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那日舒桐倒也不是在演戲……”蘇末躺在牀上,懶懶呢喃了一句。
“自然不是,末主子必然心裡清楚,否則怎會輕易饒恕,沒有誰可以把戲演得如此逼真。”月蕭道,“舒桐的一生是不幸的,因爲他曾遇到了連南飛,兩年的時間,造成了他心頭永遠無法磨滅的屈辱烙痕。他的人生亦是幸運的,遇到主子對他來說是救贖。”
蘇末擡手止住了月蕭繼續服侍她的動作,從牀上坐起身,淡淡道:“墨離滿門滅絕,舒桐亦然,並且身心受創。月蕭,他們的慘烈不亞於你,可是,觀今日的墨離,舒桐,舒河,你可曾從他們身上看出絲毫曾經的悲慘和痛苦?”
月蕭一怔,已然明白蘇末話中的意思,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墨離,舒桐,舒河,三人雖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卻很真實。無論何時何地,不管冷酷無情還是熱情飛揚,他們始終是做他們自己。而他月蕭,外人眼裡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實際上卻只是一副面具而已,卸下了這層面具,他什麼都不是。
溫潤如玉,這是主子對他的要求,此時才豁然明白,或許,自他早已沒有印象的若干年前開始,蒼昊的要求就是讓他做一個真正溫潤的男子,從外到內,甚至從骨子裡謙和從容,而不是一昧地沉浸在痛與恨中,無法自拔。
他的痛,他的恨,仇人甚至完全不知道,受折磨的,一直只有他自己。
“每個人經歷了痛苦都有悲傷的權利,但是月蕭,痛苦和仇恨都只是暫時的負面情緒,它不能成爲左右你生命的重心。”站起身,蘇末理了理些微凌亂的衣衫,聲音漸漸冷凝,帶着一種月蕭幾乎無法承受的壓迫感,“自哀自憐不會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只會讓你變得軟弱。仇恨是一個無形的魔鬼,同樣無法讓你變得強大,卻會不由自主左右你的思維。月蕭。”
月蕭默不吭聲,微微垂首,站在一旁,聽到蘇末叫喚,才輕輕應了一聲:“是。”
蘇末看着他,清冷的表情訴說她話裡的強硬不容拒絕:“我允許你們喚我一聲‘末主子’,因爲我願意成爲你們主人身邊的那個人。但請你們記住了,我蘇末,從來不是誰的附屬,在我的意見與蒼昊的意願不相違背時,我希望我的話有着等同於他的分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蕭道:“蕭明白。”
蘇末點頭:“那麼,對你,我只有一個要求。”
月蕭掀衣跪下,溫潤的嗓音顯得格外恭順:“月蕭恭聽主子教誨。”
“教誨談不上。”蘇末道,“只讓你記住一點,任何痛苦仇恨你可以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地加諸回報在主導者身上,但是決不允許,你以此來虐待放縱自己。”
月蕭垂首沒有應聲,心頭卻閃過不容忽視的動容和震撼,閉了閉眼,努力平復着自己此刻的心境。
蘇末不着急,也不催促,只是慢慢轉身,挪步走出門去,看看天色,大概已錯過了午飯,嗯,梅韻和雪簾那倆丫頭也該是時候醒了。這麼想着,卻突然星眸一眯,雙臂環胸,不動不語,整個人瞬間迸發出冷冽的鋒銳之芒!
“確定是這裡嗎?”小院外傳來壓得極低的男子聲音,悉悉窣窣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另一個同樣壓得很低的聲音道:“應該沒有錯,那女子很篤定地告知公子昨晚就來了這裡,只是不知何故一直沒有消息。”
外面的動靜顯然瞞不過高手,月蕭和青衍同時出了房門,來到了院子裡,以眼神請示蘇末。
“孃的,轉悠大半天了,怎麼好像一直停在原地沒動?”
蘇末冷冷一笑,院子外設了最簡單的陣法,稍懂點奇門八卦的人都可以輕易破陣,一般江湖高手就算無法破陣也可以看得這裡的不對勁,這大白天就出來溜達的兩隻老鼠顯然只是個三流角色。蘇末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進去謝長亭的房間裡守着,她則懶懶地舒了個腰,輕輕摩娑着右手食指上菱形的藍寶石戒指,嘴角勾起的笑容,清冷懾人。
被蘇末施了點手段在隔壁睡了好長一覺的梅韻剛好醒來,走出來看見蘇末,上前施了個禮:“小姐。”
蘇末點了點頭,清楚地感受到外面因聽到有人說話而突生出來的警覺:“有人,先回去。”
另外一人顯然遲疑了一下,隨即應了一聲同意,然後一齊離開。
“簾兒呢?還沒睡醒?”
梅暈道:“好像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覺似乎睡得特別沉,小姐有什麼要吩咐奴婢做的嗎?”
