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由學子弱勢到漸漸持平,就在羣毆勝利的天平終於偏向士子們時,遠處一陣兒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而恰在此時,觀風使唐離大人高聲叫道:“住手!”。
在唐離的高喝聲中,策馬急忙趕來的晉陽府公人們見到的是讓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數百個和尚與數量略少的道學學子在驛站前寬闊的長街上廝打成一團。往日舉止有度的和尚固然是僧袍散亂,鼻青臉腫;而原本該是謙恭有禮的道學學子也是儒服橫斜,手足烏青;毆鬥雙方此時都如同鬥紅了眼的公雞一般,正掐的厲害。拳來腳往好不熱鬧,長街上滴溜溜亂滾的是各式束髮的儒生冠。
鄭子文得了燕五報信兒,隨即就譴人通知晉陽府衙,又因爲晉陽府衙門離驛站較遠,召集人手後再趕過來就略晚了些時候,此時見到眼前這百年不遇的一幕,公人們難免一愣,稍等了片刻見毆鬥雙手並不曾隨着隨着觀察使大人的叫聲停止,那領頭的公人隨即手一揮道:“兄弟們,下馬”。
近百十個公人翻身下馬,抖動着手上的鐵尺向戰團走去,期間,那領頭的公人還不忘一再交代道:“這次不比往常,兄弟們都管住手”。
有了這些手持鐵尺的公人進入,羣毆的場面很快被控制下來,隨後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由於雙方參予的人太多,公人們不能全數帶走,就拘了領頭的十來個和尚及七八個最先動手的學子帶往晉陽府衙,其他人各自譴回聽傳。唐離與崔學正自然不會讓這些學子孤身到衙,遂也跟了同去。
到了晉陽府衙,那使君大人與二人在後堂好一番寒暄後,纔開始升堂問案,事情的經過簡單明瞭,淨土宗和尚糾衆衝擊朝廷官驛,並率先攻擊朝廷命官,依《大唐律式》,最高可據謀反論罪,但因事涉人多,而且此事體大,那使君也不敢就下判詞,只說要會議之後再做審斷。至於道學學子乃是事急從權,自然不會治罪;只是他們畢竟也參予了毆鬥,幹出了辱沒斯文之事,自然不能再行表彰,就此兩造裡扯平,使君大人當堂訓誡了幾句後隨即無罪開釋。
審訊伏南後才知,原來這和尚自小家貧,無奈下兄弟五人中有兩個出家當了和尚,他那胞弟在另外一座隸屬淨土宗的蘭若野寺中當着監頭和尚,近日河東道反淨土宗之聲四起,那座蘭若野寺被許多自感受騙的鄉民給一把火燒的乾淨,伏南胞弟命短沒能逃出來,就此一命嗚呼,因此,這和尚對挑起風潮的唐離恨之入骨,才做出了今天這等大膽的舉動。
事情處理完畢,唐離與崔學正婉謝了使君的留宴後拱手而別,隨後陪着在外等候的那幾個學子一起前往河東道學,這中間少不得要向鼻青臉腫,卻是滿臉興奮的學子們說幾句感謝話語,隨後更允諾等這些學子傷好之後再請他們觀看一場太樂署歌舞,然後在學子們的歡呼聲中回驛站而去。
到了驛站,唐離吩咐完唐光代他宴請今日那些幫拳的驛吏後,才施施然往自己居住的跨院而去。
剛走進跨院兒,唐離就見到蟈蟈身邊伺候的丫頭柳兒正端了茶水往正堂走去,當下心中一喜,舍了原本的小方步,拔腳就向堂中跑去。
剛跑到堂門口,就看到一身翠衫的蟈蟈端坐在胡凳上跟寶珠說話,心頭一熱的唐離也沒想太多,就此跑了進去。
“少爺……”,蟈蟈這聲招呼剛出口,整個人就已經被唐離抱在懷中,當下那後面問候的話語就再也說不出來。
此次離家也有月餘,剛纔又經歷了那樣的事情,此時突然見到蟈蟈,跑進堂中的唐離幾乎是想都沒想的就做出了這樣的動作。後世中縱然好友久別重逢也多會如此,更何況唐離與蟈蟈如此感情。
