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葬(二)

高原氣候多變,昨天還在下雪,今天就已是晴空萬里。

慕葕昨晚被吵醒以後幾乎沒怎麼睡,車子剛上貢嘎高速她就撐不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多吉把她叫醒。

“前面有個小鎮,你不急的話,我想去買包煙。”

慕葕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沒有反對,但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還有多久到?”她問。

“一個小時左右。”多吉說。

“原來我已經睡了這麼久……”慕葕自言自語。

“可不是嘛,一點沒睜眼。”多吉笑着說。

車子開到鎮上,多吉把車停在街邊,隨後走進街對面的一家小賣部,慕葕在車上等他。

慕葕趴在車窗上,無聊地打量這個陌生的西部小鎮。

鎮子很小,一條路能望到頭,清晨路邊走幾步就是賣菜的地攤,蹲着三三兩兩的人討價還價。

這裡少了大城市的喧囂,多了一分難得的寧靜。

中途,一個國際號碼給她打來電話,+33,法國那邊的。

手機信號很弱,剛一接上就斷了。

慕葕開門下車,從車頭繞到駕駛室把車鑰匙拔了下來,打算去小賣部看一下有沒有電話可以回過去。

車剛鎖上,就被人從後背反手摁住:“別動!”。由於沒有支撐,慕葕整個人哐噹一聲撞到車把手。

“媽的……”慕葕低聲暗罵,想要掙脫,對方呵斥道:“規矩點,別動!”

對方力氣很大,慕葕完全動彈不得。

很快,她看見另一個年輕男人從街對面跑過來,那人中等個子,皮膚黝黑,扎着滿頭小辮兒,藏族人打扮。

“怎麼樣?”摁住她的人問。

“沒人!”那人答。

“怎麼可能,我看着他進去的,你有沒有搜仔細?”

那人咬牙:“他孃的,小崽子肯定從後門跑了。”

慕葕擡頭望了一眼,原本還站在小賣部門口買菸的多吉,此刻哪裡還有半點蹤影。

“給你開車的男人去哪兒了?”摁住她的男人轉而問自己。

慕葕的聲音淡漠如常:“沒聽見嗎,跑了!”

隨後,兩人進行了許久的問答。

“你跟多吉是什麼關係?”

“我不認識多吉。”

“那你爲什麼坐他的車?”

“我只是包了他的車去達孜。”

“你這娘們,騙鬼吧,這根本就不是去達孜的方向!”那個叫丹巴的男人大吼。

到這裡慕葕總算明白從車裡醒來那一剎那,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這趟車程總共需要兩個小時左右,當時多吉告訴她還有一個小時到達孜,意思就是她在車上已經睡了一個小時,但是出發前她看過手機,只過去了半個小時而已,多吉肯定在半道上就下了高速。

不過她還是不知道,這幫人爲什麼要抓多吉。

“他們肯定是一夥兒的。”丹巴看了一眼慕葕,朝她身後的人說,“把她抓回去,不怕找不到多吉的下落,你說呢大哥?”

“先搜車。”一個渾圓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是摁住慕葕的男人,後面還有一個人。

丹巴得令似的走到車尾,準備開後備箱,發現車子已經被鎖上,他對摁住慕葕的人說:“達瓦,看一下車鑰匙在不在她手裡?”

慕葕只想儘快離開這裡,不等達瓦動手便主動把手裡的車鑰匙丟給丹巴。

丹巴接過鑰匙,遲疑了一會兒,打開後備箱,裡面果然有一個大箱子,比慕荇的行李箱大一些。

難怪多吉不惜把她滿是塵土的髒箱子放在後座,後備箱裡放了這麼大一個鐵皮箱,根本放不了別的東西。

丹巴把鐵皮箱搬出來,擱在地上,然後從包裡摸出兩根很細的金屬絲,伸進鑰匙孔,兩三下功夫,就把鐵皮箱撬開了。

慕葕站在對面,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東西,只聽見丹巴啐了一口:“艹,白追了那麼久,裡面全是石頭。”

“還有一個箱子。”很快,丹巴發現了慕葕的行李箱。

慕葕皺眉:“那是我的私人物品,裡面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丹巴冷哼道:“多吉沒命似的逃,我不信他能把那玩意兒帶身上,東西肯定在這裡。”

“我說了,沒有你們要的東西。”慕葕終於忍無可忍,她拔高音調,近乎是吼,“鬆開!”

