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見到那些蠻子們連續不斷的從南邊大非川開過來,看他們現在的架勢,居然是在準備着……準備着……攻城!”,說到“攻城”兩字時,那小二的嘴哆嗦的就象漏了風的幹葫蘆……
這小二的話雖然是說給那掌櫃聽的,實際上滿大堂裡羈留的商旅都聽的清清楚楚,“攻城”二字就象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砸在衆人心上,又象一大盆涼水當空澆了下來,雖不至於能奪人性命,卻也讓人身子寒。
在大唐王朝經近百年積澱到達開元,天寶的極盛之世時,隨着松贊干布統一高原後的數十年展,吐蕃也已進入了全盛期,勢力膨脹起來的吐蕃再不安於與唐朝廷“甥舅”之邦的關係,開始在邊境上多次尋釁滋擾,尤其是在漢地收穫的秋季更是如此。
吐蕃對唐朝的用兵明顯帶有襲擾的性質,不僅是掠奪財富,人口也是他們看重的目標。但也因着是“襲擾”,所以歷年來吐蕃兵採取的都是典型的“突襲而來,搶了就走”的高機動作戰方式,其實質與東北邊境上的那些遊匪並無二致。
也正是緣自於吐蕃這種特殊的作戰方式,是以唐境邊地百姓雖是不堪其擾,但對於凌州這等堅城內的百姓而言,彪悍的吐蕃辮蠻人其實並不可怕,畢竟吐蕃人雖年年襲擾,但從不攻城已經成了隴西,甚至是劍南百姓的共識,這就跟六月裡是大暑天。三九里燃火炕一樣,經過數十年地積攢,已成了隴西百姓們以爲天經地義的事情。
只是在今天,這原本天經地義的事情突然變了調兒,就如同眼見六月飛雪一樣,帶給人們心理上的強烈震撼已是不言而喻,聽說吐蕃人源源不斷的從大非川開過來。聽說吐蕃人準備要攻城,大堂裡的商旅極自然的就由“攻城”聯想到了“破城”。此後素日聽到地關於吐蕃人的種種兇惡傳聞都在腦海中酵放大,而這些半真半假地想象又使心中的恐懼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
此時,滿堂商旅心中唯一可堪安慰的就是本城還有李兵馬使坐鎮,而地處四戰之地的凌州城牆也足夠堅厚,只是雖然心裡還有這麼些安慰,但大堂中的氣氛畢竟沒有了開始時的放鬆,偶爾有人說話也是應和寥寥。每個人臉上地表情看來都凝重的很,隨着第一個人撤座起身,一陣“叮哐”亂響後,商旅們紛紛各自回房,就這麼會兒的功夫,原本還是喧騰熱鬧的大堂居然就此靜寂了下來。
也沒人吩咐,唐光等二十多個隨行護衛一起來到了唐離的大套房中,滿滿的擠了一屋子。
等最後一個護衛進來反手關上房門。唐光已是迫不及待道:“少爺,走,咱們這就找那使君去,趁着吐蕃人剛來,不拘那個城門鬆動些,總要先送了您出去”。
唐光領頭說出這麼一句。其他那些護衛隨即應聲附和,都說無論無何也要殺出一條血路確保少爺平安離開,就連往日議事時從不插嘴的寶珠也跟着來了一句:“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不錯,寶珠長學問了!”,有意鬆弛氣氛的這句調侃卻沒有收到應有地效果,唐離自己微微一笑,踱步到窗邊掀開厚厚的簾子看了看外面狹窄的街道上兵丁往來,頭也沒扭的輕聲說了一句:“都下去準備吧,把你們隨身帶的皮甲獵弓都披掛好了,如此。等李將軍徵召令下來時也就不至於措手不及。”
