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宮中傳出消息:鎮海節度使李錡正式於潤州起兵造反。
聖上聞之大怒,翌日便在早朝之上發佈檄文譴責李錡犯上作亂,並任命淮南節度使爲“諸道行營兵馬使”和“招討處置使”,中官薛尚衍爲“都監招討宣慰使”,下令召集宣武、武寧、武昌、淮南等地的兵力聯合討伐逆賊。
與此同時,皇太后也以戰事爲由,“主動”提出取消一日後的壽宴,請求前往興慶宮爲大唐國運祈福。
聖上“感念”皇太后以大局爲重,當即允准,親自將她送至興慶宮。
興慶宮位於長安城外郭之東,曾與大明宮、太極宮並稱“三大內”,乃一處皇家宮闕。它本是玄宗李隆基在藩時的住所,玄宗登基之後大加擴建,時常與楊貴妃駕幸至此。但在安史之亂以後,玄宗被迫退位做了太上皇,便久居於此不再過問政事。
從此之後,興慶宮漸漸成爲太上皇、皇太后的閒居之所,消失於長安城的皇權中心。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先帝順宗,他在中風之後退位於當今聖上,便是遷居到了興慶宮,半年後駕崩於此。
是以知曉內情的人都明白,皇太后這一去興慶宮,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後宮的權柄理所應當落在了郭貴妃手中。她已經得知皇太后取消壽宴的內情,卻沒有多加置喙,反而率先在宮中開闢佛堂爲戰事祈福,美其名曰“效仿
皇太后之舉”。
此舉立即贏得了聖上的青睞,她被嘉許爲“識大體、明事理、堪爲後宮之典範”。六宮妃嬪聽說之後亦不敢落後,紛紛茹素、抄寫佛經,這一舉動甚至蔓延到了宮中的女官、宮婢、宦官之中。
一時之間,後宮吃齋禮佛現象蔚然成風,得到朝廷一片讚揚之聲。
長公主府自然不能免俗,也是一連吃了七日素食。
西嶺月便在這七日的清湯寡水之中來回奔波,往返於大理寺和京兆府之間,奉旨調查安成上人遇害一案。
由於甄羅法師的緣故,聖上對此案很重視,特意下達口諭命京兆府全力協助西嶺月破案,還指名讓京兆尹武元衡親自坐鎮。
因前期一直是大理寺負責審理此案,西嶺月和京兆府官員少不得要多跑幾趟,與大理寺的人做對接,並正式接管證物。
只不過與她交接之人已經不是蔣維。西嶺月悄悄打聽過,蔣維日前已被正式撤職,理由是“查案不力”。
事到如今衆人都已心知肚明,此次是蔣維假公濟私報復李成軒,才謊稱他是幕後主使,導致君心受到矇蔽,更被甄羅法師看到聖上和福王兄弟離心。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欺君之罪。聖上卻沒有治蔣維死罪,只下令撤職,這其中的心思就顯得很微妙了。
十月十七,西嶺月和萬年縣孟縣令最後一次來到大理寺,直奔大理寺卿的官廨,預備把此案的卷宗、兇器、驗
屍結果、安國寺所有僧人的筆錄全部帶走。
因這幾日常來,西嶺月已然和大理寺卿方廷尉混熟了,再加上她是聖上欽點的查案人,方廷尉也不敢在她面前託大,便早早交代了手下,但凡西川縣主來此不必等候通報,直接進入官廨即可。
因此西嶺月也沒拘泥,與孟縣令徑直踏入官廨,正打算與方廷尉打個招呼,不料碰見他正在與一個手下說話。他好像臉色不大好,正對揮退那人說:“聖上的決定誰都改變不了,你快走吧!”
剛說罷,他猛然看見西嶺月和孟縣令站在門口,忙轉爲一張笑臉,起身迎接兩人入內。
西嶺月見他屋內有人,不曾細看,隨口說道:“方廷尉正忙啊。”話音落下,她才發現那人竟然是蔣維,頓時斂去笑意。
方廷尉見狀,忙對蔣維再次擺手,態度已是不耐煩。他前些日子告病在家,導致大理寺無主,被迫接下了安成上人的案子。如今他剛剛病癒迴歸,聖上便將寺丞蔣維撤職,還欽點了西川縣主和京兆尹接手此案,他自然覺得萬分丟臉。
而蔣維竟還敢求到他面前,想請他說服天子收回成命,這怎麼可能!
蔣維似乎也無顏再見西嶺月,見方廷尉態度堅決,便低着頭欲拱手告退。
“且慢!”西嶺月適時出言阻止,朝方廷尉說道,“此案前期一直是蔣寺丞,不,是蔣郎君負責,我還有些事想要問他,不知是否方
便?”
方廷尉忙伸手請道:“縣主請問。”
蔣維也立在一旁,沒有反對。
由於原先對壁畫上的血手印推測失誤,導致西嶺月走了很多彎路,故而這一次她決定調整查案的方向,把線索對準安成上人臨終前吞下的鑰匙,還有那把遺留在現場的兇器上。
於是她詢問蔣維:“現場留下的那把刀,可查出是什麼來歷?”