自當日將那張賣身契放還她的手上,恢復了自由身的蟈蟈就將一顆心全數綁在了唐離身上,此後隨着每多一個日夜的相處,她這用情也就愈發的深了一分,直到今日早已經是情繞百結,深入骨髓了。這份情等了四年,今天終於進入了這個懷抱,突如其來的驚喜與情意在片刻的愕然之後,就如同漲潮的春水在蟈蟈心間汩汩而出,這一刻蟈蟈的心情莫可名狀,只有那不爭氣的杏眼,先是朦朧的起了一層霧,隨後霧氣凝結就變成了水,點點晶瑩無聲而出。
只是如今的蟈蟈再不是往日那個柔弱的女子,感覺到少爺要放開自己,她隨即伸出手去緊緊環住了唐離的腰,此時的她並不僅僅是貪戀這個溫暖的懷抱,更因爲她不願意心愛的男人看到自己的淚水。
若說剛纔的擁抱更多的是一種驚喜後的衝動,那麼蟈蟈隨之而來的這個動作使衝動歸於平靜的唐離感覺到了那流淌的溫情,頸子裡突然一涼,蟈蟈這滴並不願意讓他看見的淚水就此浸進皮膚,融入血液,並最終到達了心底,隨後終於不堪心的火熱,被蒸發成一片霧,着落在唐離的五臟六腑裡,任怎麼也去不掉了!
莫名的,唐離也感覺鼻中微微一酸,心底輕嘆出一口氣的同時,他的手再次緊緊的抱住了蟈蟈,心底勃發的柔情也隨着身體的熱量無聲傳遞過去。
相比於剛纔衝動的擁抱,蟈蟈更喜歡這樣的柔情,單純而溫暖。不知怎麼的,她的腦海中竟又閃現出金州那個殘破的小院兒和照射在小院兒中暖暖的太陽,還有太陽下傻傻的自己,失神的看着那個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蟈蟈的眼淚終於徹底幹了之後,她才示意着退出了唐離的懷抱,只是在這一刻,她素來的幹練都已消失無蹤,整個人就如同懷春的少女初見到夢中的情郎一般,心下雖然是百千萬朵花兒一起開放,但頭卻沉的再也擡不起來。
自中狀元成親以來,唐離已經習慣了蟈蟈幹練的樣子,此時突然呈現出這樣一副小女兒情態,讓他倍感蟈蟈嬌美的同時,心底裡滿滿涌起的也都是憐惜。
伸出手去輕輕挑起蟈蟈的下頷,唐離的右手柔柔的滑過面頰上細膩的肌膚,良久之後,才聽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說讓你來兩河是爲了發散,卻總是不聽話,看看,比之在長安,現在又清減了許多”。
也正因爲唐離說到公事,終於將陷入羞澀中的蟈蟈給解脫了出來,微微退後一步,蟈蟈臉上的紅雲一閃而逝,再擡起頭時眉眼間雖然情意未退,但表情已經自然的多了,“少爺說得是,我來河東連看了八家別情樓的帳目,上面都是清清爽爽的沒有半點差池。後來我又在恆州別情樓坐了一日,略估了估一日的進帳,與帳冊中所記也都對得住,由此可知,這位趙老闆盡靠得住的。”
雖然寶珠早見機躲了出去,但這是正堂裡畢竟不便過於纏綿,所以唐離也就沒有再行撩撥,見她說道這裡,因苦笑了一聲道:“我聽說蟈蟈你此來兩河,那趙陽明可是全程陪同。你這樣子細查他的帳,卻不知他該怎麼想我了?”。
“少爺此言差矣”,此時蟈蟈的神色已經盡數恢復了過來,“象這樣做合股子生意,最要緊的就是先小人後君子,前面做了小人,後邊兩家才能處的長遠,否則縱然開始時熱熱鬧鬧,最終卻落個沒下場,甚至還有反目成仇的。趙老闆既然能做得出這麼大生意,定然是明白這個道理,少爺不必想的太多。”
這話雖然聽着有些涼薄,但細想想還真是這麼個道理,這不象後世許多東西可以從書上學來,沒人教的蟈蟈能感悟出這麼個道理來,還真讓唐離對她刮目相看了,但嘴上卻沒說,只笑着道:“罷罷罷,這些事兒反正都是由你經管,既然是你該管,你覺着怎麼好就怎麼做去,我縱然插話也是白說”,言語至此,他上前一步拉起蟈蟈的手道:“今日你趕回來,我心下着實歡喜,就在這兒說生意經也未免太煞風景了些,走,咱們一起出去走走,找個好地方給你接風,我也沾光解解饞,這些日子天天都是宴飲,沒得壞了胃口。”
