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戈趕到碼頭,遠遠就望見李錦成正在掄刀子砍人。
他隨手摸出一枚銅錢打偏了李錦成手裡的刀,飛身跳上李錦成的座船,左右一環視,就見到甲板上已經躺着好幾具作船工打扮的連環塢嘍囉屍體……
三百萬兩白銀飛了,他都沒覺着有什麼。
但看見這些屍體,他卻忽然有些心累……
李錦成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目光緊緊的盯着身前的嘍囉們,一隻手緊緊的攥着鋼刀,捏得滋滋作響。
“沒事兒,我來了。”
楊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雙手慢慢的取下他手裡的鋼刀扔到地上。
然後扭過頭,對小跑着跟上來的吳二勇說道:“二勇,你安排一下,留幾個弟兄把這裡收拾收拾,你帶着其餘弟兄進城去吃點好的,歇息歇息。”
吳二勇極力控制着呼吸,下意識的看向李錦成。
李錦成用力的咬了咬脣角,努力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按下心頭怒火,生硬的說道:“按二爺的吩咐辦。”
“是。”
吳二勇猛地鬆了一口氣,擡手往人羣中點了兩下:“劉大、張二,帶着你手下的弟兄把這裡收拾收拾,血擦乾淨,完事兒回你們自己船上待着,我們給你帶些吃食回來,其餘弟兄,跟咱進城打牙祭……”
擠成一團的嘍囉們如釋重負,感激涕零的齊齊向着楊戈和李錦成揖手道:“謝少當家的,謝二爺。”
李錦成鐵青着臉不說話,楊戈只能代他揮手道:“去吧,吃好吃飽,這頓你們少當家的請。”
嘍囉們小心翼翼的還要張口說話,吳二勇已經先一步大聲招呼他們下船,唯恐他們再說錯什麼,引得少當家再掄刀子砍人……
楊戈陪着李錦成站着,看着吳二勇留下的人手腳麻利的處理好屍體,把甲板上的血擦乾淨,躬身退下。
“這事兒,是我李錦成辦事不力,栽了咱兄弟幾個的面兒!”
待到船上四下無人後,李錦成才咬牙切齒的狠聲道:“這回的損失算我的,你那份兒回頭我請楊老大組織人手再給你送一回,伱什麼事都不用管,我連環塢會給大家夥兒一個交代!”
楊戈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索性推着李錦成進到船艙裡坐下,盡力心平氣和的說道:“你我弟兄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給你藏着掖着……這事兒,擺明了就是衝着我來的,對方既然敢動這個手,要麼是有把握不被我追查到,要麼是不懼我動手,無論是哪個原因,都不是你連環塢能解決的,你就別來強出這個頭了!”
李錦成低着頭,眼珠子裡噴着火光:“我不管他們衝誰,銀子在我連環塢的船上丟的,那就是我連環塢的事……我老李家的爺們兒還沒死絕呢!”
楊戈還想再勸勸,但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嚥了回去,轉而說道:“那行,你給我說說,你準備怎麼查?我以前在繡衣衛辦差,專業對口,給你參謀參謀。”
李錦成聽言沉默了許久,才狠聲道:“任他多高明的手段,哪怕他就是會五鬼搬運術,沒有家賊裡應外合,他也不可能在我李錦成的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把錢運走!”
楊戈:“所以你就這麼不分青紅皁白的亂砍亂殺一氣?你有證據嗎?沒證據你這麼蠻幹,只怕錢還沒找回來,你連環塢先拔香散夥了!”
他何嘗不知方纔放走的那些嘍囉裡,大概率有內應?
整整三百萬兩白銀,一百多噸,李錦成他們船都來了四五條,沒有內應裡應外合,外賊拿頭把這麼多銀子無聲無息弄出去?
但問題是現在什麼線索都沒有,怎麼查?總不能把所有嘍囉都扣押起來嚴刑拷打吧?
這麼糙的手段也就只能對付對付那些拿錢辦事的牆頭草,但凡遇到個硬骨頭就得抓瞎!
李錦成無言以對,可心頭又窩火得不行:“那你說,這事兒該從哪兒查?從沿途停靠的碼頭港口查起嗎?總不能派人去把這三千里水道都翻一遍吧?”
楊戈笑道不緊不慢的說:“看,這就是你來辦和我來辦的區別,你來辦,你得去找證據來證明這事兒是誰幹的,而我來辦,我能讓那些能幹這件事兒的人,自個兒拿證據出來證明這件事不是自個兒做的。”
李錦成一愣,心頭的疑惑壓下了怒火,滿頭問號的看着他:“哈?”