蔣維也沒有隱瞞,如實答道:“是查出了一些線索。長安城共有十家鐵匠鋪子打過這種菜刀,西市另有五家商販售賣此物。那些商販的詳情,下官……草民離職前已呈給了方廷尉。”
西嶺月聽後蹙眉:“既然有這十五家鋪子的線索,當時爲何沒有查下去?”
蔣維沉默一瞬,才道:“當時尚未來得及取證,甄羅法師已經落網,案子便結了。”
西嶺月聞言倒也沒有落井下石,只對同來的萬年縣令道:“孟縣令,這十五家鋪子還請您派人一一查問,儘快給我一個結果。”
“縣主放心。”孟縣令領命。
西嶺月便對蔣維說道:“我問完了,你退下吧。”
見對方沒有刁難自己,反而如此痛快,蔣維有些意外,什麼都沒再說,默默告退。
西嶺月兩人又在方廷尉的官廨裡坐了一會兒,商討了案情,這才告辭離去。方廷尉命手下把準備好的卷宗、筆錄交給她,又親自將兩人送至照壁,再三告別。
待到西嶺月出了大理寺的門,卻發現蔣
維正在她的馬車前候着,像是有話要說。
西嶺月便暗示孟縣令:“有勞您去查那十五家鋪子的消息,我還想再去安國寺看看。”
孟縣令極有眼色,立即登車離去。
西嶺月這纔看向蔣維,冷聲問道:“蔣郎君還有事?”
短短几日不見,蔣維已消瘦許多,精神萎靡,面色憔悴。他躊躇半晌,才張口問道:“福王眼下如何?”
西嶺月有心刺激他,便扯開一絲笑容:“福王啊,挺好啊!李錡造反的消息傳來之後,聖上解了他的禁足,還特意召他去宮中商量對策。你也知道福王在鎮海待了很久嘛,對情況很瞭解。”她每說一句,蔣維的臉色便慘白一分,到最後已是腳步不穩。西嶺月又斂去笑意,冷哼一聲,“經過這一遭,你與福王之間也算扯平了,以後你好自爲之吧。”
豈料蔣維竟勃然大怒:“好自爲之?我是在爲玲瓏報仇,我沒有錯!”
西嶺月本已踏上車轅,聽到此言又停下動作,轉頭看他:“玲瓏的死是個意外,你知道不怪王爺。倒是你,對玲瓏有多少情分呢?難道你會幫她脫離奴籍,納她入門?”
蔣維神色一滯。
本朝律例明文規定“良賤不婚”,即良籍和賤籍無法通婚,甚至納妾也有要求,只能納比自己低一個等級的女子。他蔣維走仕途,是良籍中的“官人”,戶籍乃最高等;而玲瓏是青樓女子,屬低等的“樂戶”,他們
之間至少隔着“良人”“部曲”“客戶”數個等級。
莫說讓他與玲瓏成婚,就是納她爲妾也絕無可能。“以樂戶爲妾”是觸犯律法的罪行,不僅要被剝奪官職,更要流放數年。即便他有心爲玲瓏脫籍從良,也至多讓她在身邊做個寵婢,算是通房,連妾的名分都不會給。
而他們蔣家歷來注重名聲,他又正在晉升之期,恐怕父母大人也不會輕易讓玲瓏進府。以玲瓏的烈性而言,也絕對不會一輩子籍籍無名地跟着他。因此,就算玲瓏還活在這世上,他們之間最大的可能也是濃情轉淡,漸行漸遠,最終相忘於江湖……
只是因爲玲瓏死在了最好的年華里,死在了兩人感情最濃烈、最熾熱的時候,他才如此難以釋懷,對李成軒怨憤多年。
想到此處,蔣維抿緊嘴脣,竟答不出一句話。
西嶺月見狀更是冷笑:“至少福王曾想過納玲瓏入府。而你呢?你以此事挾他數年,竟還心安理得?還有,這案子你明明答應過要與我們合作,我們也承諾會將功勞算在你一人頭上,你卻在關鍵時刻捏造謊言,查完案子便踩上福王一腳,這是不是背信棄義?退一萬步講,你蔣府官宦世家,習的是忠君愛國之道,你卻因爲私人恩怨而欺瞞天子、污衊宗室,這就是你的忠心?蔣維,你根本不配爲官!”
西嶺月這最後一句話重重戳在了蔣維的心口之上,令他瘦削
的臉頰失去最後一絲血色。
痛斥蔣維過後,西嶺月登上馬車,直奔安國寺去見廣宣禪師,想要尋找新的線索。經過詢問,她得知安成上人那數十箱的遺物仍在東禪院西廂房內存放着,便決定再去翻找一遍。
她其實是一個很相信直覺的人,好比眼下,她斷定安成上人之所以吞下那把鑰匙,一定是爲了保護西廂房中的某一個箱子。
在廣宣禪師的陪同下,她再一次來到西廂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怪異的氣味。西嶺月不禁皺了皺眉:“禪師,您聞見什麼味道了嗎?”