蟈蟈此時見少爺興致正高,她也就沒逆了唐離的意思,收了生意經被牽着向外走去,只是到堂門口時,她終究還是將自己的手給抽了出來。
“叫上寶珠一起吧!”,蟈蟈這句突然而來的話語讓唐離一愣。
“我剛到的時候都聽說了,象今天這個場面,寶珠能自己主動着站到少爺身邊,她那顆心也就亮出來了!以前在京中我就覺着寶珠的心性跟她妹妹不一樣,今個兒看來還真是不錯,只是這丫頭怕是心裡還惦記着玉珠那擋子事兒,所以剛纔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不自然。”,言至此處,蟈蟈語聲一黯道:“玉珠的事兒少爺你知道,不是我心狠不幫着向卿兒姐姐求情,只是這事兒不能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蟈蟈你沒做錯,寶珠想必也不是爲這事兒纔不自然!”,蟈蟈的話只讓唐離心發虛,臉發紅,當即插開話題道:“既然叫上了寶珠,那柳兒是不是也帶着一起?”。
蟈蟈卻沒注意到唐離的異常,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少爺你可是滿天下稱讚的才子,怎麼在這家事上糊塗。柳兒能跟寶珠一樣嗎?”。
“妹妹還真沒說錯,我就是好在家事上犯糊塗”,這句話唐離說的倒是真心誠意,“只是我還是不明白,寶珠與柳兒怎麼不同了。”
唐離這難得露出的憨憨表情讓蟈蟈忍不住一笑,笑過後才解說道:“柳兒是府裡買進後分到我身邊的使喚丫頭,寶珠可是指定的通房丫頭,這通房丫頭能跟使喚丫頭一樣?”,見唐離似乎還不明白,蟈蟈又笑着跟上了一句道:“也就是說,寶珠早晚得是少爺的房裡人,這能一樣嗎?”。
“房裡人!”,唐離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似柳兒這樣的使喚丫頭,年紀到了配出去也沒什麼,但寶珠頂着個通房丫頭的身份,別看她什麼都比柳兒強,但真要配出去,還真不好嫁”,言至此處,蟈蟈臉色微紅的放低了聲音道:“有那戶好人家肯信通房丫頭還是清白身子的?”。
這畫龍點睛的一句終於讓唐離明白過來,只是他卻不習慣跟蟈蟈討論另一個將來可能要跟自己有肌膚之親的女人,當下也沒接着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應了一聲帶上寶珠。
寶珠與蟈蟈湊到一處,爲玉珠及剛發生的事情,蟈蟈是有心與寶珠結好,而心中有愧的寶珠自然是盡力奉承,一時間兩人相處的甚是熱鬧。
待軒車駛離驛站,蟈蟈才轉過身來對唐離道:“這不上不下的時辰,我倒沒有吃飯的心思,不如咱們去找個庵堂清淨清淨如何?”。
剛跟和尚幹過架,唐離此時一聽到有關佛教的東西就沒好氣兒,當下皺着眉頭道:“晉陽畢竟是三都之一,好吃好玩兒的地方盡有,去那地方幹嗎?”。
見唐離不應承,蟈蟈才嘆了一聲道:“這一路趕回來,淨土宗的事兒我也聽說了。少爺做事的好壞自然容不得我來置評,只是我尋思着淨土宗再有不是,畢竟也是佛祖坐下弟子。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還是該去佛祖駕前上柱香陪個罪纔好!”,縱然唐離臉色已經不好,蟈蟈也絲毫沒有要住口不說的意思,續又道:“常有人說少爺能有今天的出息,咱們府裡能有今天的興旺都是得了佛祖保佑,這話雖然不能全信,卻也不能不信,若是老夫人在此,想必也是該這麼做的,燒個香又不值個什麼,總還是護衛着少爺你”。
“那就去吧!”,蟈蟈剛剛回來,這樣做的意思又全是爲自己祈福,信不信兩說,唐離實在不願硬着逆了她的心思。
軒車改道,出晉陽城向北都附近最大的庵堂——水月庵而去。
