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別情如此急着找我所爲何事?”,唐府書房,黑天的聲音還是如此洪亮有力。
唐離見是黑天到達,隨意放下手中書卷笑着迎上前去道:“黑兄到了,快請坐!”。
看那專職在書房侍侯的小廝奉上香茶,唐離揮手示意其離去後,邊舉盞相邀,邊笑着言道:“此次找黑兄前來,卻是爲我宮中教坊司快馬驛傳之事。”
“驛傳?”。
見黑天面上大有不解之色,唐離一笑道:“正是,宮中教坊司近日會有大批樂工分發地方爲‘採風使’,鑑於來往聯絡及信件往還不便,兵部駕部司擬批准一條驛傳專線,事兒當然是個好事兒,但具體操作起來卻是個大麻煩,我既不願將此事置於兵部之下,但本坊樂工又難以承當此事,因此就想到了黑兄。”
細聽唐離說完,撫膝而坐的黑天悚然動容道:“駕部司專線!別情教坊司這條專線可是與戶部相同?”。
“正是”,唐離含笑點頭道:“黑兄何以如此吃驚?”。
“好大的手筆!”,黑天謂然一嘆後道:“這一專線又豈止是傳遞信息這麼簡單,如今長安兩市中各地貨物有一成五都是由戶、工二部借專線由四方運至,這其中蘊含的利潤之大自不待言,只是對人員的數量及質量要求也實在太高,某手下雖有些人手,卻怕是承接不了如此大事。”
“噢!”,聽黑天這麼一說,唐離先是一愣,隨即才又釋然,有遍佈天下的驛站做支持,戶、工二部如此作爲倒也不令人吃驚,這一賺錢的門路可比皇城各衙門放高利貸來錢快的多了。
“既然如此,黑兄更不應推辭纔是,建立這一專線本就不是一日之功,實不相瞞,我教坊司這批採風使主要是下派到兩河地界兒,黑兄先但只費心經營好這一線就是了,若黑兄手上人手不夠,我府中護衛還可調派出一部分,再若不然向那馮道遠多購些人補充進去就是,這行事前期咱們自不用想着與戶、工二部爭雄,若得利能維持住專線經營就是了,至於進一步擴大自可徐徐圖之,如此不知黑兄意下如何?”。
久居長安,黑天自然知道經營專線其中的利益之大,唐離肯將這樣一塊兒肥肉交給他經營已是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時再見唐離微笑的眼睛中露出的信任之意,心頭一熱的黑天按捺住心頭的激動,點頭道:“既如此,某盡力而爲就是。”
“如此就好!”,見黑天點頭應允,唐離也是微微一笑,自當日初進長安時他就對眼前此人印象極好,而後從買宅第到官山海之事,此人對他幫助實多,今次能有如此機會,一則可算對其前時幫助的回報;再則,黑天乃是崛起於市井,對世態瞭解必深,能管好手下一大幫混混兒,則領導能力倒也可以放心;最爲重要的是,此人不屬於朝中任何部分及勢力,相處起來自然也就簡單可靠的多。
“駕部司那邊我先催着點兒,黑兄但先回去募集人手,此事關乎重大,人手的選擇倒是寧缺毋濫,任可人少一些,於品行處事上不要有什麼紕漏纔好,至於本府護衛,目前看來忠心倒是儘夠的,若黑兄有所需要,隨意調遣就是。只等駕部司事情辦妥,我再爲黑兄挑出的人手補辦上宮中教坊司‘採風使’的書諜,此事就可正式啓動了”。
“別情所言甚是”,事情說畢,黑天正欲起身告辭,行至門口時驀然想起一事,卻有回身道:“此次專線經營,別情可有意於河北?”。
“河北!”,見黑天似是話中有話,起身準備相送的唐離續言道:“黑兄不妨將話說的通透些。”
