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明教教主陽破天在杭州等他,楊戈當然不可能再直不楞登的去杭州自找不痛快,直接繞道往餘杭去,準備經寧海走水路前往舟山。
明教不比白蓮教。
白蓮教楊戈沒朋友,說翻臉他就可以翻臉、說開戰他就可以開戰,殺了誰他心頭都不會有半分不適。
但明教……
一是有楊天勝這層關係在,楊天勝屢次豁出去性命幫他,但凡有的選,楊戈都不想令楊天勝難做。
二是當初南沙灣之戰,明教五千教衆出戰,這五千教衆楊天勝的青木堂只佔了一半,另一半是明教其他堂口支援楊天勝的,一旦撕破臉打起來,鬼知道對面有沒有當初在南沙灣並肩作戰的明教教衆。
若非事不可違,楊戈不願對那些曾經並肩作戰過的好漢子揮刀。
所以,惹不起、躲得起吧。
這或許就是江湖不只有打打殺殺,江湖還有人情世故……
……
楊英豪連忙笑着回道:“豈敢豈敢,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那小子的確是越來越不成話了,您若肯替我管教,我日日都得給您燒高香。”
楊英豪立馬反應過來,他口中的老婆子是孔雀聖母唐卿、那小子是楊二郎,當下擰眉道:“那老婆子什麼時候來的江浙,我爲何一點風聲都未收到?”
他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放緩了語氣接着說道:“不過以我之見,這未必就是件壞事,他小子心頭明白着呢,他看得清眼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句不怕您多心的話,那小子不肯來見您,真不是怕了您,而是不願壞了和咱們之間的交情。”
楊英豪聞言也無奈的嘆了口氣:“哪是我不肯領他去見您,是他自個兒不願去見您,那小子性子倔、腦子又好使,他拿定主意的事,旁人根本就左右不了他,我家那小子在他跟前,就是個弟弟,他說啥就是啥,我家那小子根本就不帶還嘴的!”
陽破天看了他一眼,輕嘆道:“你若早些時候就領那小子來見我,何至於被那老婆子半道截胡?”
陽破天笑着徐徐搖頭,口頭不接他這不着調的言語,心頭卻低低的接了一句:‘你以爲你年輕那會兒比他好得了多少?’
今日老餘茶寮的評書節目,是舟山五壯士南沙灣大戰倭寇,說書的是個上了歲數的清瘦老先生,一塊驚堂木在手,千般變化全靠一手惟妙惟肖的口技,隨着故事的進展,各種火炮聲、弓箭破空聲、刀劍碰撞聲、喊殺聲、慘叫聲信手拈來、活靈活現,其中甚至還參雜了幾聲不太地道的“買糕的”、“謝特”的西洋話。
陽破天擱下茶壺,失笑道:“點我吶?”
適時,一名做青衣小廝打扮的明教教衆快步入內,躬身在陽破天耳邊低語了一番。
而在老先生的講述中,化名爲日月神教的明教教衆,個個都是英勇堅毅得如同話本里的英雄好漢一樣,在他們最敬愛的二爺的率領下,殺倭寇如殺狗,其中又以日月神教堂主楊天勝着墨最多,那一手翻江倒海的劍法,令人很懷疑偷懶的老先生是不是把三壇海會大神哪吒的評書照搬到了楊天勝的身上……
楊英豪沉吟了片刻,低聲道:“好算計,那老妖婆的手段還真是越老越毒辣!”
年近六旬,體格卻還如同壯年男子般魁梧挺拔的明教教主陽破天,穿着一身富家翁模樣的金紅色金錢袍子坐在大堂一角,喝着兩三個銅子兒一大壺的粗劣茶水,悠閒的傾聽着大堂內的評書,同樣作富家翁打扮的明教光明右使楊英豪在席間作陪。
陽破天面不改色的揮手屏退親隨,然後輕笑道:“白蓮教那老婆子半道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改道奔餘杭去了……”
杭州,老餘茶寮。
楊英豪揉了揉眉心:“那老妖婆找那小子做什麼?動手了麼?”
