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世界的法律,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八九年,譚琰也多少有點了解。
當一個人,特別還是一個未成年人,被別的家庭收養,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都是要去官府登記入戶籍的。當那孩子是被家生子或者其他地位更加低下的僕從收養之後,同樣的,入的戶籍也是奴籍。
而東國,或者說整個大陸,有一個非常坑爹的、並且是明文規定的規矩:奴籍所作出的貢獻,當歸屬於主人。甚至,奴籍的人沒有任何的選擇權,當然就更加不可能去繼承什麼家族。
譚琰依稀記得,自己在參看東國曆史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一段很是詭異的歷史時期。
當時鬱竹正纔剛剛登基,東國境內還有些動盪,京城因爲有重兵把守,一般的三教九流也不會在這裡生事——那不是找死嗎?
但是,除了京城之外的地方,就不是那麼盛世太平了。
鬱竹正剛剛登基的第一年,各個地區就不斷有情報上報,說世家的子弟在行走途中被人帶走,就此失蹤,下落不明。
如果是,在這件事剛剛開始的前三個月,鬱竹正和京城掌管刑獄的官員們還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話——畢竟當時上報失蹤的世家子弟,也只是世家的一些旁支或者是不受寵的庶子,失蹤了也就失蹤了,不影響到世家的臉面,沒有人願意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去尋找他們。
但是當三個月過去,第四個月的第一天,鬱竹正翻開下面人呈送上來的情報之後,眼皮子猛然跳了一下——修遠林家,嫡子失蹤。
修遠林家不算是什麼非常大的家族,起碼,在鬱竹正看來,這個家族有影響力,但還沒有到了能夠讓鬱竹正專門爲他增加在這個案子上的人手的地步。
但、是。
凡事最擔心的就是一個但是。
這個修遠林家的嫡子,就像是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出現在了這個案子的數據之上,再結合之前那些世家子弟失蹤的情報,就足以帶給稍少有變化的京城世家以震懾。
世家子弟不可能自己失蹤,一定是有什麼人,或者是什麼勢力,在對他們不利。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鬱竹正的漫不經心——或者說是想管也管不了,他登基以來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如何能將精力放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失蹤案上——讓那些人越發猖獗。
這下子,京城之中的世家坐不住了——這都對世家的嫡子動手了——別管人家是什麼樣的世家,嫡子就是嫡子,尊貴不容玷污——這要再不處理,是不是哪一天自家呵護萬分的嫡子也會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流氓地痞給糟蹋了?
有了京城世家的這一層壓力,鬱竹正總算在這件事情上認真起來了。
而一旦最高領導者認真起來了,主司刑法的官員以及捕快們,也將主要的精力集中在了這樣一件事情上。
最後到底造成這個混亂的人是否被抓到,譚琰並沒有在記錄上看見結果,但這個故事之中最讓人揪心的,是那些失蹤的世家子弟,在被發現之後,都被上了奴籍。
不管他們原先在家族之中是什麼樣的地位,不管他們擁有什麼樣的天賦和能力,他們這一輩子,就算是毀在這裡了——奴籍可以消除,但自己的名字曾經上了奴籍記錄的事情,卻不會消失,頂着這樣一個人生污點,他們再也不可能在從來
都不缺能幹的子弟、從來不允許自己的錯誤被放到明面上來的世家之中,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
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林學擡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茶水衝擊的聲音在並不算寬敞的房間之中響起,也順利將譚琰的思緒帶了回來,在停頓片刻,譚琰的思緒再次遊走了起來。
低聲嘆息一聲,譚琰的嘴脣無意識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什麼,但最後卻放棄了——實際上,在看見這個故事的時候,譚琰還特意去翻了翻法典。
在譚琰的印象之中,這件事造成的影響是非常大的,而且這件事也過去有一段時間了,既然如此,與這件事有關的法典就應該做出相應的變動,就算不是正式的規定,也應該形成相應的稿件,並進行了幾次商討纔對。
但是沒有。
所有和奴籍、官職、世家子弟等等有關的法律條文,沒有任何改變,甚至也沒有任何要做出改變的樣子。
譚琰還對這種情況很是不解了一段時間——這種簡直莫名其妙的“有污點就不能生存”的規則,難道不是給世家子弟留下了一個可以說是致命的弱點嗎?
要是誰想要打壓一個世家子弟,只需要把他的名字寫在奴籍之上,就好了,不是嗎?
