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洗完了澡從洗手間裡出來的時候,那位樑姨已經走了,陶慧珍正在打電話。
“嗯,馮亮的愛人在這裡衝我哭了半個多小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馮亮又不是黨員,紀委怎麼出面抓他?他出什麼事了?”
楊睿一邊擦頭髮一邊貼過去聽着,陶慧珍拿手把他的腦袋撥開,他就再貼上去。
電話那邊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楊伯清才慢慢地道:“不會有什麼大事吧?紀委找他,可能是協助調查?還有四天行程,我就該回去了,等我回去再說,對了,你找找老郭,讓他想辦法先打聽打聽,看到底是因爲什麼抓起來的,紀委那邊,他比我還熟。”
頓了頓,又道:“明天中午,我再給錦城書記掛個電話,看他是什麼說法。”
楊睿忍不住在旁邊喊,“爸,這個電話您趁早別打,越打越壞事!”
陶慧珍有點生氣的撥開他,還扭過頭來瞪他一眼,“這孩子怎麼回事,今天跟魔怔了似的。”
誰想電話那邊楊伯清聽到了這句話,沉默片刻之後卻說:“是楊睿吧,你把電話給他。”
陶慧珍愣了愣,又把兒子拉回來,“你爸要跟你說話……整天沒個正行!”
楊睿嘿嘿地笑笑,接過電話就把老媽推開,然後沉靜下來,背對着陶慧珍,露出一副很慎重的表情,慢慢地道:“爸,考察的事情,多一天少一天,多一個地方少一個地方,多一條經驗少一條經驗,都是無礙大局的,只有時間差,纔是最致命的。”
楊伯清沉吟片刻,問:“什麼意思?”
楊睿就忍不住要賣弄一下,“爸您是讀過很多書的,應該知道,昔日王荊公雲:‘遠跡久孤之地,實邇言易間之時’,黃庭堅不是也說:‘一日不朝,其間容戈’嘛,古代和現代,朝堂和縣衙,其實差別不大,我記得三十六計就有調虎離山這一計的!”
他這一掉書袋子,楊伯清反而笑了,“你小子,還惦記着給你爸上課呢?還一套一套的,你知道個屁!行了,你在家好好上課,不多說了,我先掛了。”
楊睿還想說什麼,那邊已經扣了。
聽老爸的口氣,他心裡雖然也有了一點狐疑,但是顯然沒有當回事。
也對,自從他做了常委副區長之後,一直都跟區委書記劉錦城合作緊密,兩人很有幾分將相和的架勢,而馮亮又是他一力栽培起來的,按照這個思路想來,如果區裡要動馮亮,劉錦城這個區委書記怎麼可能不給他提前打個招呼?
他哪裡知道,馮亮只是個由頭,對方的真正目標其實就是他這位副區長!
按照楊睿的推測,這件事情到目前爲止劉錦城應該是還不知情的,區長賈沅和紀委書記董國慶兩下里一結合,就已經把老爸推到懸崖邊上了。但是根據前世案發後劉錦城的反應來看,一旦賈沅動了手,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自保,根本就不會站出來給老爸哪怕一丁點的支持。
但是這些東西即便楊睿現在就講給老爸聽,他顯然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於是他只好在心裡嘆口氣,心想:該來的就還是讓它如期而至好了,只要最後能夠翻盤就好,老爸仕途十幾年一直都太順了,偶爾吃一次虧也未必就是壞事。
只是當他放下電話轉過身來,卻發現老媽陶慧珍這時候居然是一臉好奇的模樣,甚至有點欣喜,她問:“你剛纔那幾句,是什麼時候背的?”
陶慧珍在市一中就是教語文的,從小就摁着腦袋讓楊睿背唐詩宋詞和拜倫雪萊,可惜楊睿榆木腦袋,從小就只知道玩,所以雖然這些年陶慧珍在學校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尖子生,在家裡卻一直都是知音難得,好不容易聽見兒子開口閉口王荊公黃庭堅的,她幾乎沒高興壞了。
趕緊拉過來,把兒子摁在沙發上,什麼發愁的事兒都沒了,一邊抓起一個蘋果熟練地削了皮遞給兒子,一邊哄着問:“跟媽說說,你什麼時候看過王安石的東西了?還有黃庭堅?”
