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入臟腑,若是調理得當還能有五個月時間“,葉延士的話語冷的不帶一點兒感情,“準備後事吧!”。
“準備後事!”,聞言唐離霍然而起,臉色瞬間由白轉青,而此時的楊國忠也是如木雕一般呆住不動,唯有眼角的肌肉抽動個不停。
葉延士的一聲輕咳驚醒了震驚中的兩人,“毒入肺腑!先生說蘇彌難花與紫檀木及蘇合香混用會中毒?”,饒是心中強做鎮定,問道這個問題時唐離的話音還是有些發顫。
“世間萬物莫不有其陰陽五行之性,草木乃化育天地之生,就更是如此,能解毒就能致毒,同是一物,此時爲良藥,彼時爲鴆毒,這本暗合五行相生相剋之理,看你這身裝束也是讀書的士子,爲何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譬如那蘇彌難花本是出自天竺燥熱之地,然其生性至寒而無毒,紫檀木性以陰冷也無毒,但二者相生便是寒寒交熱,立生火毒,楊相當日之背癰正是由此而來。原本若只是這二物,其毒性來的猛也發的快,也就容易察覺,不合其中又有蘇合香,此物性溫而綿長,恰如煎藥之湯頭,彌蓋其性,如今時間已近月半,毒性已入肺腑,藥石或可對毒性稍加阻遏,但要想治其根本是斷無可能了”,一口氣說道這裡,乍遇如此怪症的葉延士意猶未盡道:“此病因及病症多發於五天竺,乃是開元時南天竺名僧金剛智說於家師所知。此毒我大唐前所未見,藥典自然不載,太醫署那些皇糧醫官抱殘守缺,不知道這些也不足爲奇”,說完,葉延士尤自嘿嘿輕笑了幾聲。
金剛智乃是南天竺名僧,開元前後不遠萬里由海路來唐,居長安期間譯出《金剛頂經》並廣傳佛法,從而成爲以秘密真言爲修持法門的佛教密宗三祖之一,更與善無畏,不空並稱爲“開元三大士”。
此事既然是由金剛智這位戒律精深的開元名僧轉告藥王孫思邈,而後再傳於葉延士,唐離心中連最後一絲僥倖也被打的粉碎,心中極度震盪的他只能強自問了一句:“真的無藥可治了?”。
“你既然知道病因及病症,就必定能治”,不等葉延士答話,剛纔一邊木雕也似的楊國忠驀然起身,幾步走到香案前抓住葉延士的臂膀道:“快走,這就先去看看”,對於這位國舅爺來說,他現在所有的榮華富貴都是根源於玄宗,他自然比誰都着緊這位天子的健康情況,前時玄宗感覺日日乏力,太醫署又查不出病來,他以爲這是玄宗老之將至,對於這樣的結果也只能黯然接受並開始着手佈置後路,但此時突然聽說玄宗如今的症狀竟然是由中毒而來,且眼前這個葉延士還深知其中究裡,又如何不急?
