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條腿搭在外面,刺骨的寒風將寬鬆的褲腳吹成了鼓鼓脹脹的燈籠,小腿凍得幾近麻木。
“你在騙我?”
我抓住扶欄,聲音顫抖。
“沒有,這裡很危險不是嗎,我只是想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盧凡微笑着,眼神溫柔,食指修長,指向陽臺外面,“相信我,邁出這一步,那會是個美好的世界。”
我搖頭,扯住欄杆的手更加用力。
盧凡靠近我,伸出右手,“給我你的手,讓我帶你去那個世界。”
“不,我不去。”
掛在這麼高的地方吹涼風,短短片刻手腳都凍得麻木了,我再次堅定地搖頭,“我不屬於那地方。”
“拜託——千梔。”盧凡突然攤開手,很無奈地笑,“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你留戀?你也得了沒辦法治療的重病不是嗎?”
“病成那個樣子,反正也沒辦法治好,大家都把自己當成討厭的病菌,這種生活,千梔你真的留戀嗎?”
“沒有人把我當病菌。”
在徹底凍僵之前,我一點點收回自己邁到陽臺外的腿,樓下立刻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我指指下面,“你看,他們都不希望我死。”
說不上什麼原因,我總覺得盧凡並不可怕,雖然他設計讓我從五層樓高的地方跳下去,但我總覺得這個少年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至少,不會是見人就想殺的惡鬼。
“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千梔。”笑容在盧凡臉上一點點斂去,他細長漂亮的眼睛裡呈現出悲哀的神色,“假慈悲而已,等他們知道了你得的是治不好的絕症,個個都會用那種討厭的眼神打量着你。”
“這個世界真討厭,總是會讓人覺得自己不被容納,你說是這樣麼,千梔。”
盧凡神情憂傷,滿腹憂傷的清秀少年看起來總是格外讓人心疼。
“不管怎麼說,那個世界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爲什麼?留在這裡受人排擠有什麼好?”盧凡秀氣的眉毛蹙成一個結,“千梔,跟我走吧,那個世界纔是會收留我們的地方。”
我再次搖頭,那個世界如果真有這麼好,人又何苦費那麼大力氣生在這個世上。
我的拒絕令盧凡有些難過,可幾秒後,盧凡又對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吶,我知道了。你是害怕吧,害怕過程會痛,對不對?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痛,我試過,不痛的。”
盧凡扳住我肩膀,臉上帶着善意的笑,手上力度逐漸加重,而我的身體也被一點點推出了陽臺。
“沒關係,千梔,我來幫你。”
說話時,盧凡的笑容看起來溫和單純,他的雙眸真的讓人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惡意。
也許,也許他真的認爲另外一個世界是美好的,可他的這種好意也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盧凡的力氣很大,這和他溫柔的外表一點也不相似。
“我不想去——”
大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陽臺,喊叫時有乾冷的風灌進喉嚨。
喊叫聲又引起了樓下人們的注意,依然是那個掃地大叔的
高亢嗓門,帶着一絲怒其不爭地悲憤,“我說你這姑娘怎麼就是想不開呢!趕快回去啊!真跳下來你後悔也來不及啊!”
雖然是善意提醒,我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種姿勢,怎麼看都不像是自己要跳樓吧,趕緊找個雲梯墊子之類的接住我纔是正經。
“救命——有人在推我——!”
我把全部的力氣都灌輸到十根凍僵的手指上,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鬆手。
然後,我又聽到了掃地大叔雄厚的男聲,“哎呀媽呀!這姑娘八成腦子真有問題!這樓上哪還有別人啊!姑娘!你可別跳啊!”
看他喊得痛心疾首,我簡直鬱悶的不得了,我忘記了,盧凡他們並不是誰都能看見的。
那個同病房的小姑娘好像能看到,可她已經辦好出院手續回家了,就算還在,估計也救不了我。
這樣下去,我早晚都會被盧凡推下樓,到時候死因八九不離十會被寫成自殺。
如果桃夭回來以後得到我自殺的消息,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小凡,放開她吧。”
蒼老的聲音在風中打着旋,聽起來有些無力,李老太太佝僂的身體出現在盧凡身後。
盧凡的手明顯頓了一下,慢慢轉過身,笑容有幾分無奈,“這一次還是要阻止我麼,奶奶?”
奶奶?
