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牀帳被從微開的木窗吹進的風輕輕拂動。
我從牀上坐起來,聽到外面傳來一陣爭鬧,正納悶,外面便響起了仕童的聲音。
“仙君,外頭有個人拿了一塊你的玉佩說是找你,可我看他不是仙界的人,便……”
我看了一眼掛在牀框上的玉佩正急速的閃着綠光,心想他膽子真大,可還找上了天宮。
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副放蕩不羈落拓的模樣,一身紫色的仙袍被微風微微揚起,長髮服帖的貼在衣服上,眉眼清靜,鼻頭光潔。
見到我,嘴脣輕扯翹起。
“你找我何事?”我步向他,雙手背在身後,手裡攥着玉佩。
“不是說請我到人間吃美味嗎?”他笑看我。
“原是這,”我低頭冥想,擡頭看他道,“把玉佩還我吧。”。
“什麼玉佩?”他明知故問。
是時,一名仙奴急匆匆的跑進我的庭院。
他看了看冥南軸,見我正一臉不悅盯着他,他才急急忙斂了好奇的目光,躬身朝我作揖:“始古仙君,天帝召見你。”。
“煙雨閣”他在我應聲之後補充道。
“好,”我看他一眼,“你先去吧,我隨後便來。”。
我見着仙奴步遠,收回視線恰好碰上冥南軸抱着胳膊端着一臉笑看着我。
我愣了一愣,便不友善地說:“你笑什麼笑!”。
“你在天宮地位挺大的吧,我瞧你這府邸及得上我地魔族族長的宮殿了。”他目光在我的宮殿檐角上游弋。
“你是地魔族的?!”我有些驚訝,我雖知他是上古厄咒卷軸化身,卻不知他和地魔族有關係。
地魔族向來與我天宮爭鬥,也是異界唯一可與天宮抗衡的一族。
他見我臉色忽變,雖是還在笑,卻是皮上之笑。
訕訕道:“恁地,因我是地魔族人,仙君是覺得小人配不上同仙君處於一處,想賴掉之前約定?!”。
我聽他話裡帶刺,卻也懶得反脣相譏。
轉過身命仕童說:“司命,請魔君到忘塵苑等我”,然後又掉過頭看他一眼,淡淡然的說:“寒府鄙陋,只願魔君不嫌棄,我處理完本職事務定當應了那日答下魔君的許諾。”。
他看了我兩眼,沒說話,吊兒郎當的跟着司命往忘塵苑去了。
我見他走遠,心裡的氣憤才騰騰然的升起來,生平第一次覺得被人給挑釁了,捏了捏手裡的玉佩,扔進了不遠處的池子裡。
聽着一聲噗通,和看到墨綠色的池面冒了兩個氣泡,我才整理了心情,撣了撣白色仙袍腰間處的褶皺,朝圓形拱門走去。
煙雨閣是木頭搭的兩層臺閣,紅漆灰瓦。
只因從臺閣望出去,看到的都是不周山經年的煙雨濛濛,山色空濛,所以取名煙雨閣。
我走到臺閣下,擡頭便看到帝夋一身五彩帝袍站在煙雨閣欄杆處眺望着遠處的不周山。
“想什麼呢?”我剛踩在木質地板上,聽着吱吱咯咯木頭的擠壓聲,問背對着我的帝夋。
他朝我回過頭來,鎖着眉,語氣卻極其平淡:“你來了啊。”。
我以爲他正在爲東皇太一的事情發愁,正想着該如何寬慰他,他卻朝我探來手要喚我到他身旁去,隻字未提東皇太一的事。
我頓了頓才猶猶豫豫的抄着手走向他。
良久,他卻未再說一句話,一雙手背在身後定定地看着遠處的不周山。
我覺得蹊蹺,又等得很是不耐煩,吸了吸兩口氣構思着措辭想先開口破冰,他卻開口了:“你覺得不周山怎麼樣?”。
我朝閣外的不周山隨意掃了一眼,敷衍道:“靈山仙境,仙氣充沛,算是六界內的一塊寶地。”。
他似乎早料到我會這樣說,一臉瞭然於胸的笑意讓我倒顯得像個傻子,弄得我格外局部。
我本想同他爭論一番,卻瞧見他好不容易鬆了緊鎖的眉頭,便想着本仙君向來大度不與他多做計較,於是又側頭去看煙霧繚繞中的不周山。
是才發現,這煙霧繚繞的不周山山頭上有一羣羣靈鳥盤桓。
其鳴聲悲切哀怨,仿有蠱惑心智的作用。我得情緒不知不覺低沉下去,心肺中陡陡然騰起一股酸澀的哀涼意。
我驀然想起八萬年前,六界還是混沌之態。
那時我才八萬歲,只是個十二三歲少年模樣。
因我爹爹孃親爲尋得開天斧紛紛喪命灰飛煙滅,之後我便同盤古爺爺住在了荒尾界。
六界各界爲爭奪統治權紛紛開戰,那日帝夋身着一襲白色戰袍騎着白雲疾馬,穿過空滅洞踏入荒尾界找到盤古爺爺。
他將開天斧遞與盤古爺爺,請爺爺開天地破混沌。
爺爺思量再三,對帝夋道:“明日若見金烏西沉,立刻踏馬到黃河河畔帶我孫兒同你一處,生生世世不可棄他,他是我盤古族唯一後人。”。
帝夋允了爺爺。
