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瓢潑大雨、電閃雷鳴。
悅來客棧內依然人聲鼎沸,斗酒聲、搓麻聲如同夏夜的蟲鳴,響成一片。
趙猹站在蕭寶七身後聚精會神的學習着麻將技術,兩隻爪子東摸出一塊桂花糕、西摸出一把瓜子兒,小嘴吧唧着就沒停過……
她進客棧才三四個月,小臉兒就肉眼可見的圓潤了一圈兒,原先好看的瓜子兒臉,都長出嬰兒肥了。
楊戈一手提着一個竹籃,一手抓着一把油紙傘,從後廚走進前堂。
趙猹抽了抽鼻翼,目光順着香氣傳來的方向落到他竹籃裡還冒着熱氣的砂鍋上,不自覺的挪動腳步迎了上去:“二哥,你煮了啥好吃的?好香啊!”
楊戈瞥了她一眼,說道:“看好店,我出去一趟。”
“哎哎哎……”
趙猹攔住他,目光緊緊的盯着竹籃裡的砂鍋:“外邊又是風又是雨的,你上哪兒去呀?”
楊戈沒好氣兒的揮動油紙傘將她撥開:“老掌櫃的這幾日心裡鬧騰,睡不安穩,我過去一趟……鍋裡還有,想喝自己去盛!”
趙猹聽言嚥了一口口水,點頭如搗蒜:“哦哦,那你可早去早回呀!”
前堂的鹹魚們也紛紛開口說着諸如“二爺放心去,有我們在客棧裡丟不了東西”、“快點回來,等你接風呢”、“反正今天回不去,決戰到天亮啊”之類不着四六的言語。
楊戈懶得搭理他們,和坐在門口觀雨的李青點了點頭後,撐開油紙傘一步踏進無邊的雨幕之中。
李青目送他離去,看了片刻後,漫不經心的瞳孔卻驟然一縮……
卻是他注意到,楊戈每一步踏出,腳尚未落地,街道上橫流的雨水已經自動向四面八方分開,還有他撐着的油紙傘上,壓根就沒有一滴雨水打在傘面之上。
無邊雨幕之中,他一人彷彿自成天地!
李青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追隨着楊戈遠去的背影,直至楊戈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之中,他才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心潮澎湃的低聲喃喃自語道:“好一個遺世獨立、好一個和光同塵!”
他知曉自個兒與楊二郎的差距極大。
但他原以爲,這種差距頂多也就是先行者與後來者之間的差距……
他一度自信,自個兒很快便能追上楊二郎的步伐!
可越是相處,他越是清晰的體會到楊戈的強大!
而他的自信,也在日益煙消雲散……
楊二郎的強,不是一座山、一條河那樣的強!
山再高,仍有路可度。
水再急,仍有舟可渡。
而楊二郎的強,卻是不顯山不漏水,遠看似有法可循,彷彿觸手可及,近看才覺雲遮霧繞,才知望塵莫及。
硬要比擬,楊二郎的強就好似海上冰礫,遠看只覺不過爾爾,撞上去後方知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可分明,也沒見他像其他絕世宗師那樣三天兩頭就入定練功啊?
難不成,這廝表面上整日與他們嬉笑怒罵虛度日,暗地裡卻在揹着所有人勤奮練功?
李青百思不得其解,覺得自己不能着急,還得再看看、多看看……
“呲溜。”
趙猹端着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豬心湯出來,順着李青的目光往長街盡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問道:“道長,你啥時候和二哥切磋啊?到時候我能去看不?”
李青:……
……
“轟。”
一聲悶沉的巨響,如同滾雷般在陰鬱的天穹下盪開。
楊戈停下腳步,擰着眉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鬧心的將竹籃護到胸前,低聲嘀咕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搗亂……”
他加快步伐往老劉家行去,沒走出幾步,身後就又傳來了一聲劇烈的轟鳴聲,且那轟鳴聲距離路亭縣好似越來越近了。
他有些氣惱的低聲道:“夠了啊,再來我可要生氣了!”