廣宣禪師使勁嗅了嗅鼻子:“似乎是有那麼點味道,難道是上人的遺物發黴了?”
西嶺月搖頭:“不像發黴,倒像菜油的味道。”她天生嗅覺靈敏,能聞到常人難以察覺的氣味,便匆匆踏入房中,搜索着氣味的源頭。
果然,她發現有人在西廂房的四個角落裡潑灑了菜油。因天氣越發寒冷,那菜油已經凝成了乳白色的膏狀體,氣味也淡了許多。
西嶺月記得上次來西廂房查看時,這裡並沒有菜油的味道,可以確定是近期才被人潑灑到這裡的。她想了想,對廣宣禪師道:“我想看看箱子裡的東西,煩請您把鑰匙找來。”
廣宣禪師當即應了。她便覷着這閒暇時刻,又去連廊下觀察那幾幅壁畫,看了半晌,仍舊想不明白安成上人到底要暗示什麼。
不多時,廣宣禪師匆匆趕了回來
,慌張地道:“縣主,上人的鑰匙……居然不見了!”
“數十個箱子,兩大串鑰匙都不見了?”西嶺月訝然追問。
廣宣禪師慌忙點頭:“是啊,這……這可如何是好,貧僧原本是打算等下次遣唐使來朝,將這些遺物都轉交給空海大師的。”
西嶺月思索片刻,笑着安撫他:“法師別急,開箱的法子有許多,沒有鑰匙也能打開。”她擡首望了望天色,“時辰不早了,我明日再帶人來開箱。”
廣宣禪師忙不迭應了。
西嶺月又慎重叮囑:“還請法師今夜加派人手,務必將這廂房看管起來,以防有人縱火。”
“縱火?”廣宣禪師大爲驚異。
西嶺月指了指角落裡的菜油,禪師恍然大悟。
當晚回到家中,西嶺月找阿翠、阿丹傾談了一次。自皇太后出事之後,她沒有問過兩姐妹一句,只當不知道她們在這件事中起的作用。
而今她要培養自己的心腹幫她查案,自然要問清楚這對孿生姐妹的意願,看她們是否願意重返福王府,或者回到太后身邊。
姐妹二人表示願意留在她身邊將功折罪,西嶺月便決定既往不咎,此事也就揭過去了。
翌日一早,西嶺月帶上阿丹來到了安國寺。之所以帶她一人,是因爲上一次夜探安國寺時險些被一個叫莫言的僧人撞破,因爲阿翠和阿丹是孿生姐妹才逃過一劫。爲了不穿幫,西嶺月便只帶了阿丹一人前來,還特意
謊稱她是阿翠。
主僕兩人一到安國寺便去西廂房撬鎖,阿丹每打開一個箱子,西嶺月都要翻看其中的物件,看完之後,又重點查看僧人的筆錄。可她沒想到,她竟在竈房的伙頭僧名單之中看到了莫言,那個險些撞破阿丹的僧人!
西嶺月記得這位莫言師父是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因科舉屢次不中才會憤而出家。這樣的來頭,沒道理會被安排去伙房當值,於是她向廣宣禪師詢問起情況。
她這才得知,莫言自來到安國寺之後,總是尋找機會攀附權貴,帶壞了寺裡的風氣。初開始廣宣禪師還看在他叔叔是裴垍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只將其調離到無足輕重的崗位上,可他仍然不知收斂。
就連安成上人死後,李成軒和蔣維前來查案,他也要想方設法露露臉,湊上前去攀問幾句。廣宣禪師正因這樁血案而頭痛,隱忍多時的怒意便一股腦兒發泄在莫言頭上,將他調去了伙房。
“想裴舍人品性高潔、兩袖清風,竟有這樣趨炎附勢的子侄,真是敗壞他的名聲。”廣宣禪師無奈嘆道。
西嶺月聽後倒也沒什麼表示,畢竟她對裴垍的家事不感興趣。眼看着該查的線索都查完了,案子卻還沒什麼頭緒,她又開始琢磨起東禪院那兩幅壁畫。
這一次,她本着求實的態度親自翻閱了佛家典籍,想要尋找更多關於帝釋天和緊那羅的線索。爲着此事,當夜她宿在
了安國寺的禪房裡,只差阿丹回去稟報了一聲。
她這一看便是一整夜,可仍舊毫無頭緒,待到翌日清晨,西嶺月幾乎快要放棄之時,終於看到了一則關於緊那羅的佛家典故——
故事講的是一羣強盜來到某座寺廟打家劫舍,危害了三寶道場,寺內的僧人想不出退敵之計,苦惱至極。就在此時,伙房裡突然跳出一位伙頭僧,揮舞着一把炒菜的鐵鏟將強盜趕出了寺廟。退敵之後,那伙頭僧手持鐵鏟,大叫了一聲“吾乃大聖緊那羅王菩薩”,隨後圓寂。
自此,緊那羅便與伙房結下了善緣,被僧人們奉爲“監齋使者”,各個寺廟都將其畫像供奉於竈臺之上,以保伙房平安。
緊那羅、伙房、菜刀、菜油……西嶺月不禁精神一振!