楊戈伸出一隻手:“大魏明面上敢來招惹我的,朝廷、四老外加一個樓外樓。”
“朝廷這邊,我能肯定不是皇帝動的手,以皇帝的草性,要麼不動手,動手就肯定會朝着我本人來,這種對我本人造不成任何傷害,只會讓我對朝廷更不滿的做法,絕對不會出自他的手筆。”
“只要不是皇帝做的,朝廷這邊我就儘可以問皇帝要人,不交人也可以,但凡我查到是朝廷的人做的,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江湖上,全真、少林,按說這兩家有頭有臉、家大業大,又都是執武林之牛耳的泰山北斗,他們應該沒有動機來做這件事纔對,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指不定人家就是想給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仔一個教訓呢?”
“而明教和白蓮教,這回都有份兒,按道理來說他們也不應該再來做這件事,於情於理對他們都沒好處,但這也不好說,這兩家相互捅刀子都捅習慣了,指不定就有那個腦子不好使的大聰明拿這件事給對方上眼藥呢?”
“也就是說,四老都有可能來做這件事……”
“你彆着急,我當然不可能一家一家的打上門去找他們的麻煩,我要真那麼沒腦子的一路莽到底,可不就上了對手的惡當了嗎?”
楊戈笑吟吟的輕輕拍了拍李錦成的肩頭說道,李錦成聞言心下稍安:“我就怕你在東瀛……”
他想說“怕你在東瀛順風順水”慣了。
但剩下的話他嚥了回去。
他知道,楊二郎不樂意聽這個。
“我多聰明啊?”
楊戈風輕雲淡的笑道:“哪能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這種惡人,當然得讓樓外樓去做啦!”
李錦成:???
他腦子都糊塗了:“樓外樓肯接這種活兒?我要沒記錯的話,你和樓外樓非但沒交情,還有點仇吧?”
楊戈理直氣壯的點頭:“對啊,就是有仇啊,所以我懷疑我的錢是他們偷的……這很合理吧?”
李錦成差點笑出聲:“樓外樓還敢來惹你?他們怕是巴不得你永遠都記不起他們纔好吧?”
楊戈攤開手:“他們怎麼想的,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只知道,眼下江湖上我就和他們樓外樓有仇,也只有他們樓外樓不怕我、敢招惹我,現在我的錢被偷了,你說我不找樓外樓,我還能找誰?我總不能去找明教和白蓮教的麻煩吧?他們可還在和咱哥幾個合夥做生意,我能去懷疑我們的生意夥伴嗎?”
李錦成聽得似懂非懂:“你這是準備……屈打成招?讓樓外樓來補這三百萬銀子?”
“不至於不至於……”
楊戈搖頭:“我和樓外樓是有點小恩怨,但這點小恩怨還沒有三百萬兩銀子這麼貴,我只是想借樓外樓的手,把正主兒從陰溝裡挖出來……他樓外樓不是江湖百曉生嗎?我就給他們一個把本事發揮在正途上的機會,做得好,過往恩怨一筆勾銷,做得不好,那就不能怪我舊事重提。”
李錦成擰着眉頭翻來覆去的琢磨了許久,才道:“還有個問題:你自己都說了,敢做這件事的,極有可能不怕你動手,樓外樓得罪不起你,就得罪起那人了?”
Wωω▪ttKan▪¢ 〇 楊戈反問道:“可樓外樓也沒道理去幫那人扛這個雷不是嗎?”
李錦成此刻彷彿槓精附體:“那萬一樓外樓把錢交出來了,卻死活不說錢是打哪來的怎麼辦?” “這個可能性的確有,而且還很大。”
楊戈點頭:“但目前我也只能想到這一步,不過錢拿回來了,我們兄弟幾個的面子也就拿回來了……嗯,這麼算起來到底還是有點虧,不行,對外就說我被偷走的,是五百萬銀子!”
“咱弟兄受點氣、丟點臉,就能入手二百萬兩白銀……不委屈吧?”
李錦成實在是槓不下去了,按耐不住內心彷彿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敬佩,笑着衝楊戈豎起一根大拇指:“得罪小鬼兒,都好過得罪你楊老二啊!”
見他臉上終於露出了笑臉,楊戈心頭也鬆了一口氣。
他站起身來,似是伸懶腰那樣慢慢展開臂膀,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勾住李錦成的腦袋,將其卡在腋下:“先前怎麼跟你說的?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你答應得好好的,扭頭就全還給我了?這麼點小事兒都沉不住氣、揮刀子亂砍人,你以後怎麼當你連環塢的家?”
李錦成掙扎着努力擡起頭,大聲爭辯道:“小事兒?還這麼點?你知道三百萬兩銀子碼一起,能砌幾層樓高麼?你知道三百萬兩銀子丟到江湖上,得死多少人嗎?你都不知道,我剛纔看到箱子裡的銀子變成石頭,天都塌了一半了……還有,剛纔那幾個砍腦殼的,死得是一點都不冤枉,該值夜的打瞌睡、該巡夜跑去賭錢,我有八成把握他們都是收了人錢的……”
“你還有理了?”
