜的語調清晰可聞,“看眼前這情狀,亂起之後宮城中必然更有變故,不過選在丹鳳門堅守倒的確是上佳之地”。
“師傅是說那道宮城夾牆嗎?”,順着李睿手指的方向看去,唐離點了點頭道:“不錯,大明宮本就是長安地勢最高的所在,丹鳳門上居高俯低;此城樓左連宮城夾道高牆,右側乃是東苑太液池,都是既不能繞,也不能攻的所在。正是佔據這樣的地利,守住丹鳳門就能三面無憂,只需應對正面之敵,而此城樓門前地方有限,又是個慢緩坡,既不易安置大型攻城器械,也不容太多人同時展開,睿兒你看,李亨手下現在不過千餘人,尚不能全面展開。這丹鳳門的設計誠然是易守難攻!若是換了個敵方,太子盡調右衛軍士,憑薛兵部多大的本事也守不到現在!”。
“建造長安的乃是前隋建築名家宇文愷,此人出身世家豪族,他這一族常出武將,唯有宇文愷善長工藝,尤擅建築,現在宮裡還收藏着他的‘觀風行殿’,一個有輪的大車,可行走,能裝上好幾百人,神奇的很,本朝的將作大監都仿製不出來!”,說到那個‘觀風行殿’,李睿一直緊繃着的臉上才放鬆了下來,手腳比劃的煞是有勁兒,“聽說宇文愷當日督人建成長安時就曾誇口‘破長安易,破宮城難’,今天一看還真是半點不假!”。
對李睿流露出的孩子氣,唐離但笑笑不言。等他說完後才道:“說地好,但睿兒你記住,這世間任它何等堅城都靠不住,先太宗‘君舟民水’之說纔是身爲君王者固國保身之根本!”。
“噢,睿兒記住了!”,見李睿答應的痛快,唐離也不以爲意。對於十三歲的年齡而言,要真正明白這些東西是在是太難了些。
“前隋一統魏晉六朝二百年亂局。武功不可謂不煊赫,卻爲何一如大秦二世而亡?前隋東西兩都都是出自宇文愷之手,可曾保住煬帝的性命江山?這中間的道理睿兒你要細細思量纔是!”,言至此處,唐離馬鞭一指城下道:“戰事將畢,該是咱們過去的時候了,走吧!”。
數千叛軍蹲在地上。而左衛軍士則歡呼不已,見涼王到了,他們的歡呼聲也越地響亮,隊伍緩緩分開,緊隨在涼王身後的唐離策馬走到人羣中心處時,就見到了正自手執寶劍橫於頸項地李亨。
青白的臉色,握着劍的手不停顫抖,看到這一幕。唐離心頭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了一陣厭惡之情。
聽着耳邊的歡呼聲,在周圍數百千雙眼睛注目下的李亨幾次咬牙欲要拖劍,卻都是手軟的半途而廢,最終,就聽“哐”地一聲,那柄鑲金嵌玉的寶劍跌落於地。而昔日的太子竟然就此衆目睽睽之下委頓於地的嚎啕大哭起來。
李亨這一哭惹得軍士們的笑聲更大了,連帶着李睿的臉上也起了暗紅,“押起來!”,唐離厭惡的說了一聲後,也懶的再看他,便驅馬向丹鳳門而去。
開始時鬨笑着還不覺着,等到了丹鳳門下,唐離才感覺出異常來,擡頭看去時,卻見丹鳳城頭早已是哭聲一片。而這哭聲地來源多是那些穿着各色宮服的太監。最誇張的是居然還有幾對太監與宮女抱在一起哭的慘不忍睹。
“別情,你總算來了!”。丹鳳門開處,最先衝出來的就是楊國忠,看他那官服上幾處明顯的破洞及暗紅,就知他定然也參與了守城之戰。
臉上地狂喜一閃即逝,楊國忠到了唐離馬前重重拍了他一下後,隨即低聲道:“陛下駕崩了,快隨我進去!”。
“陛下駕崩了!”,臉上的笑容還沒露出一半兒,就讓楊國忠這句話給逼了回去,“殿下,快隨我上城”,回身喊了一句後,翻身下馬的唐離就這麼一瘸一拐的向丹鳳城樓上走去,這一刻,他渾然忘了腿上的疼痛。
走上城樓,也沒理會那些因死裡逃生而哭的昏天黑地的太監,唐離直向城樓正中的值守房走去。
略停了一會兒等李睿上來後,木木的與仗劍守在房門口的薛龍襄對視了一眼,唐離便推門進了值守房。
進門之後稍等了片刻,唐離地雙眼才適應眼前昏暗地光線,他先看到的就是兩張簡陋地條案,兩張條案上分別躺着兩人,除了楊國忠之外,頭飾散亂的揚妃此時正呆站在一張條案前。
“陛下!”,忍不住口中一聲悲呼,拖着腿走到條案前的唐離看着上面臉色已呈灰敗的玄宗,腦海中思緒紛雜,眼圈莫名一紅,居然就此流下淚來。
“殿下!”,搶上一步掩住正欲放聲大哭的李睿,楊國忠一邊使勁控制住涼王的掙扎,一邊沉聲低喝道:“別情,陛下駕崩就我等四人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吃他這一喝,再看了看眼前案几上已經僵死的玄宗,唐離才清醒過來。
“殿下暫請節哀!”,緊緊按住李睿,小聲了一句後,楊國忠驀然高聲道:“是!涼王殿下天資聰慧,身骨端凝,實堪負邦國之重,陛下但請放心,臣等定當輔佐涼王太子克承大業,蕩平叛亂,安固國邦!”。
“是”
“是”
“是,臣定當謹記!”,聲音中的哭腔越來越重,昏暗的值守房內,楊國忠自言自語的演着獨角戲。
高聲連答了數十個“是”後,楊國忠原本的哭腔已變作了哽咽,這“極度悲痛”以至於“語不能言”的哽咽傳出老遠,雖值守房外也清晰可聞。
哽咽聲仍在繼續,稍等了片刻後,楊國忠猛然一鬆手,早就掙扎不已的李睿當即一下爬在了香案上。
“父皇!”,涼王這聲略帶稚氣的嘶聲叫喊隨即傳出值守房,在整個丹鳳城樓上下回蕩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