這鍋豬心湯他守着爐火煲了一個時辰才煲好,可花了不少心思……
他左右瞧了瞧,見四下無人,縱身一躍數丈高,一步數丈的取直線向老劉家飛奔而去。
“嘭……”
彷彿火藥開山的悶沉轟鳴聲再次響起,整座城池都似乎在這聲轟鳴聲顫了顫。
不少居家避雨的路亭百姓都好奇的探出頭來望向天穹,納悶的說着:“這雷怎麼跟劈到屋頂上一樣……”
楊戈的身形,也隨着這道轟鳴聲停在了一間閣樓的瓦檐頂上。
他慢慢垂下手裡的油紙傘,面色陰沉如水的低聲呢喃道:“就給臉要不臉是吧?”
下一秒,一道雪亮的刀光彷彿閃電般劃破雨幕,迎面飛向楊戈。
楊戈扔了油紙傘,精準的一把抄住迎面而來的冷月寶刀,捲起一道耀眼的刀光,快若驚鴻的掠向轟鳴聲傳來的方向。
數息之後,楊戈的身影便落在東城門外的曠野之中。
在他左側,佇立着一道身穿紫色華服,鬚髮花白、面帶黑鐵面具的魁梧人影,這魁梧人影身無長物、氣勢巍峨若山嶽,然而下垂的雙手,卻有一隻手掌血流如注。
在他右側,佇立着一道身穿黑色皮甲,頭戴斗笠、面遮灰布汗巾的精悍人影,此人手提一口裝裱華美的狹長苗刀、氣勢隱晦若大河暗流,給人一種看不真切卻本能忌憚的感觸。
楊戈一手抱着竹籃,一手提着冷月寶刀,左右看了看二人:“你們倆好吵啊,就不能換個地方打架嗎?”
楊戈打量二人的時候,二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紫袍人率先開口道,遙遙抱拳:“可是‘顯聖真君’楊二郎當面?”
黑甲人接着開口道,語氣不善:“你就是楊二郎啊?也不怎麼樣嘛!”
楊戈看向紫袍人:“你是誰?”
紫袍人客氣的拱手:“老夫樓外樓守門人周胤(yin),見過二爺。”
楊戈恍然大悟:“哦,伱就是樓外樓的道尊啊,我都等你好久……那這個傻逼又是誰?”
他提刀指向黑甲人。
紫袍人也看向黑甲人,目光陰鷙:“老夫也想知道……此獠是誰!”
黑甲人嗤笑了一聲,微微揚起斗笠輕蔑的說道:“你樓外樓不是號稱江湖百事通嗎?連本尊是誰都不知,還有臉點評天下英雄?”
楊戈點頭:“是啊,你樓外樓不是江湖百曉生嗎?怎麼會不認得這個傻逼?總不能打天上掉下來一個宗師吧?”
黑甲人目光轉向楊戈,眼神越發輕蔑而兇厲:“後生口條挺利索啊?就是不知道手底下的功夫有沒有嘴上這麼利索。”
楊戈無視他的挑釁,目光依然望着道尊。
道尊盯着黑甲人,目光反反覆覆的上下打量了幾息,而後徐徐說道:“老夫雖不知此人是誰,但老夫認得他手中的長刀,乃是六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北地狂刀’聶禁之佩刀‘風雪’,方纔所使刀法乃是二十六年前慘遭滅門的洞庭湖夜雪山莊不傳之秘‘驚夢十二刀’……老夫疑心,你失竊的三百萬兩白銀,就是他們所爲!”
他的話音剛落,黑甲人便狂笑道:“到底是周家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楊戈納悶的打量那黑甲人,就覺得這人的言行舉止和他的實力……異常的割裂!
