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的青州市,夜間總會有風,甚至連白天也是如此,風不大,卻總是不知不覺的就會把氣溫拉下來一點。
纔剛入夜的六七點鐘,街道上雖然不至於像十幾年之後那樣車水馬龍,卻也是熱鬧得很,這些年青州市的經濟發展速度一直不慢,民間的有錢人開始逐漸多了起來,私家小車也就跟着多了,只不過站在街邊一眼看過去,十臺車裡倒有至少五臺是桑塔納,再不就是本田雅閣,跟後世的“萬國車展”還沒法比。
從青江大酒店走出來,楊睿一路瀏覽着街道兩旁的街景,一邊慢慢地往區政府家屬院的方向走。
現在的繁華比起十幾年之後到底還是差了些,尤其是在入夜後,繁華的地方就只是集中在幾個重點的區域,比如上海路,比如東海路,比如春江大街,比如最富盛名的小吃一條街,因此楊睿越是往回走,路兩邊就越是燈火闌珊起來。
回到家的時候,還不到七點半。
陶慧珍過來給他開門,首先就是責怪,“這一下午你跑哪裡去了,現在纔回來,媛媛說你上午就走了,說是……被籃球給砸暈了?”
楊睿放下書包撇撇嘴,“她又告狀。”繞過陶慧珍走進客廳才發現沙發上坐着人,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女子,看見有人進來,已經趕緊站了起來。
陶慧珍關了門追上來,搭手就擰住兒子的耳朵,動作熟練得很,“臭小子,還敢抱怨。剛纔我打電話問了半天,媛媛還一個勁兒的給你打掩護,最後還是你們班主任喬老師打電話過來,你說你怎麼回事,老是讓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裡來告狀,你就不覺得丟人?”
“嘶……”楊睿皺起眉頭夾着肩膀,“媽,您輕點,疼……能不能不擰耳朵啊!喬老師看我不順眼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能都怪我吧?”
想想也是,被籃球砸中腦袋的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砸了別人,也不知道喬幫主告的哪門子狀?難道被砸也是一種錯?
或許是顧及到有客人在,陶慧珍悻悻地鬆開,拉過楊睿來,上上下下的檢查了一下,發現沒有什麼傷處,才又拿指頭在楊睿腦門上狠狠地戳了一記,“待會兒再跟你算賬!”
然後拉着他往屋裡走,給他介紹,“這是你樑姨。”
楊睿乖乖地問好,然後又試試探探地問陶慧珍,“喬老師打電話來什麼事?”
陶慧珍有點心煩意亂,一邊坐下來一邊瞪他,“什麼事?說你下午逃課,而且一逃就是一下午!你說你被籃球砸暈要休息就休息,幹嘛不給喬老師請個假回家來休息?”
說着說着還沒好氣的翻白眼,“一下午,也不知道你跑哪裡去了,等你爸回來,你別想讓我幫你瞞着,到時候看他揍你不揍你!”
說完了又趕緊招呼那位“樑姨”坐下。
楊睿聳聳肩,就在陶慧珍身邊坐下,“我爸可是文明人,向來都是以德服人的。”心裡卻是在想,喬幫主,您老人家也實在是夠不給面子的。
一說這個,陶慧珍就又拿眼睛瞪他,然後才轉頭對那位“樑姨”說話,還滿帶自嘲的口氣,“說起來真是丟人,我們倆都太忙了,這孩子就沒教育好,唉……”
楊睿就鬱悶的低下頭去裝認錯。
那位樑阿姨趕緊道:“哪裡會呢,我看這孩子蠻精神的。小孩子嘛,小時候就是要皮一點纔好,上了高中就好了,一懂事,成績肯定蹭蹭的竄上去。”倒是滿嘴裡奉承。
陶慧珍聽了就很高興地謙虛兩句,然後又道:“小樑啊,這個事兒你也別太擔心,只要馮亮自己站得正,紀委能查出什麼來,再說了,我們家老楊就快回來了,等他一回來,你們家馮亮肯定就會放回來的,放心,啊!待會兒我就跟老楊打個電話說說這個事兒!”
聽着老媽在那裡拍着胸脯打包票,楊睿就在心裡嘆了口氣。
如果說教學水平,老媽自然是值得挑大拇指的,她在一中教學十幾年,光是畢業班就送了有十屆了,絕對是教學骨幹,但是在政治這方面,即便是在十幾年之後,歷盡了艱辛坎坷,她卻仍然是幼稚的一塌糊塗。
於是楊睿就插嘴問:“是經常到家裡來的那個馮叔叔嗎?他出什麼事了?”
