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離的鎮靜讓那青衣跑堂安靜了不少,卷着袖子抹了額頭一把,才聽他喘着氣說道:“也不知老闆從那兒僱了一批新樂工,每一撥絃開腔都是滿堂彩,這幾天別情樓生意好的炸棚,今個兒一早,咱們照常開門做生意,很快就滿了座,開始時倒也沒什麼異常,不合後來來了七八個一羣的兵爺,這些人帶刀袖箭的看着就不是善茬兒,進了樓吵吵着要座兒,小的們伺候着稍微慢了一點兒,他們就喊打喊殺的,狀元公您看,小的右臉上這一巴掌就是他們打的”,青衣小二邊說,邊指着右臉上未褪淨的紅痕報屈。
唐離細一看去,見小二臉上當真還有幾道紅色印記,分明是被人叉着手打上的,只看這麼長時間還沒消乾淨,估計那一巴掌着實打的不輕,但此時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接着說!”
“是,後來還是老闆出面給他們騰出個雅閣兒來,這幾人開始還安分了一段時光,後來蕭娘唱曲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撒瘋,先是跟着吼叫,隨後更敲敲打打的要把蕭娘架了去給他們唱曲兒,小的們不合上去攔了幾下,這幾人就兇性大發,四下裡踢打起來把客人們都嚇走了,小的們不忿,上前與他廝打,劈火的、擔柴的,甚至廚下人都來幫忙,好歹纔將這幾人給制住,正要送到京兆衙門的當口兒,這些人又來了一批同夥兒,事兒就鬧的益發的大,我們別情樓中的夥計吃他們砍翻了三個,好在衙門裡的人總算來了,先開始,這些公人還只是把那些鬧事的丘八給抓走了,誰知過不多久,小的們正收拾東西的時候,又來了大隊公人,帶着京兆府捕票兒來抓人,若非小的正在酒窖裡,只怕也……”,羅裡羅嗦,這青衣小二終於將事情說得完全,隨後便是一個勁兒的訴說自己左跑右跑找狀元公的艱難。
“唐星,你速帶上我的名刺到京兆衙門走上一遭探問消息,我隨後就到”,這些買進的護衛都隨了唐姓,二十五人爲一隊,領頭的分別以星、月、天、光爲名,而素日跟在唐離身邊的,就是領着其餘三個護衛的唐星。
唐星聽了吩咐卻不動身,反是在窗外馬上躬身一禮道:“當日老夫人、小姐並兩位夫人都吩咐過,囑我片刻不得離開少爺身邊,唐星實不敢違命,還請少爺再譴他人”。
別情樓出事,唐離心中本就不順,再看唐星頂撞,益發的怒火勃發,順手拿起車壁廂上掛着的馬鞭抽了過去,“啪”的一聲,那唐星臉上頓時起了一道青烏泛紫的鞭痕。
唐星吃了鞭卻是仍然並不動步,身子也不躲上一躲,他這模樣使唐離益發的着惱,又發作了幾鞭之後,才高聲道:“唐三,你去;唐五,你速回家着唐月帶一隊人換便裝先將別情樓護住;老李,走快些!”。
唐三、唐五二人領命後快馬弛去,軒車也明顯加快了速度往明德門弛去。
在唐星身上發作了一通,唐離的惱氣消了不少,重新坐回車中的他開始細細推敲起此事的原委。
本朝軍力防禦乃是重外虛內,身爲帝京的長安也不過只駐有羽林六軍不到萬人,而這些羽林軍多是勳貴子弟,平日裡好欺負人倒是真的,但他們也是最知眼色的,沒得會在別情樓鬧出這樣大事來。排除了他們,如今長安城中有大宗兵丁活動的,就只有昨晚見到王忠嗣帶來的貼身牙兵。