那時我並不知道,我們盤古族使用開天斧必須是用使用者一身精魂來啓動。
翌日黃昏,我同爺爺坐在茅草屋外的石凳上納涼,盤古爺爺忽然拿起了石桌上的開天斧用手掌摩挲,注視良久。
然後盤古爺爺又將它放下,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臉,溫柔和藹:“遙遙記得,今日之後天地亙長,日月永存,都是爺爺還有你爹爹孃親的魂子,我們永遠都陪着你的。”
我看着盤古爺爺皺巴巴的臉蒼白的鬢髮,心裡忽然慌亂,惶恐不安。
盤古爺爺將手中一塊黃色的帕子塞進我的懷裡,然後忽然站起來揚起開天斧。
荒尾界突然乍起風沙,我被吹得睜不開眼,等我迫着風眯起眼望向天空時,只見盤古爺爺同他高舉着的開天斧一起閃出劇烈的白光,迫得我看不清任何東西。
我不論多麼使勁都睜不開眼,耳朵裡是盤古爺爺念着什麼咒語的蒼老聲音。眼淚忽然從我眼睛裡淌出來,我害怕我唯一的爺爺也像爹爹孃親那樣爲了開天斧而喪命。
可是等我再睜開眼時,天地分明,金烏西沉,耳畔是潺潺汩淌的流水聲。
“在想什麼呢?”帝夋忽然開口,將我的思緒拉回。
我側頭去看他,他繼續說:“這叫靈迫鳥,啼聲可以攝人心魄。”。
我收了收低沉的情緒,看着他疑惑地問:“靈迫鳥?”。
“是”他點頭,然後看向不周山山頭的羣羣飛鳥,“是東皇太一當年豢養的一種靈鳥,但當東皇太一沉睡後這種鳥便在六界消失了,現在卻又……”。
他頓了頓,眉頭又不自覺地蹙了起來:“現在不周山全是這種鳥。”。
“天君不必太憂心,今日的天宮各位大仙上神都心向於你,天宮的勢力也算強大,且東皇太一的混沌鍾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話還未說完,他卻忽然抓住我的手打斷了我:“我找你來並不是要與你談這件事”。
我不明所以,想把手抽回來,他卻死死牽着。
我只以爲他還當我是個娃娃,逗我玩耍,開始還應和他笑了一笑,可後來見他一臉嚴肅,我嘴角的弧度不由僵住。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了,”他蹙眉鎖額,鄭重其事,“你是否願與我成親?”。
這萬年來他也非頭一遭問我此事,以前我只當他同我開玩笑,所以每次都同他插科打諢應付過去了。
可今日許是因爲他太過這般莊嚴鄭重,不像說笑,我竟登時心亂如麻起來。
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擠出個滿是尷尬敷衍的笑,說話時太緊張喉頭竟有些打結:“你又……又只顧,戲耍我,開,開什麼玩笑……”。
他卻仍舊一副認真的模樣盯着我:“從我在黃河河畔見到你的那個黃昏,金烏西沉,晚霞中你滿臉淚痕,淚眼婆娑,灰色衣衫被風拂揚起來時我就對你動了情。可那時我礙於天宮初建,爲了鞏固勢力我必須與娥皇完婚,所以纔將這份感情一直壓埋在心中,但對此卻一直耿耿於懷。可現今東皇太一之事讓我惴惴,我若再不同你講明,我想一旦東皇太一甦醒,我恐將葬身於他的混沌鐘下,到那時你便將成爲我永世無解的夙願。”。
我被他熾熱的注視盯得眼眸閃動,只能一直低沉着頭不敢看他。
又過了半晌,他見我毫無迴應,嘆了口氣淡淡然,道:“你且不必現在答與我,我給你三日思量。三日後,你若應我便到這煙雨閣來,若是不願便可當今日沒見過我更沒聽過我與你作的這番約定。”。
當了萬載神仙,在這涼薄天宮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命犯桃花。
人世間癡男怨女的愛情故事或多或少聽過的、看過的也有那麼多。總得說來癡男怨女那檔子事無非是個風月俗韻,哪有那麼多要死不活,生生世世相守,不離不棄的事。
或者我最開始可能有過紅鸞悸動的感覺,可是這萬年來我早就給忘了。
看多了愛情故事,感動得多了也就越發的難以被感動,早就活得鐵石心腸,對情愛之事看得極淡了。
對《上邪》裡頭那句“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更是嗤之以鼻。
而今帝夋那人忽然情真意切地說喜歡我,想同我成親,這叫我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