在安國寺用過早飯之後,她把所有典籍歸還給了廣宣禪師,正打算離開時,在寺門外碰到了蕭憶。
後者是一臉的關切之色:“月兒,查案也要注意身體,我聽說你昨日一夜未歸。”
西嶺月雖徹夜未眠,但精神尚佳,打了個哈欠朝他微笑:“好了好了,我還要去個地方,你可願隨我一起?”
“時辰尚早,你這是要去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了,再晚可就趕不上了!”
西嶺月指的是百官散朝後的“廊餐”。
太宗貞觀年間,大唐開啓治世,天子體恤常參官員雞鳴上朝,無暇用早飯,便會在每個常參日散朝之後賜下食
物,令百官在殿廊下聚衆而食,因此稱之爲“廊餐”。唯獨中書省、門下省官員乃天子近臣,兩省公廨又備有竈廚,故不參與“廊餐”。
自太宗皇帝定下“廊餐”的規矩之後,這百餘年來,每逢常參日官員都要享用這一頓賜食,纔會各自前往官廨辦公,開啓一日的忙碌。
如今大唐的國力雖已大不如前,皇權中心也從太極宮遷到了大明宮,但天子賜食的傳統一直保留了下來,哪怕每年要耗費大量財物,也從沒有哪一任天子提出過取消“廊餐”,這一頓飯的分量可見一斑。
而今日恰爲十月十九,正是三品以上官員每月“逢一、五、九”朝參的日子,西嶺月正是要抓住他們散朝、就食廊下的機會找一個人。
早在今上李純把安成上人的案子交給她時,便已賜下特令,允准她隨時進宮稟報案情。故而她和蕭憶沒遇上任何阻攔,順利地進入宮中,來到宣政殿前。
也是兩人運氣好,此時恰好碰上廊餐的尾聲,宣政殿外站了十幾位官員或剔着牙,或拍着肚腹,正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議論着今日的早朝。
西嶺月拋下蕭憶,獨自往人堆裡擠,也不知是在找誰,總之冒失得很。幸而郭鏦及時發現了她,幫她引薦了要找的人。
蕭憶遠遠瞧見她和郭鏦走到某位中年官員身邊,三人說了一會兒話,不多時京兆尹武元衡也走了過來,加入其中。之後西
嶺月便一臉喜色地與幾人告別,又匆匆跑了回來。
“走,回安國寺!這案子我破了!”她興奮地笑道。
一個時辰後,安國寺刑律堂。
廣宣禪師召集了伙房所有僧人到場,西嶺月也請了京兆尹武元衡和萬年縣孟縣令前來。
所有人都屏息凝視,數十雙眼睛齊齊看着她。
她卻神情放鬆,不緊不慢地道:“本縣主與京兆府武尹京蒙聖上看中,前來貴寺調查扶桑遣唐僧安成上人遇害一案,因有些疑惑之處,想請教在場諸位師父。”
堂內衆人聽聞此言神情各異。
西嶺月便出言安撫:“別擔心,問題都很簡單,諸位只需如實回答即可。”
她邊說邊示意阿丹端來一個托盤,指着那托盤上的鑰匙:“這是在安成上人的骨灰之中找到的鑰匙,也是本案的重要物證,經過仵作推斷,是上人臨終前吞入腹中的。”
“敢問諸位師父,你們聽說此事時,都是什麼反應?”西嶺月拋出第一個問題。
在場的僧人面面相覷,亦有人大膽說道:“自然是兇手想找安成上人索要某樣東西,上人不肯給,纔將鑰匙悄悄吞入腹中。兇手一怒之下將他殺害。”
“沒錯,正是這個理。”西嶺月朝他露出讚許的微笑,“爲了得到這樣東西,不惜殺害一位年輕的扶桑僧人,可見此物很重要。”
衆人聞言紛紛點頭。
西嶺月又拋出第二個問題:“諸位都知道,安成上人乃扶桑人
,以遣唐學問僧的身份來到我大唐,孑然一身、無權無勢。那麼他到底有什麼東西會惹人覬覦呢?”
這一次,衆人便不得而知了。
西嶺月也不着急,提示衆人:“安成上人兩年前隨遣唐使團抵達長安,之後便一直在外遊歷,兩年間足跡遍佈半個大唐。他不僅結交了諸多友人,還獲得許多饋贈,這次返回長安他帶了數十個箱籠回來,全是他遊歷所得,亦有他自己撰寫的山水人物誌。”
經她這般一說,衆僧人都明白過來。一個無權無勢的扶桑學問僧,身邊根本沒什麼寶物,最有價值的恐怕就是他帶回的這些箱籠了。
“想必諸位師父和本縣主一樣,除了這些箱籠,也實在想不出兇手還能從安成上人手中得到什麼。”西嶺月說到此處,不忘給武元衡一個面子,轉頭看向他,“武尹京有何高見?”