“官山海那廝出身平盧節度使帳下,此人雖已身死,但此事怕是難算了結。別情雖然如今身份不同,但安祿山處也不能不防,此次經營專線,某以爲倒可藉機查探平盧虛實,萬一有什麼異動,別情也好早做準備”,言至此處,黑天自嘲一笑道:“我那些手下倒有不少雞鳴狗盜之徒,做別的事兒或許不成,但監察探問卻是一等一的拿手。”
聽黑天的意思,分明是想以專線爲依託,設立一個針對河北道的情報,這一提議實是大合唐離心意,不知爲何,聽到這話的同時,他的腦海中竟驀然閃現出一個紅衣身影。
沉吟片刻後,唐離擡頭道:“黑兄所言正合我心,只是安祿山勢大,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此次黑兄挑選人手時大可將這類人才一併選出,我再找人加以調教,介時慢慢放出。”
“就依別情所言”,黑天性子果決,一句話說完後,抱拳一禮,也不要唐離相送,顧自推門自去了。
………
出唐府外的一輛軒車上,李騰蛟輕搖着唐離的臂膀道:“唐離,你怎麼突然想着要見四嫂?”。
“爲夫有一件事兒要急着請她辦”,輕拍着李騰蛟的臂膀,唐離看着窗外的街景,邊隨意說道。
“四嫂一個女人,能幫你幹什麼呀?”,從李騰蛟口中蹦出這麼句話倒是難得,惹得唐離莞爾一笑。
扭過頭來,唐離捧起李騰蛟嬌豔的臉蛋兒,笑着道:“騰蛟,可不能小看了女人,近如國朝則天武后不說,單是魏晉六朝間花木蘭替父從軍,如此氣概還真是巾幗不讓鬚眉”,言說至此,唐離一時來了興致,口中哼哼起:“劉大哥說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的豫劇名段來。
“唐離你唱的什麼,真好聽!”,靜靜聽唐離唱完,李騰蛟咯咯笑着問道。
李騰蛟這一問,讓正欲笑着回話的唐離腦子猛得一震,連口中要說的話也吞了回去,一時間竟是在馬車上僵直着身子發起呆來。
唐離這邊不說話,又將頭埋於唐離懷中的李騰蛟顧自接着說道:“唐離,你既然這樣說,倒也給我也找個差事做做,天天悶在家裡急死人了,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李騰蛟說得話唐離是半句也沒聽見,呆楞了許久後,他才猛得面帶歡喜吻上李騰蛟嫩白的臉龐,邊吻口中猶自含糊說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好騰蛟,爲夫這回可要好好感謝你。”
唐離突如其來的親熱讓李騰蛟一愣,隨即她就咯咯笑着親了回去,口中邊親邊支吾道:“卿卿,不行的,這是在車上,咱們總要回了府……”,嘴上雖然如此說話,但滿臉紅霞的她已將那支春蔥般的手兒向唐離懷內探去。
新婚未久,正是情熱之時,到二人再次分開時,已是柱香功夫之後了,雖不曾行夫妻之事,但這突如其來的激情倒也真個**。
軒車在李騰蛟四嫂的府門前停了許久,唐離才牽着面色漸漸平復的嬌妻走下車來,見是他二人到了,那門子立即飛奔入內通報。
片刻功夫後,依然一身紅衣打扮的美豔夫人迎出了府內,“呦,今個兒是什麼喜日子,你二位竟捨得到四嫂這兒來了。”
迎出門來的這美豔婦人,上前接話的自然就是李騰蛟。
上前一步攀住了美婦人的臂膀,李騰蛟半是撒嬌的笑道:“嫂子,我哥呢?唐離今天是有急事兒專門來找你的,好四嫂你可不能推辭。”
“你四哥最近不知怎麼瘋迷的信起了道,一大早就去了崇玄觀,什麼時候能回來還沒個點兒”,美豔婦人再聽到李騰蛟後邊那一句,扭頭過來向唐離道:“妹婿可是一榜狀元,天子駕前紅人,還有什麼事能難住你了?不過只要你開口,嫂子但凡能幫的,就沒個推辭的道理”。