這時候楊睿纔開始後悔,本來是想衝老爸賣弄一下深度的,結果不但那邊給人小瞧了,而且這邊還給人高看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還在吃早飯的時候,楊睿就接到了周子琪的電話。
電話是陶慧珍接的,她聽出來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把電話遞給楊睿的時候,眼睛裡就有點狐疑,楊睿就衝她聳聳肩以示無辜。昨天他跟周子琪交換過電話號碼,但是他沒手機,就只好報家裡的號碼,倒是沒想到她會一大早就打過來。
還以爲是她要着急出去玩,結果接過電話來周子琪卻說:“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剛纔家裡來了電話,知道了我在這邊差點兒出事,就讓我趕緊回去,正好玩了這些天我也有點累了,就給他們個面子,先回去歇幾天。”
又說:“等下次再過來,還找你做導遊,你記着我的手機號,有事就打給我。”
出了這種事兒,家裡倒是肯定要着急擔心的,因此楊睿只想了想就答應下來,兩個人又聊了幾句,也沒有太多的廢話好說,只是叮囑她開車注意,然後就掛上了電話。
結果整個早飯期間就變成了陶慧珍的大審訊。
最後楊睿好說歹說才讓她相信,這個叫周子琪的女孩子就是他昨天救下的那個,人家打電話來只是再次表示感謝的,陶慧珍纔不再問什麼了。昨天晚上楊睿就把白天發生的時候揀能說的都跟她交代過了,陶慧珍不信,還特意打電話又問過郭定邦的。
吃完了飯陶慧珍要去學校,今天雖然是週末,楊睿這個初三學生可以休息一天,但陶慧珍擔着高三的班主任,卻是休息不得。
結果楊睿想了想,決定去找郭媛媛,於是母子倆就一起出門。
直到重生過來之前,前一世的楊睿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過郭媛媛了,這個時候心思逐漸安定下來,也知道自己重新回到96年這件事只怕不會再有所變更了,心裡頓時就有些熱切,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她一面。
結果兩個人才剛下樓,陶慧珍推着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叮囑楊睿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頂頭就看見區紀委書記董國慶的愛人走過來。
陶慧珍就站住了問好,不管楊伯清和董國慶在背地裡怎麼爭鬥,在區常委會上怎麼不和睦,至少當着面大家還都是可以談笑幾句的。董國慶的愛人叫鄒春梅,在區財政局工作,快五十了,陶慧珍就一直都稱呼她鄒大姐。
但是這一次出乎陶慧珍預料的是,鄒春梅看見陶慧珍,就站在那裡抱着肩膀冷笑,“呦,這不是陶老師嘛,你們家楊副區長怎麼樣了?還好吧?”她人本來就胖,最近幾年又有點更年期發福,這一抱肩膀,就顯得越發臃腫,像個薄皮大餡的肉包子。
她這話問的有些突兀,腔調也怪里怪氣的,陶慧珍一時之間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就敷衍着笑笑,“他……還好,謝謝大姐關心。”
鄒春梅就繼續冷笑,“好不好的,還得過幾天才知道呢!”
說完了,就冷笑着看了陶慧珍一眼,扭着屁股走開了,離了老遠還在那裡故意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我呸,你也有今天!”
陶慧珍就完全懵了。
等到鄒春梅都走出老遠了,她纔回過神來,扭頭看看,幾個剛纔遠遠地站住聽熱鬧的,這會子都趕緊走開,也沒人上來安慰她,她就扭頭看着自己兒子,一臉的又驚又氣,“我、我招她惹她了,她這是欺負誰呢這是,話裡有話的!”
楊睿眼睛始終都在盯着鄒春梅那肥胖的背影,臉色也是陰沉的很,這時候回過頭來,他就淡淡地安慰受了刺激的老媽:“您既沒招她也沒惹她,她只是嫉妒您比她年輕,比她漂亮。”說話間卻又扭過頭去看了鄒春梅一眼,眸子裡有一抹狠辣閃過。
他永遠無法忘記上一世的時候老媽那副蒼老的模樣。
也無法忘記在即將到來的這一次“貪污受賄案”發生之後,自己一家所遭遇到的種種冷遇,和人們無情的嘲諷。
而現在,這一切似乎正要如期上演。
於是他狠狠握拳。
…………
陶慧珍剛纔給氣了個愣怔,這會子逐漸回過味來,很快就漲紅了臉,把自行車的腳撐子叉起來,恨恨地看着那邊鄒春梅的背影拐過樓角,只是覺得胸口有口悶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管是做老師還是做官太太,她可是從來都沒當面受過人家這種氣,也不是那種能當面撒潑罵街的人。
深吸一口氣,楊睿看着她,“媽,這種人向來都是得志便猖狂的,您彆着急,用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把自己這個話吞回肚裡去的。”
陶慧珍越想越氣,這時候也聽不出兒子話裡有話了,只是氣得一腳蹬開自行車的腳撐子,轉身就推着車往回走,“走,回家,給你爸打電話!”
楊睿就陪她回家。
楊伯清這會子在南港剛吃過早飯正在休息,還要過一會兒纔會出去走訪考察,於是陶慧珍的電話打過去就開始說事兒,一邊說一邊發泄,最後還給氣哭了,也顧不得兒子就坐在一邊,抱着電話在那裡一邊說一邊哭,十足就像一個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女孩回家找家長告狀。
楊睿不插話,就在一旁看着,負責遞毛巾。
剛纔的事情老媽說的很全,一句沒落下,雖然說者無心,陶慧珍只是受不了這口莫名其妙的氣,但是楊睿知道,聽者會有心的。
即便老爸再自信,在出了這種事情之後,他還是肯定會警覺起來的。
一個做官十幾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一個道理:政府大院裡官太太們之間的關係,向來都是官場的晴雨表,比領導講話都要準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