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鷲漸漸散去,逝者已經安息。
那人緩緩走來,右耳的銀環在夕陽的餘暉下發出鋥亮的光芒。
達瓦笑嘻嘻地指着慕葕對承野說:“野哥,她說她是你的心上人。”
慕葕愣住,那是一句玩笑話,達瓦竟說給了當事人聽,可真是妥妥地直男單線條思維。
雪點飄落在那人的肩甲,遇體溫頓時化作水滴,順着古銅色的肌膚流下。
他彷彿一點都不怕冷,又或者是他比雪水的溫度還低。
承野接過丹巴遞過來的上衣,套在身上,一邊係扣子一邊上下打量慕葕,她膚白如凝脂,眼角下有一顆淺淺的淚痣,五官精巧動人,和高原的女人相比,簡直嫩得可以掐出水來。
“心上人?”他雙眼注視着慕葕,嘴角不自覺地上勾,聲音像是赤足踩在斷層的冰面上,每一個字都能讓心尖發顫。
“承野!”慕葕從包裡掏出央金託她轉交的信,故意把這個話題岔開,“這是央金給你的情書。”女人寫給男人的信,不是情書是什麼?
慕葕把用牛皮紙包裹好的信遞到承野面前,承野的雙手滯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說:“再胡說,我把你的眼睛剜出來。”語氣淡漠,眸光凌冽,能把人的心凍成冰凌子。
他說完便把最後一顆釦子扣上,然後接過慕葕手裡的信,順勢丟進身後熊熊燃燒的火堆裡。
達瓦扶額,心裡暗想糟糕,這傻女人撞上了槍口。
所幸,嘉措正在一旁接電話,並沒有參與這場對話。
*
越野車順着盤山路逆行而下,沿途多是險峻,幾處急轉彎的地方讓人膽戰心驚,好不容易顛簸到山腳,又遇到一段坑窪的泥石路,車子磕磕碰碰地在地面掙扎了一段距離,終究還是熄了火。
車裡的人都下了車。
達瓦是個修車高手,從後備箱裡取出工具箱,開始兵兵乓乓地忙活起來。
其餘人和慕葕不熟,再加之先前的尷尬,一時間沒什麼話說。
此刻,幾個男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麼,沒人先和慕葕搭訕。
慕葕從兜裡掏出一個大概只有掌心般大小的索尼迷你膠片機,站在不遠處拍照,耳邊隱隱飄來幾句話,都是藏語,她完全聽不懂。
她自顧自地開始取景:雪山,藍天,所有的冷凝與神秘都瞬間定格在膠捲上。
鏡頭漸漸移動,嘉措和丹巴在聊天,達瓦整個人伏在車肚子裡,而車尾處,承野靠在那裡抽菸。
慕葕將鏡頭拉近,男人的皮膚並不像內地人那般光滑細嫩,它猶如險峻的山峰,巨大的年輪,每一幀都留有雪域高原帶給他的熱吻。
她看得有些癡了。
突然,男人轉過臉,微眯着眼睛從鏡頭裡看她。
她彷彿看見他勾了勾嘴角,等鏡頭再次聚焦,他又只是側臉對着她,留下半張冷峻的面容。
慕葕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拍了幾張照片,慕葕把相機放回兜裡,然後走到達瓦旁邊。
達瓦已經從車肚子裡鑽出來,蹲在車輪邊換螺釘。
慕葕問:“去達古寺怎麼走?”
達瓦用力擰了幾下,沒有擡頭,一邊使勁往下旋轉扳手,一邊回她:“你……要是開車,就走反了,得……得倒回去。”
“我不會開車。”不然也不會找多吉包車,惹出這麼多麻煩。
“那就聽大哥的,去拉薩車站坐長途車,還安全些,你問一下野哥。”達瓦努了努下巴,“他好像要回達古寺,就在達孜邊上。”
慕葕看了一眼承野,故意拔高音調對達瓦說:“他?呵……要是把我拐賣了,我上哪兒哭去?”
達瓦笑了笑說:“怎麼會,野哥不是那樣的人。”
“可以把你‘拐’到無人區喂野狼,‘賣’你值不了錢。”承野仍舊站在車尾,他仰頭吐了最後一口煙,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任何語氣。
慕葕:“……”
*
修車耽誤了時間,寒風呼呼作響,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行人找了一間民宿客棧臨時落腳。
門匾上寫着“格格客棧”的老闆是個中年男人,大家都喊他老陶,“格格”兩個字是爲了紀念因病死去的妻子。
悽美的愛情故事爲這家客棧添加了不少悲壯的色彩,吸引了很多遊客。
除了慕葕一行人,分別還有兩撥人跟他們同時辦理入住:一對窮遊的雙胞胎姐妹花和一個孤獨的少年揹包客。
客棧的暖氣很足,讓緊繃的心頓時鬆弛下來。嘉措、達瓦和丹巴三人住在一樓,辦完入住便回了自己的房間;承野和慕葕住二樓,承野想抽菸,老闆說房間不允許抽菸,他便獨自一人走到客棧門口抽。
住宿登記的時候慕葕恰好站在雙胞胎姐妹花的旁邊,看見她們身份證上一個寫着劉思瑆,一個寫着劉思玥,同卵雙生完全分不清誰是誰,只能靠衣着辨別。
劉思瑆看承野的時候兩眼放光,低聲對劉思玥說了什麼,劉思玥朝客棧門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推着劉思瑆讓她過去。
雙胞胎長得不錯,這樣的長相平時肯定有不少男人示好。
劉思瑆一點都不害羞,徑直走到承野面前,迎面而上的小臉透露着自信和驕傲。
“帥哥,你叫什麼名字,交個朋友吧?”