“今天開診,要出診也等晚上再說”,坐在香案後紋絲不動,葉延士看着激動不已的楊國忠淡淡道:“楊相莫非要用強?”。
“楊相一時情急,先生莫怪!”,見此情形,唐離上前打了個圓場後,便拉着楊國忠向外走去,“就依先生所言,我等安排好車駕在府外恭候先生就是”。
“別情,此人乃孫思邈弟子,專能治疑難病症,他嘴上這樣說,未必就沒有辦法,你拉我做甚”,二人剛一上了軒車,不等坐定,楊國忠就急促說道。
“此人比不得其他……”,唐離一句還說完,就聽楊國忠猙獰笑道:“事關緊急,也容不得他了,任他怪癖再多,也耐不得官法如爐”。
“老楊,鎮靜!”,劈口大喝一聲震住了激動不已的楊國忠後,臉色凝重無比的唐離語帶急促道:“事已至此,陛下晚治上一兩個時辰並無大礙,現在不是莽撞的時候,如今我們得好好思量這背後之事!”。
“背後之事?”。
“是!”,使勁用手搓了搓有些有些發僵的臉,心火正旺的唐離猛的拉開了軒車的窗簾,任那初秋的冷風透窗而入,口中低聲:“毒!陛下現在的病症是中毒!你明不明白!”。
“毒,中毒!”,口中喃喃唸了一句,心情激盪的楊國忠這才反應過來,臉色蒼白的看着唐離,“你是說……”。
“這下毒的法子太過古怪,現在還不好確定!”,唐離微微搖頭,“不過如此時機,陛下突然遭遇此事,若說是碰巧實難讓人信服,所以當務之急就是確定此事”。
說話之間邊自凝思不已,其間不過有片刻遲疑,唐離隨即又道:“老楊,你現在就立即派人把當日給你送花那人找來,速速查清此花來源。另外,馬上派人聯絡宮中,務必要查清楚宮中這盆蘇彌難花從何而來,由誰經手,又是誰擺放在陛下寢處的,另外,這經手人平日跟誰走的近都要弄清楚,越快越好。對了,此事一定機密而行,越密越好”。
楊國忠聞言,立即隔着窗子召喚過貼身家人,低聲耳語吩咐。目送那家人策馬遠去後,面色青白的國舅爺轉身間自責了一句道:“枉我近來日日進宮,居然就沒發現此物!”,言至此處,眼神一亮的他猛的看向唐離道:“對了,別情,你怎麼確定陛下寢處燃的是蘇合香,也許……”。
“我對香料敏感,至少我敢斷定今天燃的是溼制蘇合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唐離嘿然一笑道:“至於那盆蘇彌難花,白日裡被搬出去透氣,就算你天天去也看不到的”,當下,唐離將前不久在勤政務本樓中所見說了一遍。
唐離的這番話徹底打破了楊國忠心底最後一點幻想,事物反常必爲妖,這麼多巧合遇到一起,任國舅爺心中多麼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
學着唐離的樣子低頭在臉上狠狠一陣揉搓後,臉上依舊是一片青白的楊國忠沉吟片刻後,驀然開言道:“別情以爲是誰?”。
“此事尚難定論”,與楊國忠對視一眼後,唐離沉聲道:“不過,咱們倒是能反過來想想,若是陛下現在龍奴賓天,到底誰得利最大?”。
“好狠毒!”,狠狠說出這三個字後,楊國忠咬牙道:“自上次韋氏一案後,李亨被陛下收回身邊監管,看他那一副懦弱摸樣,沒想到他竟然能有這樣的膽量,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是大意了,不過他這時機也選的實在是好,安史亂起,小李相公罷相,咱們的心思也都在戰局上,還真都注意不到他,難怪他近些日子活躍了許多,就不說剛纔那廝的謠言,來前在勤政務本樓就聽娘娘說過如今宮裡流言紛紛,都說陛下身子日差,難以料理國事,應當禪位太子,如今看來,這竟是連環計了,老楊,看來太子殿下此次是志在必得,已經開始造勢了……”,口中正說到這裡,唐離驀然一頓,他這突然的停頓也讓原本就心情不寧的楊國忠神情一緊,“怎麼了?”。
“太子如今就住在陛下寢宮附近”,激動之下半站起身子的唐離臉色急變道:“老楊,快,譴人向宮裡帶話,讓娘娘從即刻起寸步不能離開陛下身邊,太醫署那邊如果有信得過的人也一併通知到,陛下如今說話都難,小心太子矯詔!”。
聽到唐離最後一句,楊國忠轉身就向車窗靠去,急促之中,他竟將身邊的酒樽碰落於地,車底板的旃檀上立時就洇溼了一片。