他接觸過的絕世宗師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但無論哪個,都是胸有溝壑、波瀾不驚的大拿,哪怕是深宮大內裡出來的老太監童英,都有一股不怒自威、淵渟嶽峙的大家氣象……
這其實不難理解,畢竟所有絕世宗師都是在武道一途取得了絕大成就、足以開山立派的當世人傑,且個個世俗地位都極高,日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然能養成一番不俗的氣度。
而眼前這個黑甲人給楊戈的感覺……就跟個咋咋呼呼的小癟三一樣,道尊的話纔剛說完,這貨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背鍋,就好像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們做下了“如此大事”一樣。
在楊戈認識的武道高手裡,連最跳脫的楊天勝都比他高出一個李錦成!
就他媽這種貨色,也能修成宗師?
宗師什麼時候這麼垃了?
他盯着黑甲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片刻,再結合道尊方纔的言語,漸漸琢磨出一點道道來,恍然道:“哦,我道是個什麼人物,原來是庭中千里馬、盆內參天鬆啊!”
黑甲人被楊戈的鄙夷的眼神刺激,突然惱怒道:“後生,你瞅啥?”
楊戈笑着微微搖頭道:“沒瞅啥,只是有些納悶,像你這種不入流的貨色……是誰他媽給你的勇氣,來、惹、我!”
話音未落,他突然暴起,凌空一招“傲雪凌霜”,掀起四十米刀氣自上而下彷彿孫大聖揮舞金箍棒一般,一刀劈向黑甲人。
黑甲人暴怒,不閃不避的躬身猛然抽刀上撩,一刀劃出一道耀眼的雪線,迎向當頭砸下來的四十米刀氣。
“嘭。”
凜冽殺意含而不露的森寒刀氣擊破雪線,一刀砸下了黑甲人立身之處,霎時間大地開裂,餘勁掀起土浪如驚濤駭浪般卷向黑甲人,黑甲人爆喝一聲,飛身後退,同時瘋狂揮舞手中下場苗刀爆開一團絢爛刀光,破開迎面撲來的餘勁。
半空之中的楊戈,覺得此獠方纔那一刀分外眼熟,心頭下細一回憶,立時便輕“咦”了一聲:“東瀛拔刀術?”
他的話音還在半空之中飄蕩,他的人影帶着一串殘影出現在了的黑甲人頭頂上,一展冷月寶刀,一招樸實無華的力劈華山當頭掄向黑甲人。
黑甲人避之不及,橫刀身前格擋。
兩刀相接,碰撞聲卻不似利刃相接的刺耳尖鳴,反倒低沉厚重如洪鐘大呂之聲!
就見黑甲人腳下方圓兩丈有餘的泥濘地面陡然下沉三尺,黑甲人頭頂上的斗笠破碎,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來,看向楊戈的目光迅速由暴怒與輕蔑轉變成驚恐與不解。
似乎是在疑惑,大家同是絕世宗師,你楊二郎怎麼可能這麼強?
卻不知,楊戈方纔那一招樸實無華的力劈華山……卻是戊土配合千古悠悠之重於泰山,再雜糅了楊戈對於陰陽共存、剛柔並濟,乃至英雄造時勢與時勢造英雄等等武學感悟、人生感悟而凝聚出來的一刀!
以他今時今日的實力,莫說是一個人,縱是一座山,他都能一刀都能劈下一角來!
而黑甲人卻傻乎乎的吃了他一個滿大!
“你說你……”
楊戈一手揮刀下壓,另一隻手還抱着竹籃,他俯視着黑甲人驚恐的雙眼,嘆氣道:“好好當你的金絲雀不好嗎?爲什麼非要飛出來看一看外邊的世界呢?不知道外邊的世界很危險嗎?”