我瞪大眼睛,眼神在李老太太和盧凡身上來回穿梭,如果沒有親耳聽見,誰都不會想到他們是祖孫。
李老太太似乎已經平靜下來,樣子看起來又是那個平凡的老婦人,乾枯瘦小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會躺進墓地裡。
“小凡,不要再任性了,放開她吧。”近乎哀求的聲音。
放在我身上的手不再用力,但也沒有鬆開,我的身體就這樣一半懸掛在外面,一半懸掛在裡面,搖搖欲墜。
盧凡慢慢的搖搖頭,表情難過的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奶奶,那個世界真的很美,再也沒有人用那種噁心的眼神看我,也沒有人排斥我。”
“可是,我還是好難過。在那裡,只有我一個人,好孤獨呢。”
眼淚從盧凡眼角滾落,落在地面之前就消失不見。
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個靈體也可以哭得這麼悲傷。
李老太太嘆口氣,指着陽臺的地面,“小凡,你好好想想,那時候你摔倒硬梆梆的地上,到底疼不疼。”
盧凡眼神低低的瞟着牆角,一言不發。
“乖孫子,奶奶知道你一直很善良,你就真的忍心讓這姑娘也砸在這水泥地面上?”
“放開她吧,好孩子,奶奶知道你一個人孤獨,可奶奶不也來陪着你了麼?”
一直保持腦袋朝下的姿勢很痛苦,血液全部集中到頭部,沒多久就開始眼花耳鳴,祖孫倆的對話聽在耳朵裡也開始斷斷續續。
“……在那裡,只有我自己……奶奶根本就到不了那個地方……”
“就算這樣……她是無辜的……”
二人的對話像是被風吹散了一樣,斷斷續續的聽下來,什麼都聽不懂,只記得最後,李老太太說了一句:“想想那個時候的你……”
在說這句話時,李老太太像是下了非常大的決心,說完,二人開始沉默,長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
我沒心思去想安靜下來的緣由,只覺得腦袋快要爆炸了一樣。
良久,盧凡沉默着鬆開了手,我從陽臺上摔回地面,腦袋總算是恢復了正常姿勢,感覺頭頂擁擠的血液唰地流回身體各處,頭皮忽的有些發涼。
李老太太凝視着盧凡,皺褶的面容很平靜,“回去吧,小凡,回去贖完你的罪。奶奶也不走,奶奶繼續留在這裡等着你。”
盧凡嘴角的微笑有幾分寥落,轉身看看我,道了一句,“對不起。”
當盧凡和李老太太的身形逐漸模糊直至消失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安全了。
跳樓事件並沒有鬧得太兇,畢竟沒有人員傷亡,只不過是被拎到一間安靜的房間,被一批醫生或嚴厲或和藹地勸誡了半天,聽得人耳朵疼。
盧凡走了,李老太太也不見了,就好像從來就沒出現過一樣。
無聊時,我跟一個看起來較年長的護士問起來,以前是不是有個叫盧凡的少年住在這家醫院。
這護士胖胖的,看起來很親和的大姐模樣,一聽見盧凡的名字,臉色立刻變了變。
“呵呵,他還真是出名呢。”
胖護士擠擠眼,原本親和的臉一下子就變了個人,鄙夷不屑的神情絲毫不加掩飾。
“自己做了沒臉的事,得了病就跳樓,嘖嘖……”
胖護士的嘴撇成一個別扭而不規則的弧,像條醜陋的暗粉色毛毛蟲,在講盧凡時,臉上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意,很津津樂道的模樣。
盧凡是跳樓死的,就在前幾年,從那個陽臺上一躍而下,那個陽臺前面從此就多了個沉重的大保溫桶。
胖護士說,盧凡住院的原因是艾滋病,說是輸血時染上的,誰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胖護士說得義憤填膺,好像全世界的艾滋病都是因爲盧凡而引起的。
她振振有詞的告訴我,世界上之所以有那麼多的HIV感染者就是因爲這些不知道潔身自愛的小流氓。
看着她那張胖乎乎的臉,我突然有種想吐的衝動。那麼美好乾淨的少年,在她的嘴裡居然變成了小流氓。
盧凡並沒有親口告訴我染病的原因,甚至沒有說過他得的是什麼病,可我相信一定不會像是胖護士形容的那樣。
她說得內容有些不堪,我聽得難過,卻不知道該如何爲一個已經死了很久的少年來反駁。
難怪盧凡會選擇跳下去,那種嘲諷的目光看久了,真的會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夜裡,我開始失眠,眼前不斷晃動着那個笑容溫和的少年,在落到冰涼的地面上的一刻,他的表情該有多絕望。
嘆氣,翻身,正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漆黑,隱約泛着幽藍的光。
“千梔,我回來了。”
桃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病房,胳膊架在牀沿上,手心裡拖着一塊小小的石頭,五彩的石頭。
桃夭託着石頭,衝我微微一笑,黑暗中,我看到一縷豔紅順着桃夭性感的脣角蜿蜒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