十鎮兵馬跋扈已不是一天兩天,尤其是主帥的貼身牙兵,更是如此。這些丘八常年駐守在荒涼的邊境地區,一旦有機會到京城就好撒瘋,這倒也並不奇怪,讓唐離反覆思慮的倒是,這些人今天在別情樓借酒鬧事,究竟是酒後撒瘋,還是故意爲之。
若是酒後撒瘋,倒還好辦;若是故意爲之,這就該是王忠嗣的下馬威了,只是如今太子一系正遭清洗,明顯處於劣勢,王忠嗣真有這樣的好膽來挑釁而授人以柄?想到這裡,唐離也忍不住微微搖頭,此事,於理不通。
他自這樣思量,馬車已過了明德門,堪堪將要到京兆衙門時,正遇上回馳的唐三。
“少爺,京兆尹出去拜客了,小的剛見着了陳總捕,早上去別情樓鬧事兒的正是王忠嗣牙兵,人也是陳老總去抓的;至於後來第二次抓人,卻是韓京兆直接下的捕票兒,爲的什麼原因,公房裡面的人也不清楚”。
“走,先去見人再說”,不一時到了京爪衙門,唐離徑直帶着幾個護衛尋到了公事房。
剛從唐三處知道唐離隨後就到,陳白眉早在房外等候,唐離黑着臉也不與他多寒暄,開口只說要見人。
進了拘押人犯的所在,那數十個鼻青臉腫的別情樓夥計一見唐離,頓時號啕出聲,口口聲聲都是:“狀元公替小的們做主”,倒是店老闆藍鑽佳人面色平靜的多,見唐離到了,她明顯得鬆出口氣來。
見他們人都無恙,唐離先是鬆了口氣,轉身對陳展道:“陳老總,帶我見見那幫行兇的軍漢們如何?”。
“狀元公這邊說話”,輕扯了扯唐離的衣袖,陳展將他拉到角落處後,才低聲道:“唐大人勿惱,三柱香前,那幫子丘八已被王節帥先一步提走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真是全然出乎唐離意料之外,聞言,他反倒不惱了,沉吟片刻後,唐離才扭頭對滿臉不是顏色的陳展道:“此事我知道陳老總做不得主,也罷,今日個兒我就在這兒等韓大人回來”,一句說完,他已微笑着撩衣在粗凳上坐了下來。
陳展見狀,臉色益發的苦了,卻又沒個區處,只能命手下公人奉了茶,他自陪着唐離坐等。
有唐離於此坐鎮,別情樓那些堂夥愈發叫的響亮,聲聲抱屈、口口喊冤,直將個京兆衙門鬧騰的如東西兩市一般。
陳展幾次愈要出聲彈壓,無奈旁邊坐着的唐離面無表情,他也只索長嘆一聲做罷,任那喊叫聲不絕於耳。
如此僵坐了三柱香功夫,才聽門外驚聞鑼響,正主兒京兆尹韓朝宗回府了。
至此,陪着唐離悶坐了半晌的陳展才長吁出氣來,拱手一禮後,先自迎出去了。
不過片刻功夫之後,就聽“桀桀”腳步聲響,隨後身着官服的韓朝宗走了進來,剛一進門就向唐離微笑着拱手見禮。
見他進來,黑着臉的唐離起身間避過身去,卻不受韓朝宗的見禮。
韓朝宗見狀,面色一變,隨即露出個苦笑,伸手對陳展道:“放人,還不趕緊放人。”
“吱呀”一聲柵門開處,那些個別情樓中人此時卻定住了身子不肯出來,藍鑽佳人瞥了唐離一眼後,福身一禮向韓朝宗道:“小民等奉法經營,護店抗暴卻被大人下捕票拘拿,此時若無京兆衙門書寫情由的‘抄票’,萬萬不敢走”,她既這樣說話,那些夥計們一發的聒噪起來。
知道事情的根兒還在唐離身上,韓朝宗也不與藍鑽佳人搭話,施了個眼色給陳展後,二人帶着笑臉分左右夾扶着唐離要到書房中敘話。
在後衙寬大的書房中坐定,唐離依舊是一言不發,韓朝宗揮退了奉茶的家人,親自捧着茶盞遞於唐離,口中苦笑連聲道:“千錯萬錯,只怪老韓不該做了這勞什子京兆尹,如今落得兩頭不是人,狀元公恕罪則個!”