一秒、兩秒……足足一分鐘過去了,承野斜倚在門框上,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他抽完最後一口煙,突然低頭對劉思瑆說了句什麼,隨後丟了菸蒂徑直回了二樓。
被無視的劉思瑆又羞又惱,氣得直跺腳,彷彿看誰都不順眼,路過慕葕的時候,慕葕正好也看着她,只見劉思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隨後輕“哼”一聲挽着劉思玥往自己房間走去。
慕葕聳聳肩,這是躺槍的節奏。
那少年揹包客,是個攝影愛好者,辦完入住登記以後,沒有回房間放行李,直接在大廳裡開始擺弄設備,看他的樣子,要夜拍。
*
二樓,慕葕放了行李,恍眼看見對面承野的房間正開着門,她遲疑了一會兒,走到他的房門口,聽見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慕葕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說什麼,幫他把門帶上。
她好像聽見有一小段間隙水聲停了下來。
行李箱原封不動地擺在地毯上,慕葕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腦海裡開始不斷地回放同一個畫面。
男人腿長身短,肩寬腰窄,緊實的腹部隆起八塊鋥亮的肌肉,那是她見過最完美的比例。
她一向都是喜歡身材好的男人,從無例外。
“野性”是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
到這裡,慕葕不敢再去細想,她突然從牀上立起來,幾步衝到浴室裡,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使勁往臉上潑,直到腦海裡的畫面被攪亂。
那天晚上,慕葕做了一個夢,不是春.夢,她只是夢到爺爺了。
夢裡,爺爺對她說:“阿葕啊,最迷人的香味在西藏,在那雪域高原上。”
“爺爺,那是什麼味道,爲什麼你臨死都那麼嚮往?”慕葕不斷地問,可爺爺沒有回答,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慕葕突然就哭了。
弗洛伊德解析說,人在夢境中無法看到夢中人的臉,但你能確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那種感覺無比真實。爺爺的樣子很模糊,聲音卻很清晰。那個聲音經常在她小時候給她講格林童話;那個聲音會溫柔地安慰她,不要害怕黑夜和孤獨;那個聲音是她童年唯一的依靠。
可現在,乃至以後,她都再也聽不見了。
“咚咚咚”,意識裡隱約傳來一陣敲門聲,慕葕迴夢驚醒,從牀上坐起來,發現額頭早已密汗層層,枕頭也全部打溼了,不斷從臉頰滑落的液體,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
慕葕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才凌晨四點。
“咚咚咚”,那人還在繼續敲門。
慕葕皺眉,少數民族的聚居的地方,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她下意識地從枕頭下抽出在機場商店新買的防身小刀,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
“誰?”
“咚咚咚……”
沒有迴應。
慕葕將刀藏在背後,伸手去拉門把手。
門吱呀一聲開了,承野站在面前,身材高大的他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慕葕沒有想到會是他,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右手的刀沒有握穩,直接掉落在地上,對方盯着地上瞧了一眼,擡頭問:“你怎麼了?”
慕葕撿起掉在地上的小刀,放在一旁的櫃子上,氣息微喘:“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是誰在敲門。”
“我聽見有人在哭。”他的聲線比嘉措的聲線還要低八度,言語中沒有指慕葕,卻一直盯着她。
“……可能是做噩夢了。”慕葕定了定神。
“沒事就好。”承野轉身,巨大的雄鷹紋身毫不掩飾地展現在慕葕面前。
“等一下。”慕葕突然叫住他。
承野站在原地,慕葕突然上前。
鬼使神差,她伸手輕附上他的後背,問:“……會痛嗎?紋的時候……”
承野反握住她的手,因爲太用力,慕葕微微蹙了眉。
“你是誰?”他問。
“剛纔來的路上達瓦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見對方仍舊死死地盯着自己,慕葕將事情的經過重複了一遍:“我被你的兄弟們誤認爲是盜佛像的人,他們瞭解真相以後爲了表達歉意答應送我去拉薩車站,這件事情你的大哥嘉措是同意的,你有什麼問題?”
“你是怎麼認識央金的?”
慕葕冷笑道:“終於要問我了?早說嘛,剛纔不是挺能裝的嗎?”
承野鬆開慕葕的手。
“你今天把那封信給我,會給我惹麻煩。”他說。
“因爲嘉措?”慕葕見他不回答,繼續說道:“我可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情……”
“那你現在知道了?以後就別再做蠢事。”承野說完就要走,慕葕脫口而出,“那你喜歡央金嗎?”
慕葕很好奇,這樣的男人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不過在她能肯定,央金絕對不是他的菜。
承野頓了頓,突然擡起後腳跟,一步一步向慕葕走來。
他的個子很高,身材高大健壯,過程中讓人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壓過來,慕葕本能地往後退,直到被他逼到牆角,再無可退的地步。
“你問這個做什麼?”男人站在她面前,低着頭,低聲問。
“想問。”慕葕的手微微握緊,但眸色仍舊淡定從容。
“爲什麼?”
“好奇。”
“這麼簡單?”
“不然,你還想別的?”慕葕突然往前挪了一步,這下輪到承野往後退。
慕葕突然就笑了,反敗爲勝的感覺讓她小孩似的得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