“如此多謝四嫂了!”,唐離笑着謝了一句,隨着向府內正堂走去。
來到正堂,那美豔夫人徑直在正坐上坐了,等下人奉茶退出後,她已是迫不及待的開言道:“妹婿有什麼急事,但說就是。”
“我想請四嫂代爲引薦令尊”。
“你要見我爹幹什麼?”,這美豔夫人家中數代司職都是訓練密諜及軍中所用斥候,身份極其敏感,是以聽了唐離的要求後因有此問。
“不瞞四嫂,我是想請伯父代爲訓練些人手兒”,兩家份屬至親,是以唐離說話也不多做掩飾。
“你要訓練密諜?”,聽唐離這一要求,四嫂瞬間的驚訝後道:“莫非是爲了上次大慈恩寺之事?”。
“大慈恩寺前已是第二次了”,不等四嫂再問,唐離先說道:“第一次就在我與騰蛟成親次日宴會賓客之時。”
聞言,四嫂面色一變,“可知是幕後指使者是誰?”。
“我若知道,就不敢勞動伯父了,想訓練幾個人手兒目的也正是在此”,提起大慈恩寺前舊事,連素來沒個心事兒的李騰蛟也微微白了臉,看來那次着實是讓她驚嚇的不輕。
看了看唐離,再扭頭看了看騰蛟,那美豔婦人張口道:“好,就憑當日你能爲六妹以身擋刀,我這做四嫂的也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如此多謝四嫂了”,聽她答應幫忙,唐離高興之下立即起身相謝。
“家父職司不同,行動也不方便,是以素來少見外客,再說,即便見了你,他也不可能答應此事”,不等唐離臉色稍有變化,四嫂已是微笑着接言道:“平日裡早在府中悶的久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這事兒妹婿交給我就是。”
“四嫂,你……”
“怎麼,不信我!別看我家小三如今正受器重,他可還真不如我,四嫂我這可是祖傳的手藝”,言至最後,這美豔婦人的臉上竟是顯出一份激動的紅暈。
老的見不着,又見她信心滿滿的樣子,事已至此,唐離也只能笑着稱謝。
隨後二人商量細務時,看四嫂那躍躍欲試的模樣,竟是比唐離更心急着早日開始。
………
第二日,精神抖擻的唐離來到宮中教坊司,略問了王主事等人所司職事的進度之後,便隨即命雜役取過《木蘭辭》。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輕吟着這熟悉的樂府雙壁,唐離的思緒竟似進入了那金戈鐵馬的戰場,只是與以前對辭句本身的欣賞不同,此時的他腦海中翻騰的都是碎裂的畫面。
靈感來源於昨日與李騰蛟在車上的戲語,唐離希望能將《木蘭辭》改編爲唐人前所未見的大型歌舞與戲劇的雜糅,以向玄宗及楊妃印證自己的變革之語。
之所以選擇《木蘭辭》,一是因爲這篇六朝間的樂府名曲如今已是耳熟能詳,受衆基礎足夠;再則,此辭中描述的女拌男裝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賣點;其三,此辭有現成的歌辭與曲調可用,改編起來有了參考,難度要少上許多;至於最後嘛,則是此辭中宣揚的‘孝’及爲國爭戰的主題實在能大大的討巧。
輕吟着辭句的唐離腦海中斷緒的畫面翻疊,不知何時,那原本模糊的花木蘭竟驀然與當日金州花零居中關關身穿甲冑高歌的形象相重疊,而且是如此的生動無比。
想到此處,唐離精神一震,扭頭對下方左手的王主事道:“老王,抽調地方教坊司人員進京的徵調文書可下發了嗎?”。
此時的王主事正埋頭在厚厚的卷薄中羅列宮中教坊司應分發各地人員名單,見上官發問,遂擡起紅紅的眼睛道:“這兩天在忙着宮中教坊司之事,地方上倒還不曾顧及。”