後來,因爲一個機緣巧合,譚琰無意間和辰風炎說起了這件事,得到了辰風炎輕笑的解釋:“身爲世家子弟,從生下來到生命結束,就一直行走在荊棘叢中,若是這點自保的本事都沒有,他也不可能會爲家族帶來什麼真正有用的東西。”
這話說得,簡直自戀得都要飛起來了。
譚琰還記得,自己當時抿了抿嘴,很是不耐煩道:“難道文人世家也是這樣?又不是誰都像你一般是個武夫。”
實際上,要說辰風炎只是個武夫的話,這個世界上怕是再沒有敢說自己是個武夫了——畢竟,能在鳴鳳城被屠、西北邊境崩潰、西北軍人心惶惶軍心不穩的時候,臨危受命還將這個使命完成得很好、在成爲西北軍統帥之後,一當就是十年、位高權重功高蓋主偏偏還沒有被鬱竹正猜忌的人,絕不可能僅僅之後武力的。
面對譚琰心情不好之下的諷刺,辰風炎難得好脾氣地笑了笑,道:“信不信,就算是一個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也能將一羣匪徒拿下。”
譚琰皺眉,有些不解:“嗯?”
辰風炎笑容溫柔,語調更是和緩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要是他們不願意花點腦子的話,估計能讓那些人直接去死吧。”
譚琰當即表示不相信。
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被人證實,事實證明,即使是辰風炎,也不可能拎着一個書香門第的子弟,讓他去把人忽悠得去死來讓譚琰看看。
林學看着譚琰一副明目張膽魂遊天外的表情,很是無奈地低聲嘆息了一聲,道:“是你自己主動來找我問話的。”
“嗯?”譚琰總算回過神來,但顯然還有些心不在焉,“剛剛說到哪裡了?”
林學眉頭微皺,道:“徐敬生幫了我很多忙,實際上,如果不是他的野心日益膨脹,我也不會選擇站在他的對立面。面對昔日恩人的時候,我實在是……”
“小姐!燕露死了!”
林學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推門聲打斷,縱川急吼吼的臉出現在門後,也不管林學
一張臉黑得幾乎看不清,直接就跑到譚琰面前,重複道:“小姐,燕露死了!”
林學的眉頭皺的更緊了,臉色鐵青,像是全然不敢相信一般,沉默片刻,才問道:“燕露……爲什麼會死?”
譚琰離開想到了早上的時候、林學那痛心疾首又斬釘截鐵地認爲是自己害死了那兩個無辜的孩子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冷哼一聲。
林學驟然轉向譚琰,那模樣,像是訓斥的話即將就要脫口而出了、卻在最後關頭,想到了譚琰不是那種可以讓他隨意叱罵的人、才生生忍住了一般。
但也正是因爲這樣,林學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活像站在他面前的,是兩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兇手或者移動災星一般。
譚琰被自己的這種想象力給逗樂了,但好在,並沒有在林學面前樂出來。
整了整衣衫,譚琰不緊不慢地問道:“我記得我回來的時候,那三個人還是被安置在同一間房間裡面的?”
縱川用力點頭:“是的,小姐。屬下敢保證,在這個期間,沒有任何人從裡面出去過,也沒有誰進入那個房間。”
譚琰道“所以,燕露的死亡,只是他們內部鬥爭的結果?”
林學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嗤。
譚琰看了林學一眼,打了個手勢示意縱川先不要說話,緩緩道:“你似乎非常憤怒。我能問問,那個叫做燕露的女子,是你的什麼人嗎?”
林學深吸一口氣,道:“和燕露關在一起的,是淑兒和雲長老。這兩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傷人的本事,而燕露又是個最是自私怕死的。你說說,這樣的三個人在一個房間,燕露如何就能在沒有‘別人’的時候了?”
這個問題問得好,這個問題問的,就好像是不用譚琰回答,林學就已經找到了燕露死亡的答案了似的——要不就是有人曾經進出過那個房間,並且殺了燕露,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要不,乾脆就是譚琰這邊的人殺了燕露,並將這件事嫁禍給了當時和燕露同出一個房間的其他兩個人。
不管林學是做什麼樣的猜想,對於譚琰、歐陽流霜、辰風炎甚至是縱川而言,都沒有好處。
縱川看着譚琰,有點緊張——要知道,他們還想調查荒郊之中發生的情況,林學就是他們最好的切入點。但現在,他們似乎和切入點先生鬧了個不可調和的矛盾?
看着縱川抓耳撓腮一臉苦惱的模樣,譚琰輕笑着擺了擺手,道:“其實這真的沒什麼。”
視線從林學身上掃過,譚琰起身,帶着縱川緩緩往外走,並不忘道:“死人了就交給官府,只要洗刷我們的嫌疑就好了。不過既然死了這麼多人,我倒是對於這個案子的興趣少了很多。等徐敬生能夠確定我們沒有嫌疑了,我們就離開吧——反正這也是個沒什麼意思的、甚至都沒什麼好景色好民俗的地方,本小姐實在不樂意待啊。”
此言一出,本來還橫眉冷對他們的林學,忽然就緊張了起來,看着譚琰緩緩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嘴,顯然想要說什麼,但卻在譚琰示意縱川徹底關上門之後後,都沒能發出一個音符。
縱川跟着譚琰出了房間,都有些不太確定自己剛剛到底聽見了什麼。
一直到譚琰都踏上樓梯了,縱川纔有些慌張地跟在譚琰身後,壓低了聲音,一疊聲地問道:“小姐,我們……我們難道真的不管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