“今天這別情樓之事,因涉及隴右鎮軍軍馬,地方衙門並無處置權。不是京兆衙門一定要抓人,王忠嗣王節帥下了加蓋關防的文書,老哥哥我實在是也沒辦法才批的捕票兒!至於提人,軍鎮有干犯地方的,人犯照例由軍鎮會同衛尉寺自審,他憑着這一條提人,老哥哥我衙門小,又能有什麼辦法?若非我這芝麻綠豆官兒剛纔親自去求,王節帥連別情樓中人也一併提走了,所以說,我的好狀元公,這事兒實在是怨不得老哥哥我”,剛剛遞過茶盞,韓朝宗就此急着好一番解釋。
這種制度唐離倒是不知,此時聽韓朝宗這話,他才明白原委,隨即接了一句道:“似韓大人這般說法,就沒個能管他們的人了?”。
見唐離終於開腔說話,韓朝宗這才鬆出口氣來,順勢在旁邊的胡凳上坐了,“按說衛尉寺就是專督軍法的衙門,但自開元間設立十鎮以來,且不說十鎮節帥品級更高於衛尉卿,他們本身也都兼着本鎮衛尉監的職司,說穿了就是自己管自己,就拿今天這事兒來說,對那鬧事軍士的處置權還是在王忠嗣手中,兵部、衛尉寺縱然想插手,也繞不過他去”,言至此處,這韓京兆嘆息一聲道:“丘八們鬧事也不是一次兩次,那回這些藩帥們回京沒這事兒?我一個小小京兆衙門能管誰?又敢管誰?今天這事兒是撞的不巧碰在別情身上,若是換了別家,還不是打落牙和血吞的給嚥了!”
承平多年,軍紀廢弛,由此可見一般,難怪安史亂起能於旬月之間橫掃半壁江山,甚至連長安都給攻破。明白這其中關節後,唐離起身向韓朝宗抱拳一禮,“錯怪韓大人了!”,說完,便自出書房而去。
………
別情樓中,唐離與藍鑽佳人單闢出一間雅閣商議了許久後,就此轉道回府,隨即便譴人找來了黑天的副手“蒼狼”段七,經大半個時辰之後,纔將心中謀劃的事情商議完畢。
用過午飯,唐離回後院休憩了半個時辰後,才命人駕車往宮中教坊司而來,車駕轉出靖安坊,剛上了朱雀大街不久,就見前方一片人頭涌涌,居高看去,只見往日肅靜的河西、隴右節帥藩邸前,此時簇滿的都是人,人羣正中,有三個身穿血衣的青衣堂夥兒正躺在地上呻吟不絕,而圍繞着三人的全是一色服飾的別情樓夥計,人人額頭纏着白絹布帶,上面用硃砂大大的寫着“冤”字。
闊達一百五十五米的朱雀大街乃是長安城主幹道,人來人往最是稠密,此時突然出現了這事兒,只引來無數路人圍觀,人羣中數十百個身穿單打衫的漢子邊隱隱護衛着別情樓中喊冤的堂夥兒,邊不遺餘力的向圍觀者解說事情的緣起。
“王忠嗣你耍橫的,須怪不的我來賴的,先把事鬧大了咱們再來理論!”,掀簾看了片刻,脣邊露出一絲笑意的唐離才踏了踏車板道:“老李,小心着駕車,走!”。
堪堪等老李駕車小心繞過人羣,就聽車後傳來一片喧譁之聲,唐離探首看去時,卻見藩邸府門開處,衝出一羣手持白蠟木棒的軍丁,想要強行將府前喊冤圍觀者驅散。
這些軍丁剛一衝出府來,就聽人羣中有人高呼道:“隴右軍打人了,王忠嗣打人了呀!”,一人呼,衆人應,隨即就有許多身穿單衫的漢子迎上前去,護住了別情樓喊冤的那些堂夥兒,兩造裡廝打開來,只使朱雀大街上熱鬧的不堪。
看到眼前這一幕,唐離竟然莫名想起後世的“上訪”來,靜靜看了片刻,他用手一指唐五:“去,找找陳老總,請他賣我個薄面兒,這兩天帶兄弟們好生歇歇!”。
藩鎮兵跋扈,每一上京總好惹出些事兒來,長安百姓雖然經見的少,但聽着的卻多,剛纔圍觀時已聽了許多,此時又親眼見當兵的打人,他們雖怕殃及自身而遠遠的躲開,但好容易湊上這種大熱鬧,一時如何肯去?只是分散在四周,對着王忠嗣藩邸指指點點個不停。
朱雀大街熱鬧的不堪,唐離所乘軒車劈開人羣向皇城方向行去,身後近兩百人械鬥正烈,呼喝叱罵之聲雖遠在數裡之外,依然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