“縣主與本官想的一樣。”武元衡點頭贊同。
西嶺月得到認可,又對衆人拋出第三個問題:“上人臨終之前,將存放箱籠的西廂房鑰匙吞入腹中,可見兇手是無功而返。倘若你們是兇手,殺了安成上人,東西又沒找到,你們會甘心嗎?”
“自然不會甘心。”有人回道,衆人亦紛紛附和。
西嶺月很滿意他們的配合:“的確,兇手也不甘心,故而他在安成上人死後又回來了。就在前幾日。”
此言一出,刑律堂內一片惶恐,就連廣宣禪師也驚慌
不已:“縣主,自從安成上人死後,敝寺巡防嚴密,未見可疑之人出入啊。”
“禪師自然沒看見可疑之人,因爲兇手時常出入貴寺,或者說,他本就是貴寺的僧人。”西嶺月一鳴驚人。
刑律堂內衆僧更加惶恐不安。
那個叫作莫言的僧人突然開口反問:“縣主如何斷定兇手是本寺僧人?難道就不會是安成上人遊歷期間惹的是非,引來了兇手?”
“這位師父問得極好!”西嶺月朝他耐心解釋,“第一,長安城是天子腳下,安國寺又受皇家香火供奉,倘若是上人在外遊歷期間惹上的是非,沒有人會傻到在皇家寺院殺人。須知寺裡多了一個生面孔會極其惹人注意,況且長安城城防森嚴,尋常人輕易不會在城內兩縣作案,還不如在上人遊歷途中下手更爲方便。”
堂內衆人聽後,或多或少露出贊同的表情。
西嶺月繼續分析道:“第二,安成上人是上月初剛剛返回長安,暫居安國寺內,不久後即將搬遷新居。爲了不給貴寺帶來麻煩,他必不會大肆宣揚這個臨時住處,那麼能在短短一月之內摸到他的蹤跡,必定是長安人士。”她刻意強調,“或者,只有貴寺的僧人才會如此清楚他的蹤跡。”
“第三,在安成上人存放遺物的西廂房內,近日突然多出許多菜油,因天氣轉寒已凝結成膏狀,可見是有人蓄意爲之。但自安成上人遇害之後,貴寺
已被大理寺嚴加保護,還有誰能悄悄潛入東禪院的西廂房,潑灑這許多菜油呢?只有可能是自己人。”西嶺月自問自答。
三條分析有理有據,堂內衆人不服不行,莫言亦無話可說。
“縣主,兇手爲何要在西廂房內潑灑菜油?”萬年縣孟縣令聽到此處萬分不解。
“爲何呢?自然不是爲了吃飯。”西嶺月再一次將問題拋給在場衆人,“諸位師父有何高見?”
衆僧侶皆面面相覷,不得其解。
“難道兇手是想縱火?”有人小聲猜測。
“沒錯!縱火!”西嶺月要的正是這個答案,她又指着那托盤中的鑰匙,“自從發現這把鑰匙以來,我們一直以爲兇手是想取得安成上人的某樣物件,上人不肯給,纔會被他殺害。但西廂房裡的菜油表明,兇手並不是想‘得到’某樣物件,而是想‘毀掉’某樣物件,甚至是更多的物件。”
“但因爲近日安國寺人來人往,又有許多官兵把守,兇手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放火。直到後來甄羅法師被捕,謠傳是她殺害了安成上人,大理寺也草草結案,兇手這才找到機會潛伏進東禪院,悄悄灑下菜油,伺機縱火。”話到此處,西嶺月再次看向廣宣禪師,詢問,“敢問禪師,貴寺負責伙房的僧人何在?”
一個胖胖的中年和尚雙手合十出列,回西嶺月的話:“貧僧莫問,如今掌管伙房。”
西嶺月望向他,神色驟然變得
嚴肅起來:“莫問師父,兇手就是你的手下。”
此言一出,堂內一片譁然,伙頭僧們大爲憤慨,紛紛自辯:“只憑幾滴菜油,便能斷定是我們伙房乾的?”
“這未免也太草率了!”
“貧僧第一個不服!”
……
眼看自己被衆人質疑,西嶺月仍舊從容自若,又朝阿丹打了個手勢。後者便將另一個托盤舉起,其中正放着一把菜刀,刀刃上還有隱隱的褐色血跡,已經凝結成小小的塊狀。
“諸位請看,這便是在案發現場找到的菜刀,經過仵作驗證,安成上人後背的傷口,正是這把菜刀所傷。”西嶺月舉着菜刀示意衆人。
“單憑這菜刀和菜油,也不能說明我們伙房有問題!”
“這菜刀也太常見了!”
衆伙頭僧依舊不服,語氣更加憤慨。
“萬年縣孟縣令今日已查清,這把菜刀出自城西‘旺鐵鋪子’之手。而三個月前,貴寺伙房曾向其購買一批菜刀,總共四十把。”西嶺月看向伙房的頭目莫問,“請問莫問師父,這四十把菜刀如今還剩多少?”