“既如此,你先操辦一張緊急徵調令,將金州關關火速調往京中聽用,這事立即去辦,對了,順便叫些善譜曲的樂工來此,恩,去吧!”,吩咐完畢,唐離復又埋頭沉浸於《木蘭辭》中。
緊急徵調令素不輕發,歷來只有在普天同慶的上元節及天子壽誕的千秋節前纔會動用,王主事本待說明,卻見上官聚精會神於手中事物,遂也不再多嘴,自去操辦不提。
未及多久,一行六人懷抱樂器來到了公事房中,受禮畢,唐離見這六人多是四旬有餘年紀,鬢間已隱見霜絲。
“無需拘束,都隨意坐着說話”,招手示意雜役奉茶,唐離和煦道:“本官有意重編《木蘭辭》,召諸位前來,正是商議此事。”
樂工身屬賤籍,地位極低,縱然是宮中教坊司中人也是如此,除了李龜年、許和子等得陛下寵愛的名家之外,這些普通樂工歷來侍奉過多任太樂丞,在這公事堂中還真不曾坐過。
及至此時見這位新任的太樂丞大人如此客氣,坐下後捧着茶盞的幾位樂工都有些受寵若驚之感,見唐離問話,幾人相視一眼後,就有一個捧笙的男樂工恭謹答道:“《木蘭辭》乃前朝樂府名曲,其樂調早定,縱然大人有意重編,但在原有曲調上做伸縮增減就是,這也並不爲難”。
聽他們這一說,唐離才意識到問題所在,此時人都是先有曲,隨後依曲填辭,但自己所欲重新編排的《木蘭辭》與舊辭相比,形式更多、容量更大,舊曲調必定不敷使用,循用舊曲自然是不可能了,唯今之計,只能是如後世一般,先寫唱辭,隨後再依詞譜曲,只是如此以來,倒顯得現在請這幾人來此實無必要。
自己犯下了錯誤,唐離也不便剛剛召來就將這幾人譴走,撫案微笑之間問道:“近日宮中教坊司將分發大批樂工赴各道州採風,爾等都是教坊老人兒了,以爲此策如何呀?”。
見唐離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那幾人復又對視一眼後,放了手中茶盞,居然就此齊齊拜倒公事堂中,最先開言說話的依舊是那個捧笙樂工,“善政,大人所行實在是大大的善政!”。
此人開言說了一句,其他五人也是出聲附和,“於公而言,自《十部樂》定型以來,教坊曲調再無變化,數十年因循的結果,就是如今的歌舞再難有新意。當初這《十部樂》的創制也是多出自民間,甚至多有來自異域。所以此次大人分發樂工到民間大面積採風,對於破除教坊因循實在是大有裨益;於私來說,我等樂工自進宮數十年間從不曾踏出宮門一步,此次借大人善政能有再回民間之機,連日以來,衆樂工們無不感念大人善體人心。”
這樂工畢竟是在宮中浸潤已久,說話倒也得體的很,連着將這番話說完,才見由他領頭,其他幾人一起叩首道:“今日既然得了機緣,還請大人念我六人年老,來日無多,此次將我等也列入名錄,得以於有生之年重見宮外山河”,言至最後,幾人已是涕泣出聲。
見眼前這幾位鬢染霜發的老樂工眼淚長流的模樣,唐離心頭一酸的同時,已離案起身扶起六人,“此事由王主事辦理,本官倒也不便擅自插手,這要依據你們的職司而定。此次能分發出去固然是好,縱然不能,諸位年紀都算不得大,兩年之後,我擔保爾等必能名列冊錄如何?”。
目送六人離去,唐離無意間吟出:“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這兩句詩來,吟完之後,他自己也是愣了半晌,長嘆一聲後才又低頭向《木蘭辭》看去,只是隨着原有的酸楚漸漸淡去,一個新的煩惱復又涌上心頭,“該到那裡去找人來幫着改編《木蘭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