唐光等人聽着前邊顧自歡喜。待唐離最後一句出來,頓時齊聲色變道:“少爺……”。
“走不了了”。唐離此時的表情平靜地似乎沒有一點波瀾,“依《大唐律》,凡遇戰事,所有朝廷官吏不得在百姓之前擅自逃離!先不說能不能出城,無論亮不亮明身份,我現在都是凌州職品最高的官員,站在這個位置上,別人或許都能走,我又怎麼走?”。
唐離這句話頓時說的衆人啞口無言,如今不亮明身份怕是連貨棧都出不了,更別說緊閉的四處城門了。而一旦亮明身份,卻更是走不了。面對這樣的狀況,唐光等人一時間竟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即便不說這些,就是有機會,我又豈能真的就走?‘棄民於水火,畏敵怯戰’與其揹着這樣的名聲苟活於世,我倒不如死在這凌州來的痛快!”,雖然語聲依然平靜,但唐離的眼神中分明點起了兩簇細小的火苗兒,回身掃視了唐光等人一眼,“若不是適逢其會,我等只怕一輩子也經歷不了這樣地場面。這是天賜予地好機會,男兒本自重橫行!你們哭喪着臉做什麼?”。
退無可退,形勢至此,加之唐光等護衛都是少壯年紀,被唐離這幾句話一逼,頓時也都激出了骨子裡的豪氣,當下也不知是何人帶頭,就見這二十餘護衛躬身齊喝道:“我等願追隨少爺與凌州共存亡!”。
“好!”,口中讚了一句,唐離將這些護衛復又掃視一遍後,淡淡揮手道:“既如此,就下去準備吧!”。
目送這些護衛離去,唐離乃轉身道:“寶珠,你怕嗎?”。
懷抱着紅雲大氅,寶珠走到窗前地唐離身邊細心的爲他披上,繫着紐帶的同時她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輕輕的搖了搖。
退後一步見大氅披的端正了,寶珠才低聲道:“奴婢自來膽子就小,打仗要死人,又那兒能不怕?”,言語至此,擡起杏眼迎上唐離的眸子後,寶珠柔軟而又堅定的補充了一句道:“但只要能在少爺身邊,奴婢就是心中再怕。也盡能忍得住的。”
“好,你這說地是實話,不瞞你說,少爺我心中也怕!”,伸手將寶珠緊緊摟入懷中,沉吟片刻後,唐離咬牙笑道:“不過怕也沒辦法。誰讓我姓了‘唐’!”。
唐離的話寶珠似懂非懂,但這樣的時刻她卻也沒多問。此時的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感受少爺懷抱的溫暖上,有了這樣的溫暖,別說殺人地戰場,縱然是十八層修羅地獄便又如何?
一時間兩人都自無話,良久之後,遠眺窗外的唐離才又傳出一聲囈語般地輕嘆:“真美呀!”。
“什麼?”
對於寶珠的輕問,唐離並不曾回答。只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透過近處的長街及凌州城池,遠處是大唐蒼茫而壯美的連綿山河,越隴右道,關內道,唐離的目光落在了地平線的更遠處,那裡,依稀便是盛世地中心與。此時,他的腦海中早已清空了一切,忘記了朝廷皇帝,忘記了日日牽掛的家人,甚至忘掉了自己,在這個時刻。唐離心中眼中便只有那座熠熠生輝,歷千萬年時光而不朽,永遠散着萬丈光芒的黃金之城……
……………
第二天一早,當天邊剛露出第一道晨曦後不久,低沉的牛角號聲終於在凌州城外鳴響,在片刻的沉寂後,滿天遍野的喊殺聲驀然而來,幾乎是在瞬間,原本就不曾熟睡的凌州城中百姓意識到,戰爭。真地來了!