莫問哪裡能記得這些許小事,一徑反駁道:“縣主這分明是有意刁難,想把髒水往我們伙房頭上潑。”
衆人紛紛點頭,一時間,西嶺月成爲衆矢之的。
可她依舊沉着冷靜,甚至還捋了捋髮髻,攏了攏衣袖:“單憑一把菜刀和些許菜油,自然不能給伙房定罪。但若是安成上人自己說的話呢?”
“一派
胡言,死人怎麼可能說話!”莫言厲聲斥責,一時竟忘了出家人的儀態言辭。
西嶺月也不生氣,只道:“懇請諸位師父移步東禪院,安成上人說的話,就在那連廊的壁畫之上。”
衆人半信半疑,卻都忍不住好奇之心,便隨她從刑律堂來到東禪院。狹窄的連廊霎時擠滿了僧人,許多沒擠進去的索性站到石案、石凳之上,只爲看得更加清楚。
西嶺月先指着那幅緊那羅的壁畫:“昨日我連夜翻閱佛家典籍,將天龍八部的釋意全看了一遍,才得知緊那羅是伙房的護法神,但凡寺廟伙房必定供奉其神像。”
“這就是安成上人的臨終之言。他本想留下兇手的姓名,卻又怕被兇手毀掉,便在垂死之際掙扎起身,在緊那羅的掌心之中留下一個血手印,以暗示兇手來自貴寺伙房。”西嶺月下了定論。
衆人聽了這分析恍然大悟。的確,伙房供奉緊那羅的畫像是寺廟的傳統,但凡僧人皆知此舉。安成上人臨終之前的這個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只是衆人想得太多,反而忽略了這最簡單的解釋。
“可帝釋天的神像之上也有血手印,縣主又作何解釋呢?”武元衡問出關鍵。
西嶺月依言走到帝釋天的壁畫之下,踮起腳摸到那血手印:“諸位師父請看這血手印的位置,以安成上人的身材,夠得着嗎?”
“是啊,安成上人是扶桑人士,極其矮小啊。”終於有
人反應過來。
廣宣禪師也道:“縣主比安成上人少說高出六七寸,以您之力才能勉強摸到那血手印,上人確是摸不到的。”
“沒錯,尤其帝釋天乃天龍八部中的第一幅壁畫,而緊那羅排在第七。”西嶺月比畫着二者間的距離,“這兩幅壁畫之間隔了數丈遠,法師垂死之際,斷沒有可能再掙扎到第一幅壁畫前,留下這個他根本夠不到的血手印。”
“況且,上人當時是在正房遇刺,負傷逃至連廊外,又被兇手重傷腦後。他是拖着垂死的身體掙扎着到了緊那羅的壁畫前,因而在連廊的地磚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西嶺月想指出這個線索,卻發現因距離安成上人出事太久,前幾日長安又下過大雨,這地磚上的血痕已經看不清了。
她唯有蹲下身子,極力分辨出那極淡極淡的褐色,指給衆人看:“就是這條血痕。”然後她又走到帝釋天的壁畫之下,再一次指向地面,“可是從緊那羅到帝釋天的這段距離,地磚上並沒有血痕,只有血滴,可見並不是安成上人自己掙扎過來的。”
“縣主的意思是,這帝釋天上的手印是兇手在故意混淆視聽?”武元衡說出推斷。
“沒錯,兇手發現安成上人在緊那羅像上留下手印,一眼勘破他的意圖,可這血手印也擦洗不掉了。於是他便將安成上人扛在肩上,快步走到帝釋天的壁畫之下,借用上人的手再
次留下血手印。因爲帝釋天和緊那羅是這一組壁畫之中唯二的女相,他是想故意誘導大理寺的判斷,讓衆人以爲兇手是個女子!”
“可他忘記了上人身材矮小,是摸不到這個位置的。”西嶺月就像是處於案發現場一般,爲衆人還原了兇手當時的做法,令人不得不歎服。
“看來兇手真是我們伙房的。”衆僧人已開始竊竊私語。
伙房掌事僧人莫問更是臉色鐵青:“縣主說了這麼久,我等也對此案的隱情大致明瞭,還請您直言兇手到底是誰。”
“好,本縣主就告訴你。”西嶺月緩緩眯起雙眸,目光在廊下一羣僧人之間巡睃,最終落在了一個瘦高個子的僧人身上,“兇手就是你,莫言師父!”她擡手指道。
莫言睜大雙眼,臉色瞬間漲得通紅:“縣主,我堂堂河東裴氏後人,怎可能殺害一個扶桑僧人?”
武元衡也知道他是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忍不住出言:“是啊縣主,此事不敢妄下斷論。”
東禪院內更是一片驚疑之聲,議論紛紛,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而就在此時,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利刃劃破一道上好的絹帛,甚是刺耳:“郭縣主、武尹京!”