“你們留在此處好生侯着,等葉先生開診完畢後將他先接往我府”,對車窗外的護衛吩咐了一句後,唐離隨即向車伕道:“老李,走,回皇城!”。
車行粼粼,但軒車內的氣氛卻滯重的很,見楊國忠一臉嚴峻,儘管唐離心底也是不暢,尤自輕笑了一聲道:“昔日東晉遭前秦八十萬大軍來攻,名相謝安依然安閒手談,如此氣度百年傳誦,與之相比,咱們現在該算是驚惶失措了,這要是傳出去,我倒沒什麼,難免墜了你宰相名頭”。
“鞋跟兒掉了都不知道,名相氣度也不過如此!”,楊國忠沒好氣兒的回了一句,“別情,現在都什麼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開玩笑,現在趕緊先見薛龍襄要緊”。
“現在發急也沒用,不如玩笑兩句能鎮定心神”,隨意一笑,唐離復正肅了臉色點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如今京畿道駐軍都被李光弼帶往河東平叛,長安數百里之內就只有羽林六軍九千人在,只要他們不亂,任太子怎麼折騰都壞不了大局”。
背靠車座,微閉雙目的楊國忠默默點點頭,又過了許久後,睜開眼來的他輕聲問了一句道:“對了,別情,你上次奏請由涼王總監平叛大軍,此事陛下可準了?”。
“準了,連一應儀杖都批下了,如今涼王殿下正由黃門監督促着訓導禮儀”,言至此處,唐離淺淺一笑道:“我昨個兒還聽說涼王殿下現在一天睡不足三個時辰,舉天子劍操練儀式把手臂都練腫了,老楊,你是知道的,那柄天子劍怕是不下十六七斤吧,倒真難爲他了”。
聽唐離言語中自然流露出的對涼王李睿的親暱,楊國忠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頭,最終臉上微露出個笑容,卻沒再多說什麼。
見他沒說話的心思,唐離也就不再多說,軒車一路馳上朱雀大街直往皇城而去,過了朱雀門而入皇城政事堂,連日來天天守在此地的薛龍襄見是兩人進來,擡起滿是血絲的眼睛道哈哈一笑道:“兩位大人來的正好,河南道剛剛傳回的軍報,范陽軍已逼近汴州州州城兩百里,忍了這麼久,總算能好好大戰一場了!阿史那玉自隨安賊河北起兵,經河東渡黃河直殺河南,一路可謂勢如破竹無所阻礙,他原本就性情驕橫,現在更不知狂到什麼模樣了,以此驕橫之帥率疲敝之軍輕騎南下,封將軍若是還讓他討了好處,真是枉爲‘名將’之譽了。兩位大人隱忍多日,居中提調而成此勢,明日牛刀初試,大功可期,真是可喜可賀呀!”。
見自己的這番話沒引來預期的效果,大感詫異的薛龍襄看着臉色沉重的唐,楊二人,訝然道:“怎麼?”。
“你們都出去”,隨着楊國忠一揮手,那些個在裡間奉差伺候的小吏及僕役們當即紛紛退出,唐離聽着身後的關門聲,隨即毫無隱瞞的低聲向薛龍襄道:“陛下如今病症乃是因毒而起,東宮疑有異動,老薛我問你,如今羽林六軍可靠的住嗎?”。
“毒?”,一聽此話,薛龍襄連退兩步,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震驚。
“薛兵部”,楊國忠上前重重一拍他肩膀道:“快回話!”。
“好好好”,無意識的答應了一聲後,醒過神兒來的薛龍襄臉色已如剛纔的唐,楊二人一樣瞬間的功夫變成了青白,更有甚者額頭竟逼出了一層白毛細汗,“羽林左衛將軍李蘄是我的老部屬,他接掌左衛也是由我保薦而來,此人當無問題,至於右衛……”。
做爲拱衛皇室的羽林六軍之上又置有左右兩衛分相統屬,每衛各下轄三軍四千五百人,見薛龍襄說道右衛將軍時言詞遲疑,心下一沉的唐離也不細問,立即一推薛龍襄道:“你現在速去西城羽林大營,先解了那右衛將軍的兵權再說,政事堂旨令隨後就到”,值此之時,唐離竟是連書寫旨令的時間也等不得了,口中邊說,邊推着薛龍襄向外走去。
目送薛龍襄遠走,默然站立良久的唐離回身之間突然想到一事,臉色瞬間變爲慘白,“壞了!”。
“怎麼?”。
“太子既能毒害陛下,則陛下貼身內侍中必有其心腹,值此時刻,縱然咱們再小的舉動也必爲其察覺,那剛纔……”,唐離話沒說完,就見剛剛疾步而去的薛龍襄臉色煞白的狂奔而回,“快走,朱雀門已封,羽林軍進皇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