水中之月,有影無實,這座有着百十個比丘尼修行的庵堂取名依然循的是佛家“六如”之說而來。受近日河東道風潮的影響,此時庵堂中倒也清淨。
蟈蟈及寶珠二人自下車以來,從山門到天王殿,再到供奉佛祖的大殿,真是遇佛就拜,着實虔誠的很,在大殿上拜過佛祖之後,也不知道蟈蟈在香火薄子上添了多厚的香油錢,竟把那監庵老尼給驚動了出來,連連奉請三人往香堂請茶。
出了正殿,就入了庵堂的後半部分,這裡平日就是非請莫入,此時香客少,也就愈發的清淨了。唐離一路走去隨意探看,倒也自得其樂,只是恨那監庵尼姑熱情的過分,口中一直聒噪個不停,不免壞了這清幽的意境。
及至走過經堂,聽那監庵尼姑又不停說本庵律法如何嚴明,誦經如何虔誠時,唐離終於忍不住輕笑着接了一句道:“若無佛性,縱是日日誦經又有何用?若是真有佛性,又何需如此苦鑽故紙?”。
唐離這句話還沒說完,一邊的蟈蟈已開始扯他衣袖示意,那監庵尼姑聞言一愣之間還不曾說話,卻聽經堂門啓處,一個身形枯瘦的老尼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大有深意,願有以教我!”。
唐離剛纔這番話只是不耐監庵尼姑的聒噪而發,此時見這老尼比自己母親年紀還大,卻又如此有禮,反倒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這當口卻又不能住口不說,當下只好微微躬身還了一禮,吟了一首佛偈應景兒道:
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遲。千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唐離佛偈吟完,那老尼面上也看不出什麼神色波動,等了許久,才見她突有發問道:“佛是什麼?”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時多?去似朝雲無覓處”,老尼姑問的突兀,唐離答的也快,他這話的意思是說佛只可感覺,不可真實把握。只可惜這番心思除了那老尼外,沒一個人能懂。
老尼出現的突兀,身處清淨的庵堂中,二人的對答又是玄玄乎乎的,難免使場中氣氛有些神秘,一時間蟈蟈等人都不敢擅自張口,只有寶珠看向唐離的眼神中幾乎都是崇拜了,自己這個少爺真是走到那裡都不落後於人的。
這次等的時間更久,那老尼才又跟剛纔一樣,驀然蹦出句:“佛在那裡?”。
“在心中!”,答完這個問題,唐離也不再等,又行了一禮後當先前行而去,蟈蟈等人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卻也趕緊跟上,只留那老尼癡癡的站在經堂門口處沉思不已。
“少爺,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幾人走的遠了,寶珠再也忍不住的開口問道。
“能答的我已經答完了,不走做什麼?”,唐離剛說完這句話,就聽旁邊的樹叢中驀然傳來一陣女子刻意壓抑的嚶嚶哭泣之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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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呵呵,趁着說吉利話兒大家高興的功夫,俺厚着臉皮請一天假,也請大家放俺可憐的水葉子過個國慶節。明天的更新就免了俺的。後天再恢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