“暫時沒有,等一下簾兒醒了,你們一起去你們家公子那裡候着,餓了就自己去前院找點東西吃,我出去一趟。”
梅韻自然應是,待蘇末出了院子,擡頭看了看天,才驚覺自己這一覺竟睡過了午時,拍拍臉頰,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究竟是爲什麼,索性不再去想,直接回了屋子叫醒了雪簾。
蘇末出了門,二人無所事事,卻不由開始擔心自家公子是不是又虐待自己的身子不按時吃飯。簡單梳洗了一下,便去了前院一樓大堂叫了幾碗米飯幾樣小菜。
青衍留在後院照看謝老闆,客棧小二換了個人,梅韻不認識,方待解釋,比青衍顯然小上好幾歲的夥計露出憨厚的笑容,很熱情地給她們二人點了幾份熱騰騰的份量很足的白米飯和精緻菜餚,梅韻忍不住看了又看,心想着,這份量,餵飽五個三天沒吃飯的大漢都綽綽有餘了。
有禮地謝過了小二哥,眼角餘光掃過大堂,發現不少都是昨天見過的熟面孔,梅韻不欲理會,避過了大堂裡用膳的衆人探索的目光,和雪簾悄悄從大堂後門退了出去。
謝長亭自昨晚杖刑完畢就一直處於昏迷之中,渾身的傷經過蘇末仔細處理上藥已基本上無大礙,但如此嚴重的傷勢,即使不會對身體造成什麼不可預計的損傷,一個月之內估計也是下不了牀,疼上個三五十天更是在所難免的。
月蕭跟着蒼昊身邊最久,已不止一次見過長亭受罰,初時他總是無法理解主子與長亭的這種相處模式,現在卻也大抵明白,淡然平和波瀾不驚的謝長亭,彷彿天塌下來也不能教他皺一下眉頭的謝老闆,似乎也在鑽着牛角尖呢。
自嘲地笑了一下,鑽的牛角尖多,受的罰就多,自己又何嘗不是,他們倆,在某些方面,竟如此相似呢。
聽了蘇末簡單的幾句話,似乎突然之間豁然開朗,覺得以往自己一直埋藏在心裡的痛苦和憤恨是那麼的多餘,除了折磨自己身心,加重每次爲自己賺來的處罰,絲毫作用也無。
孃親,母妃,你們在天之靈請不要再爲孩兒擔憂,從此以後,月蕭不會再以任何理由任何藉口任何方式傷害自己。慕容皇后以及整個家會爲他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但那一天何時到來,月蕭不會再強求,一切自有主子安排,我只會選擇追隨信任於他便可,對嗎?
想通了,便是卸下壓負在心裡多年的重擔,月蕭頓時感到輕鬆很多。不由得,嘴角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已經久違了若干年的真實笑容,今日姍姍來遲。
“公子,用膳了。”端着膳食走進屋來的梅韻,一眼瞥見她家公子脣邊還未收回的笑意,不由一愣,“公子看起來很心情很好?”
雪簾笑道:“對啊,很久沒見到公子笑得這麼開心了?”
月蕭見她二人進來,道:“丫頭們,睡醒了?”
“嗯。”二人走進屋,把膳食在桌子上一一擺放好,“公子餓了吧?”
“還好。”月蕭走近桌邊,看着桌上幾份色香味俱全的菜餚,想起這些年待在霽月山莊時二人沒少爲他的膳食操心,每每做了一大桌的佳餚,他卻嘗都沒有嘗上一口,直接以沒胃口或者吃不下拒絕了二人辛苦半天的勞動成果。現在想來,心頭不禁愧疚萬分。
“丫頭,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梅韻笑道:“公子今天怎麼了?奴婢們伺候公子是應該的,哪有什麼辛苦之說?”
雪簾似假非真地抱怨:“公子是不是嫌棄我們了?”
“胡說。”月蕭笑斥了一句,隨即輕聲一嘆:“突然間心境變了,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似乎也不一樣了。”
梅韻和雪簾二人面面相覷,這段時間沒有待在月蕭身邊伺候,也不知道她們的公子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突然覺得,公子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月蕭卻顯然沒有滿足二人好奇心的意思,淡淡喚了一聲:“青衍。”
青衍跟在長亭身邊還不到一年,對蒼昊及手下這些人本來並不是很熟,只是之前偶爾聽長亭提及過。雖然謝長亭說話的時候語氣跟平常沒什麼變化,但細心的青衍,仍舊從他的細微的眼神變化中知道,蒼昊之於謝長亭的意義,或許已不再是單純的主子,那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情感,靜謐無聲,教這個寡言少語的青年深深動容着。
溫雅平和無慾無求的謝長亭,或許早在多少年前,心裡就打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初次見面就領教了蒼昊手段的青衍,一直待在內室照顧長亭。他不瞭解月蕭的性子,不敢與之靠得太近,除了幫還在昏迷中的謝長亭上藥,他幾乎一直站在牀邊守着不敢離開,此時聽月蕭叫到自己,先是愣了一下,才趕緊出聲應了邊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