衆人齊齊回首,只見一位年約三十的宦官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小黃門,兩人各自捧着一摞密封的試卷,上頭蓋着禮部的大印。
見是宮中來人,衆人紛紛讓路於他,那宦
官便急匆匆走到西嶺月面前,躬身行禮,徐徐吐出幾個字來:“下官內侍省謁者監楊文懷,奉陛下旨意送來幾張進士科的策論試卷,供縣主斷案所用。”
“有勞楊內侍。”西嶺月頷首表示感謝。
楊文懷卻並未及時告退,反而笑道:“聖上對此案極爲關注,特命下官前來旁聽,回宮呈報。”
“阿丹,去給楊內侍搬把椅子來。”西嶺月剛剛出口吩咐阿丹,便被楊文懷阻止:“您和武尹京未坐,下官豈敢言坐?站着便好,縣主不必操心下官。”
他話雖如此,但畢竟代表天子,西嶺月還是讓阿丹搬了把椅子過來。楊文懷假作推讓一番,勉強坐下了,但對西嶺月的態度立即親近了三分:“方纔下官進來時,聽到院內正議論紛紛,不知縣主是有什麼難處,可需下官出力?”
他此言算是明着給西嶺月撐腰,聰明點的僧人都聽懂了,自然無人敢再出言質疑。
西嶺月倒是極其坦然:“楊內侍來得恰是時候,我本以爲今日是見不到這卷子了。”
今日早晨,她帶着蕭憶急匆匆趕到大明宮宣政殿,爲的就是堵住負責進士科的禮部尚書,向他借閱近幾屆的進士科策論考卷,點名只要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裴行言的。禮部尚書原本不欲借閱,幸而碰到了郭鏦爲她引薦,又言明此案乃聖上欽點她查辦,禮部尚書這才口頭答應了。
想來這位尚書爲人謹慎,
又去向聖上求證過此事,纔將考卷找出來,否則又豈會是內侍省的人親自送來?
西嶺月心知肚明,也不戳破,只將兩名小黃門手中的試卷接過,隨意翻閱着,面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對着莫言問道:“莫言師父,這試卷上的名字‘裴行言’,可是你的俗家名字?”
“是。”莫言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意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西嶺月便將手中試卷高高舉起,對衆人說道:“那就沒錯了。裴行言乃河東裴氏‘行’字輩後人,又是中書舍人裴垍的子侄,家學淵源。但他屢考進士而不中,楊內侍及衆位師父可知爲何?”
衆人聞言都望着她,靜待下文。
她便言簡意賅總結道:“答案就在這些試卷之上,因爲裴行言反對大唐與四夷結交,更在卷子上數次進言,請天子杜絕扶桑遣唐使入朝,並驅趕大唐境內的胡人。簡而言之就是‘禁海事,閉國門’。”
“禁海事,閉國門?!”楊文懷最先提出質疑,“太宗爺當年曾言‘四夷一家’,我朝一直兼容幷蓄,長安更是天下之都,容納十萬胡人!裴……莫言師父爲何要驅趕他們?”
“是啊!”廣宣禪師也很費解,“扶桑遣唐使來朝,正是揚我國威的好機會。我朝恩澤海外,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爲何要杜絕?”
院內僧人亦都議論起來,疑惑不解。
面對質疑,莫言突然暴怒呵斥:“你們懂什麼?一
羣目光短淺的廢物!我大唐之所以國富民強,乃這百餘年來天子聖明,大興科舉、修正律法、勸農興商!積跬步而至千里!那些蠻夷小國淺陋無知,卻要來偷吃現成的!我們爲何要把老祖宗傳下的東西白白送出去?大到朝堂律制、絲綢絹帛,小到履冠首飾、案頭擺件!樣樣都教他們學了去!這不是偷兒是什麼?這就是賊!聖上是在引狼入室,認賊作子!一旦這些蠻夷小國學到了章法,定會滋生野心!屆時我大唐危矣!”莫言越說越激動,突然推開衆人跑到楊文懷面前,聲淚俱下地跪倒在地,“可嘆我一片忠君之心,卻報效無門,皆毀在這策論之上!但要我違心去認同此事,實是不能!還請楊內侍向聖上轉達,一定要驅趕胡人、斷絕絲路、封鎖海上!否則千百年後華夏危矣!”
他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衆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個瘋子唱戲,根本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西嶺月不想過問家國大事,她只是憤憤質問:“這就是你殺死安成上人的緣由?爲了不讓他把我朝的文集帶回扶桑?”
“沒錯!”莫言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雙目赤紅地看向西嶺月,“他就是個賊!倭人全是賊!他們心智未開,教化落後,便派人到中原來偷師!你們真是愚蠢啊,全被倭人給騙了!他們是要把大唐的東西全偷光!可笑你們還上趕着
送去!”
“即便你說的都對,也不能平白殺人!”西嶺月氣得渾身發抖,“若我和禪師晚來兩天,你是不是還要一把火燒了東禪院,燒了整座安國寺!”
“是!只恨我一時遲疑,沒一把火燒個乾淨!”莫言猛地轉頭,狠狠盯着廣宣禪師,“師父,徒兒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千萬要記得,絕不能把那些箱籠交給扶桑人!他們都是居心不良的惡賊!”