他口裡說着話,雙腿帶起一串殘影一連數十腳轟在了架着刀無力閃避的黑甲人胸膛上。
只聽到一連串炒銅豆一樣的骨鳴聲,黑甲人的胸膛當場就塌得和他的背一樣平。
他張大了嘴,不知是要求饒還是要搬出背景恐嚇楊戈,卻只吐出大股大股的殷紅鮮血,鮮血中還夾雜着一塊塊內臟碎片。
楊戈落地,面無表情的揮刀將他和自己一般高的一截砍下,從此黑甲人就永遠比他矮一個頭了……
鮮血如同噴泉般噴出一米多高,楊戈腳下輕輕一點,絲滑的後退一丈多遠,避開了落下的血點……沒老婆的男人,衣裳髒了可得自己洗。
他轉過身,望向那廂木然的道尊:“我趕時間,你還有沒有什麼要掰扯的,長話短說、廢話不說!”
道尊望着他,望着他遺世獨立般立足在雨幕中,背後漫天血雨飄蕩……
他的喉頭涌動了一下,努力想讓自己淡定一些,但一開口聲音卻顫抖得厲害:“老…在下,沒、沒什麼要說的了。”
楊戈還想說點什麼,但又惦記着竹籃裡的豬心湯,只好說道:“行吧,那先這樣,回頭你再上我們客棧去一趟,我還有點事兒要跟你說道說道,眼下我還有事兒,就先走一步。”
說完,他就捲起一道刀光,火急火燎的向路亭方向掠去。
道尊目送他遠去的背影,喉頭再次涌動了一下:‘哪、哪個鬼大爺還去你們客棧尋你!’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
“這麼大雨,你怎麼來了?”
劉莽訝異的看着門外的楊戈。
楊戈抱着竹籃進門:“老爺子這幾日不是鬧心睡不踏實麼,熬了點豬心湯給老爺子安神,正好嫂子也可以補一補,對她們娘倆都好!”
裡屋聞聲迎到門前的老掌櫃的聞言,一手扶着門框笑罵道:“你瞅瞅人小哥兒,再瞅瞅你自個兒,一天天的盡知道和你幫狐朋狗友胡天胡地,眼裡哪有我這個爹、哪有我們這個家……小哥兒快進來擦一擦,這麼大雨……”
劉莽翻着白眼跟在楊戈身後進門,心頭嘀咕着:‘我今兒擱家伺候了你一整天你咋不說呢?’
楊戈放好竹籃,招呼着劉莽取來碗筷,然後解開砂鍋,一股氤氳的熱氣兒的冒了出來。
“這麼老遠,以後別折騰了……”
老掌櫃看着熱騰騰豬心湯,心頭也暖烘烘的。
楊戈將第一碗盛老頭,再拿起碗給劉莽他老婆盛:“這有什麼折騰的……嫂子也多喝點,這湯補氣安神,也很適合安胎的,放心,豬心我洗了好幾遍,不腥的。”
大着肚子的劉鄧氏笑吟吟的接過他遞過去的湯碗,溫婉的點頭:“麻煩叔叔了。”
劉莽看了看親爹見牙不見眼的笑臉,再看了看自家婆姨那溫溫婉婉的態度,默默的嚥了一口唾沫後,有些抓狂的落坐:“你咋什麼都會?”
楊戈自豪的笑道:“藝多不壓身嘛!咋的?想學啊?我教你啊!”
劉莽越發抓狂:“這我咋學?”
楊戈耐心跟他解釋:“這很簡單的,只要知道湯方,再一樣一樣的處理好食材藥材,按照順序放進鍋裡,再看着點火就行了,要是還能懂點醫術,明白食材藥材的相性,那就更容易了……”
劉莽瞅着他婆婆媽媽的模樣,怎麼也無法將這個家庭煮夫和那位名滿天下的“顯聖真君”楊二郎聯繫在一起。
他這貨,他偏偏就是!
他那雙砍人如割草的手,是怎麼把這些食材和藥材也處理得這麼井井有條的?
劉莽百思不得其解的使勁兒撓頭,把頭皮屑撓得跟雪花一樣到處亂飛。
劉鄧氏見狀,反手一巴掌把他頭打歪,兇悍的罵道:“你能滾遠點刨你那個癩痢頭不?你不喝俺和公公還要喝呢!”
老頭見狀,“給給給”的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