楊戈一臂膀將他按倒在地,掐着他的脖子大聲問道:“你現在缺錢嗎?我現在缺錢嗎?三百萬兩銀子聽着是不少,但我們現在只要肯跑一趟東瀛,三五個月也就湊齊了……這還不是小事?我要是像你這樣沉不住氣,現在是不是得回家收拾衣裳,騎上二黑朝廷四老樓外樓挨家挨戶打上門去要錢?”
李錦成面紅耳赤的,緊緊閉着嘴不開口。
楊戈鬆開他,慢慢站起身來:“以後遇事多動動腦子……尤其是有關於人命的事。”
他向李錦成伸出一隻手,李錦成抓着他手臂爬起來,沒好氣兒的說道:“屁話真多!”
楊戈瞥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往船艙外走去:“我做東,想吃什麼?”
李錦成眼睛一亮,捂着頭就跟上他的步伐:“我頭疼……”
楊戈氣極:“我都說了我做東,你還碰老子的瓷?”
李錦成:“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強迫:我要吃火爆腰花、蔥爆牛肉、銅鍋羊肉……”
楊戈走在前邊,越走越快。
報菜名的李錦成連忙追上去,怒聲道:“休想賴賬!”
……
李錦成擱前堂二樓甩開幫子狂吃,楊戈擦着手從後院來到前堂,前堂內往投壺的鹹魚們紛紛邀請他參加。
楊戈擺了擺手,拒絕了鹹魚們的邀請,然後正色道:“諸位都是老江湖,我想請諸位替我給樓外樓帶個話兒,就說他們偷我銀子的事,做得很不地道,我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兩個月內若是不將我的銀子交還給我,他樓外樓……就關門歇業吧!”
此言一出,前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連李青都神情愕然的望着楊戈,不明白他到底丟了多少錢,要這麼大動干戈。
“臥槽,掌櫃的尿性啊!”
“我就說了掌櫃的心眼只有針眼那麼大,這回你們信了吧?那樓外樓就得罪了掌櫃的一回,哆哆嗦嗦的躲了這麼久都沒躲開當頭一刀。”
“掌櫃的,我先前還欠你的酒錢,還來得及麼?你不會打我吧,我可是會叫的喔……”
鹹魚們回過神來,非但不感到懼怕,反倒越發來勁兒的七嘴八舌發表意見,一張張雙眼放光的亢奮面容,彷彿這不是一場巨大的風波,而是一場盛大的嘉聯華。
楊戈懶得搭理他們,他知曉這些鹹魚裡邊,一定有樓外樓的臥底。
他們會將他的話,一五一十的帶給樓外樓的道尊。
想到這裡,他走到櫃檯後,翻出紙筆,衝那邊吃瓜的招財貓招手:“渺渺,過來幫我寫兩個字兒。”
趙渺正追着鹹魚們打聽什麼是樓外樓,又是怎麼得罪楊戈的呢,聞言不情不願的回到櫃檯前,擼起袖子說道:“寫啥。”
楊戈答道:“還錢!”
趙渺朝他翻了個白眼:“你掉錢眼裡了吧?”
楊戈目光不善的打量她:“你皮又癢了是吧?”
趙渺打了個激靈,連忙點頭如搗蒜:“我寫、我寫,我寫還不成麼……用啥字體?”
楊戈:“你平常用什麼字體,就用什麼字體。”
趙渺“哦哦哦”的應承着,擡手用一種類似於瘦金體的字體,端端正正寫下“還錢”二字:“二哥,你看這行麼?”
楊戈看了一眼,點頭道:“不錯,玩兒你的去吧!”
“好噠!”
趙渺扔下毛筆,如同兔子出籠一樣衝出櫃檯,雙眼放光的繼續找幾個相熟的鹹魚吃瓜。
楊戈獨自站在櫃檯後,將趙渺寫下的兩個字裝進信封裡,用漿糊仔仔細細的封口,在落款處寫上“楊二郎”三個字。
完事兒後,他拿着信封出門,左右環顧了一圈兒後,對着街對面賣炊餅的中年招手。
那中年人挑着鍋爐快步過來,滿臉堆笑道:“掌櫃的,要幾個?剛出鍋的炊餅,正熱乎呢……”
楊戈扔下一個銅板,隔着荷葉包起兩個炊餅送到嘴邊啃了一口,立馬就撇嘴道:“炊餅做得這麼難吃,你不是上右所的力士吧?得空了去上右所上一上入職培訓課,好好學一學做炊餅的手藝,對你有好處……”
說着,他將懷裡的信封塞進老闆的懷裡:“送進京城,呈給你們官家。”
中年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汗如雨下的結結巴巴道:“這…那…卑職…小人……”
楊戈回頭看了一眼屋裡撒歡的招財貓,又道:“上回送給你們公主的那個綠豆糕還不錯,下回給我送點過來。”
中年人雙膝一軟,險些就要跪倒在地:“卑職失禮……”
楊戈扶住他:“沒事,我又不怪你,下回爭取把炊餅做得好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