廣宣禪師聽了他的一番言論,簡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唯有雙手合十不停地喊着阿彌陀佛。
“你們還愣着做什麼?快把這個瘋子抓起來啊!”楊文懷最先有所反應,對身後的兩名小黃門命道。
孟縣令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命人將莫言按在地上,可他還拼命掙扎着,口中一時說着“胡人居心不良”,一時說着“蠻夷有辱斯文”,最終又大罵扶桑人是“百惡之首”,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武元衡生怕他再辱及聖上,連忙下命堵住他的嘴,但被西嶺月喝止:“慢着,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問!”
她深吸一口氣,直直盯着莫言質問:“另外那個兇手是誰?”
聽聞此言,莫言瞬間止住罵聲,擡起頭費力地看向西嶺月。
後者亦目光清冷地盯着他:“你只用菜刀砍傷了安成上人,但他的致命傷是在腦後,一個慣用箭矢暗器的人射殺了他。那人是誰?”
莫言詭異地笑了:“我若告訴你我不認識,你信嗎
?”
西嶺月冷眸相對,顯然是不信。
武元衡適時開口勸道:“莫言師父,你好歹也是裴家人,若能如實供認,本官會看在裴舍人的面子上去向聖上求情。但你若執迷不悟,可是死路一條啊!”
楊文懷此時也勸他:“是啊莫言師父,安成上人是遣唐學問僧,往大里說也是事關邦交。你若不肯供認兇手,扶桑人不會放過你的。”
然而莫言嘴角依舊掛着那絲詭異的笑:“我說的是事實,我的確不認識他,但我見過他。”他的雙目中猝然射出一道精光來,“你們都不知道我目力極佳,夜中也看得極清,就像我認出了她!”
他忽地擡手指向一旁的阿丹:“你就是那夜潛進寺裡的女飛賊,福王身邊的婢女絕不是你!”
西嶺月心中一驚,忍不住看向阿丹,見她亦是面露驚訝之色。
然而誰都不肯再相信莫言的話了,廣宣禪師更加不信。
不知爲何,西嶺月突然對莫言的下場心生不忍,她心裡明白他只是一個狂熱的忠臣,也很有才,若有人能好好引導,他未嘗不會成爲一名好官,只可惜他用錯了方式。
“裴行言,”她突然改口喚他的本名,“河東聞喜裴氏聞名天下,你定不想爲這個姓氏抹黑。我再問你一次,那兇手到底是誰?只要你肯說出來,我和武尹京、楊內侍都會在聖上面前替你求情。”
許是西嶺月說得懇切,莫言竟沉默了片刻,面上
閃過一絲動搖之色。然而他旋即又繃起臉,苦笑搖頭:“沒用的,聖上根本不懂我,他不會重用我的!與其苟且偷生,倒不如用這種方式表明我的心跡,至少聖上會記住我的一番言行,他永不會忘了我裴行言!至於那個兇手,”莫言再一次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及時出現,安成那禿驢就跑了!是他成全了我,他是我的恩人!”
莫言高聲說出“恩人”二字,隨後便欲咬舌自盡,卻被楊文懷手疾眼快地阻止,飛速出手將他的下頜捏脫臼。莫言閉不上嘴,面上卻依然保持着微笑,就那般定定地看着西嶺月,似乎是在嘲笑她,嘲笑世人。
“帶下去吧。”武元衡一聲令下,命人將他押走了。
廣宣禪師這纔對着西嶺月和武元衡行禮道謝,院內衆人也齊齊雙手合十,高喊阿彌陀佛。
楊文懷聽到了最精彩也最匪夷所思的部分,更對西嶺月露出欽佩之色,外加幾分逢迎:“聖上總說西川縣主聰慧過人,下官今日果真見識到了!”
“您過獎了。”西嶺月朝他略略斂衽,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
“對了,陛下還有幾句話要帶給長公主,請您轉達。”楊文懷又斂去笑意,附在她耳畔低聲說道,“陛下與太皇太后傾談數日,她老人家始終不願回宮,已請求陛下下旨發喪……陛下擬定了諡號‘睿真’,想請長公主參詳參詳,是否合
適。”
太皇太后沈氏,終究是不願回宮了啊!西嶺月突然很羨慕她,羨慕她這跌宕起伏而又灑脫的一生。
年少時做皇子寵妾,她享盡了愛情與富貴;中年時主動請命留在長安,她以女子之身有所擔當;晚年時一心向佛,她拋去世俗牽絆與無上榮耀。
紅塵裡,有她滿堂的兒孫站在大唐之巔;紅塵外,有淡然和寧謐伴她度過餘生。
便如聖上擬定的諡號一樣,睿真,她勇敢堅毅且睿智,灑脫而真摯。
可又有幾人能如她那般勘破紅塵呢?
西嶺月反而覺得,自己越是長大,越是成熟,越是受到牽絆,越是放不下那萬丈紅塵。
也許只有天邊漸漸升起的皎月,能冷眼看着世事悲歡、歲月浮沉,任時光輪迴,亙古不變。
(貳:長安月,完)
滕王閣秘聞·乾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