如果楊睿的記憶沒錯的話,會在這個時候出事的馮亮,肯定就是那個馮亮了。
他算是老爸麾下的標誌性人物,也是老爸從出任青江區經貿委主任時期就一力扶植起來的重磅級私營企業家。
八九年,老爸走馬上任青江區經貿委主任,那時候的馮亮還沒有站穩腳跟,充其量算是一個個體戶,在市裡有一家門面,專門從深圳、廣州和南港那邊倒了南邊的衣服過來賣,生意不好不壞,但是老爸在上任後就快就向區裡提出了一系列促進商貿發展的建議並且得到了批准,馮亮就正是這些建議的第一批受益人。
他眼光好,膽子大,而且極富開拓精神,所以三兩年之間,他麾下的那家皮包公司就迅速的壯大了起來,成爲區經貿委扶植
的這些私營企業中成就最高的一家,也因此,他就順理成章的成了老爸最重要的政治光環之一。
畢竟在那個年代,敢於用政府的力量去扶植一些私營企業,並且使之相繼成長壯大爲一家家頗具實力的公司,是足以稱得上“改革探路者”這個稱號的。
後來市裡會破格啓用他直接進入區政府擔任副區長,而且還是一步登天的成爲主抓工業的常委副區長,就是看中了老爸搞經濟的能力,想要讓他爲區政府盤活那些區屬的企業。
而且事實證明,老爸確實就是有這個能力,自九二年十一月就任副區長到現在,時間還不到四年,老爸政績斐然。也正是因此,即便九十年代初期曾有相當一段時間的政治動盪,但是老爸這個“支持資本主義”的官員卻始終安然無恙。
當然,在這四年的時間裡,馮亮的發展也一點都沒有落下。
現在他的那家名叫“前進商貿”的公司已經資產破五千萬,是青州市裡足以排進前十的私營企業了,而且業務範圍也已經並不侷限於商貿,開始成長爲一個大型的綜合集團。
而這些年來,馮亮對老爸也一直都十分的尊敬,經常會到家裡來做客,只不過上一世的那個楊睿卻是根本就不會關注這些的,一直到十幾年之後,呆在國外的家中,楊睿纔會試圖推敲並還原馮亮在96年這次貪污受賄案中所起的作用。
96年,老爸因貪污受賄罪被判入獄十五年,馮亮作爲最主要的證據提供者,被認爲是“有突出立功表現”,所以只被判了區區的一年零兩個月,但出奇的是,在入獄三個月後,他就突然“自殺身亡”了,而就在他死後不久,偌大的前進集團也樹倒猢猻散。
一直到八年後,老爸的冤情大白於天下,有關於他當年揭露老爸貪污受賄的一些細節纔開始露出只鱗片爪,結合很多細節,楊睿推敲之後得出的結論是:從頭到尾,馮亮都沒有說過任何給老爸行賄的話,而後來所謂他突然自殺的拙劣一幕,更是某些人導演出來的,就是害怕這個性格耿直的人在出獄之後會”胡說八道“。
而事實上,在老爸出獄之後的某次閒聊中,他也曾親自跟楊睿說過,從頭到尾,在跟馮亮交往的那幾年裡,他從來都沒有收過對方的任何禮物,至於受賄,就更是無從提起了。他跟馮亮之間的交往,一是公務,二則是出於他對這樣一個馮亮這樣一個“天生的商人”的極度看重,很有些意趣相投的味道。
是的,老爸對馮亮的評價就是這五個字:天生的商人。
對於老爸楊伯清這個人,楊睿自然是瞭解的,應該說,他雖然在經濟管理上很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和開闊的思路,但是究其本質,仍是一個思想相對保守的老派知識分子。
他有能力,也有一定的政治手腕,甚至也不乏變通,但是性格卻相對耿直,相比起同時代的很多官員來說,他的政治操守絕對是過硬的。不然的話,一個堂堂副區長、而且還是大權在握的實力派常委副區長的家裡,就不至於還那麼看重四百塊的房租了。
但是,如果任由歷史繼續按部就班的發展下去的話,三天之後,馮亮的“親口證詞”將如一記重拳般,一舉將老爸擊倒。
而現在,似乎馮亮已經被抓起來了?
楊睿才十六歲,只是個初中生,他的話自然引不起太多大人的重視,於是見他發問,陶慧珍便只是隨口應道:“你樑姨說,今天上午你馮叔叔被一幫人帶走了,據說是紀委的人。”
又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孩子家的,問這些幹什麼,有作業沒有?寫你的作業去!”
楊睿撇撇嘴,擡頭看那位樑姨的眼眶似乎是紅紅的,就賴在沙發上沒有起身,只是道:“我記得馮叔叔只是私營企業家吧?他是黨員嗎?”
這話問的屋子裡兩個女人都是一愣,然後那位樑姨愣了愣,就趕緊搖頭,“不是,他倒是說過想入黨,可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兒了,街道上說他是個體戶,沒資格,後來就再也沒聽他提過這回事了……”
楊睿攤手,“不是黨員,紀委憑什麼抓他?紀委可是隻針對黨內的,就算是馮叔叔有了什麼事情,要抓他也該是公安局出面吧?”
這個問題,再次把兩個女人給問愣了。
那位樑姨不懂這些,但陶慧珍畢竟做了十幾年官員夫人了,這些最基本的機構功能她還是有所瞭解的,聞言就是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楊睿搖搖頭,心說您老人家沒想到的事情還多着呢。
這回陶慧珍倒是不怪他小孩子瞎摻和事兒了,抓住他的胳膊就問:“那你說,你馮叔叔給紀委的人抓起來了,這算怎麼回事?”
楊睿搖搖頭站起來,“我一個初中生,哪裡知道這些。”
說完了,也不等陶慧珍發火,他就趕緊嬉皮笑臉地跳開了,說:“我要去洗澡了,你們聊!”
陶慧珍指着他的背景對那位樑姨說:“你看,就是這麼個貨,恨得我天天擰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