周圍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高亢音量震驚,全部將目光投向慕葕,達瓦手一僵,猶豫了一會兒,真的鬆開了。

慕葕這纔看清,站在她面前一共有三個男人,個個健壯硬朗。

除了扎辮子的丹巴,一直摁住她的達瓦,先前沒看到長相,他的個頭不是很高,面相敦厚老實,身體肌肉結實,難怪力氣那麼大。

“你的箱子涉嫌藏有國家重點保護文物,請配合搜查。”說這話的人站在最後面,大約三十出頭,面部剛毅,背脊筆直,氣場非常強大,低沉的聲線正是剛纔命令丹巴搜車的人。

嘉措較之丹巴,性格沉穩很多,說話也不急不躁。

丹巴奈不住:“大哥,咱們別跟她廢話,開箱再說!”說完不等其他人接話便撬開了慕葕的行李箱。

只可惜,裡面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和幾包衛生巾,什麼都沒有。

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達瓦皺眉,一直給丹巴使眼色:“怎麼回事?”

“東西不在車上,這車子也沒油了……”丹巴想了想說:“他孃的,我們都中了多吉那小子的調虎離山計,東西肯定早就被掉包了。”

嘉措神色凝重,走到慕葕面前:“實在抱歉,是我弟弟魯莽了。達古寺的兩尊佛像被偷,多吉這條線我們跟了很久,現在多吉跑了,我們的追捕難度就更大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實在對不起。”

慕葕冷笑一聲:“道歉全憑一張嘴,說句對不起就想了事?你的兄弟弄痛了我,還恐嚇我,這筆賬怎麼算?”

嘉措:“達瓦以爲你跟多吉是一夥的,他不是有意的。”

慕葕:“當然不是有意,他那是蓄意。”丹巴一聽這話怒火中燒,達瓦把他攔住,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嘉措:“我們可以賠償……”

“錢就算了。”慕葕想了想說,“要我原諒也可以……”

嘉措:“你想怎麼樣?”

慕葕:“送我去達孜。”

嘉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還要回拉薩,不順路,但可以送你去拉薩車站坐長途車。”

多吉跑了,車子也沒油,這幫人看似兇悍,實際上並不是壞人,不然那個憨厚的達瓦也不會感覺捏痛了她,手不自覺地往上挪了幾分。

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跟他們同行是最優的選擇。

“好。”慕葕瞪了一眼丹巴,托起行李箱就徑直往他們的車子走去。

“大哥……”丹巴看着慕葕,氣不打一處來,又不敢在嘉措面前造次。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嘉措發令,丹巴只得咬牙忍了。

臨開車前,達瓦把嘉措叫到一邊:“他也來了,朗姆的母親過世,下午天葬。”

嘉措:“今天下午?”

達瓦:“嗯。”

嘉措沒搭腔,達瓦說:“接上一起走吧,老局長那邊總不能一直這麼僵着。”

嘉措嘆了口氣:“嗯。”

*

慕葕跟着嘉措一行人上了另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子開了三公里左右重新上了高速,高速路上的時間過得很快,晃眼之間便又下了高速。之後,車子挺進了一條不太順平的山路。

“這不是去拉薩市區的方向吧?”有了先前的教訓,慕葕警覺起來。

嘉措點了點頭:“嗯,先去烏孜山,接我弟弟。”

嘉措的車開到半山腰就停了下來,他們要徒步到帕邦喀,那裡有一場天葬,他的弟弟是一名天葬師。

慕葕不由得想起昨晚在牧馬人客棧遇到的背屍人崔瞎子,以及那具藏在倉庫裡的冰冷女屍,瞬間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不過人類大抵是好奇的動物,對所有未知且神秘的事物都充滿了興趣。除了恐慌,慕葕心裡更多的是敬畏和好奇。