一旦戰事真的開始。凌州城中的管制就愈的嚴厲了,貨棧中的商旅們只能一步不出的聽着外邊震天地喊殺聲。與此同時,小心的揭開窗戶簾幕的一角向外窺看長街上急匆匆來回調動不停的兵馬。
這撕心裂肺的喊殺聲從開始響起,幾乎就從不曾中斷過,其中更數次夾雜着報警的金鑼聲聲,愈的增添了城中原本就厚重不堪的緊張氣氛,因貨棧離城頭近,所以這些聲音聽的就分外清楚,自然的氣氛也就更爲壓抑。
從晨曦初露廝殺到月兔東昇,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地喊殺聲起來地較晚一些,但也沒能晚上多少,等城內百姓心不在焉的剛把早飯吃完,催命似地牛角號聲也如期而來,吃飽喝足的吐蕃人幾乎是片刻不多耽擱的開始蜂擁往凌州城頭涌來。
時間從來沒有這麼慢過,當太陽終於滑過中天的下午時候,隨着一小隊滿身血污的軍士推開緊閉的大門而入,處於壓抑寧靜下的貨棧開始嘶馬喧天的鬧騰起來。
揹負獵弓,身披軟甲的唐光快步跑到唐離的房前,透過洞開的大門向內看了一眼後,原本正欲說話的他連忙住口止聲。
屋內,唐離的風儀及裝飾明顯經過細心的修飾,漆黑的長用純白的單絲羅緞帶輕輕的扎縛,墨色流光中的一線潔白襯的那朗目修眉的面容愈的脣紅齒白,如此的清俊只使人不可逼視。身上穿着的是與帶同色的純白單絲羅儒服長衫,甚至連腳上的軟履都是一色的白,唯一例外的就是腰間那圍洞庭紅玉製成的玉帶,極品洞庭紅玉散出掩蓋不住的紅光,這紅光恰似赤子的丹心,堅定之外是不含一點雜質的純淨。
當此之時,白衣玉面的唐離正憑窗而立,他的手上似是漫不經心的玩弄着一支尺八長簫,而在他身後一步遠處,同樣是一身白裙的寶珠手捧着一樽滿斟的河東葡萄釀靜靜而立。
似有若無的側身瞥了門外的唐光一眼,憑窗遠眺的唐離按簫於脣,任雙眼滑過遠處的連綿起伏的大地,片刻之後,一縷蒼茫豪壯的簫音在室中驀然而起。
“瞎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隨後而來的一個軍士話剛說出一半兒,待看清楚了房中的一切後,竟也不自覺的收了聲,就這樣靜靜的站在了門邊唐光身旁。
屋內兩人絲毫沒有被這軍士打擾,在蒼茫而豪壯的簫音裡,手捧血紅色葡萄釀,一身潔白的寶珠顫抖着聲音開脣長歌道:
唐生氣不平,抱劍欲專征。報恩爲豪俠,死難在橫行。
翠羽裝劍鞘,黃樺飾馬纓。但令家國重,豈吝此身輕!
歌只一疊,堪堪等寶珠唱完最後一句“豈吝此身輕”,簫音戛然而止。唐離無限愛憐的細撫了長簫一遍,輕輕轉身將之遞給了早已淚流滿面的寶珠。
“適才敲響的已是今天第三次報警金鑼,李兵馬使的徵召令下來了?”,取滿斟的河東葡萄釀在手,轉過身來的唐離向門口處站着的軍士和煦一笑後溫言問道。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面容及語聲都極其平靜的少年佳公子,便是剛纔那個曲調中滿含着“慷慨死國難”豪壯之情的簫客。
此簫此歌,唐離如此的裝飾風儀及氣度使那個滿心焦躁的軍士也不由得神氣爲之一奪,愣了片刻後,目光不能直視的他才用沙啞的聲音道:“正是,遵李兵馬使將令,戰事緊急,凌州城內凡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子皆需輪流上城助戰。”
仰飲盡色做血紅的美酒,唐離轉身遞樽之間輕輕說了一聲:“照顧好自己”,一言即畢,俯身抓起案几上翠羽長劍的他再無一句言語,再無一次回顧,就此邁步向房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