通往天葬臺的路是一條土路,較之其他兩個人,達瓦性格比較開朗,因爲之前的誤會,他爲了緩和氣氛,主動跟慕葕聊天,雖然慕葕很少迴應。

達瓦說他們幾個都是佛教文物保護隊的成員,而所謂佛教文物保護隊,是一支以嘉措爲首的藏民自願組織的民間隊伍,受到拉薩市公安局的支持,爲的就是協助警方保護我國西藏地區的文物遺產。

一個月以前,有盜佛團伙偷了達孜縣一座古寺的兩尊佛像,兩尊佛像上各鑲嵌了紅、白兩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據說其價值可以抵如今好幾個上海市。公安局派了整個刑偵隊的人出警,都沒有抓到那幫人,這才請經驗豐富的文物保護隊協助破案。

而隊裡一路追蹤線索到拉薩機場附近的小鎮,好不容易鎖定目標,卻不想撲了個大空。

達瓦還說,嘉措有個弟弟,兄弟倆的感情一直不錯。但不知道爲什麼,他這個弟弟從小不跟父母一起住,而是被寺廟的僧人收養。

嘉措的這個弟弟性格很古怪,除了嘉措,幾乎不怎麼跟別人說話,達瓦他們也都是因爲嘉措的關係,接觸了好幾年才漸漸熟悉起來的,有傳言說……他通神靈……所以達古寺的主持讓他繼任天葬師。

談到嘉措家裡的私事,達瓦還是有些忌諱,話說到這裡,就沒有再深入下去。

“就是佛像被盜的那座寺廟。”達瓦轉移話題,“真是人心不古,人的慾望讓人不寒而慄。”

“不過野哥這個人雖然平時話不多,看着冷冰冰的樣子,但爲人正直,心腸很好,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也很多,央金就是其中一個。”

“央金?你說的是牧馬人客棧的央金?”

“你認識央金?”

“不算認識。”說過幾句話,算不得認識。

達瓦看了一眼前面的嘉措,小聲說:“這件事情比較複雜,你可別再說出去。”

“哦,怎麼個複雜法?”

達瓦猶豫半天不吭聲,慕葕勾了勾嘴角:“你要是不說,我可就直接去問嘉措了?”

“央金是大哥的心上人,雖然他從來不承認。”達瓦說完就捂住嘴,隨後把慕葕拉到一邊再三囑咐,“姑奶奶,你可千萬別亂說話,不然害苦了我。”

那封信……

慕葕突然明白了什麼,不禁笑道:“我們現在是去找承野嗎?”

達瓦愣了愣:“我沒說過野哥的全名,你怎麼知道……你認識野哥?”

慕葕一本正經:“我是你們野哥的心上人。”

達瓦:“……”

*

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一塊巨石,旁邊立着麻尼堆和木杆,木杆上掛着經幡,幾個喇嘛正在念經。

突然,不知是什麼樂器,發出一聲號音,伏於周圍羣山之中的鷹鷲識得鼓號聲,紛紛騰空,盤旋於巨石上方。

“就在這裡等吧。”

嘉措停下腳步,所有人便跟着停了下來。

慕葕駐足而立,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不遠處,那人扁平的鼻樑上架着一副墨鏡,頭上戴着一頂雷鋒帽,正是昨晚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崔瞎子。

崔瞎子手上提着一個空麻袋往另一條下山的路走去,麻袋裡的“東西”早已不知道放去了哪裡。

聽說藏族人迎接死亡,如同迎接出生。

越來越多的鷹鷲成羣飛來。

慕葕朝青煙升起的地方望去,男人背對着她站在巨石中央,雪白的莽莽高山,如倒扣的銀碗,朵朵棉花狀的白雲停在半山腰,與山上積雪的顏色融爲一體,分不清天與地,他好像站在比天還高的地方,肌肉的線條像延伸大地的樹根,猙獰而又性感地遊走於裸.露的上半身,後背的雄鷹紋身隨着他落刀的動作振翅欲飛。

突然,他轉身,無意中看了她一眼。

她的心突然顫了一下,就一下……

她沒有躲閃,就這樣直直地盯着他

那樣野性的身體怎會生出這般邪魅的樣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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