“英豪啊。”
陽破天微微搖頭:“應當沒有動手,只是往那小子手下塞了十來個人,順道將我的行蹤告訴了那小子……”
陽破天嘴角含笑的提起茶壺,給楊英豪的茶碗裡續上茶水,溫文爾雅的輕聲說道:“咱後繼有人啊!”
陽破天端起茶碗淺淺的抿了一口,不緊不慢的答道:“不稀奇,她若連行蹤都藏不住,她也活不到今時今日。”
給人以身臨其境感之餘,又不乏趣味性,只逗得大堂內的茶客們叫好聲連連,銅板如同冰雹一樣飛上評書檯。
楊英豪雙手扶住茶碗,笑着低聲道:“那小子少不更事、肆意妄爲,我是管不了他了,往後還得勞您替我多多管教……您千萬別顧忌我這張老臉,該下狠手就下狠手,就該讓他知道知道,國有國法、教有教規!”
“要我說,就這麼着吧,就這麼着還能留下幾分香火情,您要真見了他,反倒禍福難料……”
說到這裡,他觀察了一眼陽破天沉凝的神情,話鋒一轉,小聲勸解道:“您別覺着那老妖婆今日見了他,往他手底下塞了人她就贏了,那小子就是頭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驢,白蓮教對他上這種手段,他就算眼下捏着鼻子認了,心頭也不知怎麼安排白蓮教呢……”
陽破天看了他一眼,笑道:“那老婆子行事向來環環相扣、步步爲營,她既然敢往那小子手底下塞人,就必然有信心能掌控住那小子……縱然不能將那小子收歸麾下,也必定可以保證那小子將來不會與他白蓮教爲敵!”
楊英豪聽到這裡登時就來了興致:“哦?要不咱倆賭一把?”
陽破天饒有興致的答道:“怎麼賭?”
楊英豪:“就賭那老妖婆吃不吃得住那小子,我押那小子絕對不會被白蓮教拉攏!”
陽破天略一沉吟,便輕輕一點頭:“賭什麼?”
楊英豪搓着手滿臉堆笑:“就以您自創的《鍊鐵手》前五式與我楊家《烈陽神功》前五重爲賭注,咋樣?”
陽破天灑然一笑:“好小子,還沒死心吶?”
楊英豪嘿嘿的笑道:“委實是《鍊鐵手》與我楊家家傳的《烈陽神功》相性太合,猶不得我不饞吶。”
陽破天端起茶碗:“一言爲定!”
楊英豪端起茶碗與他碰了一下:“一言爲定!”
二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後,齊齊擱下茶碗。
陽破天偏過頭望向評書檯上正繪聲繪色的講述楊二郎如何坑殺倭寇的評書先生,輕嘆道:“如此良機,白白錯過,豈不令人扼腕……”
楊英豪順着他的目光往評書檯上看過去,心頭低低的接了一句:‘我倒是覺着楊二郎說得在理……’
他是能理解二者的思維差距的。
同樣的亂局……有些人看到的是麻煩、是苦難。
有些人看到的是機會、是利益。
楊二郎是前者,所以他一門心思的想着避。
而他們教主與白蓮教那個老妖婆是後者,所以他們一門心思的想着鬥。
許久,陽破天才索然無味的收回目光,輕聲道:“那老婆子摳摳搜搜了大半輩子,這回都這般大方,咱們當然也不能小家子氣……稍後我會從總壇調護壇八大金剛下山,交與你家小子,一併帶去東瀛。”
楊英豪連忙說道:“這如何使得,八大金剛身負護衛聖火之責,豈能擅動!”
陽破天看了他一眼,笑着調侃道:“你年歲不及我長,怎生比我還食古不化?”
楊英豪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小輩們胡鬧,我們這些做大人也跟着胡鬧?”
陽破天指着臺上唾沫四星四濺的評書先生笑道:“與他們相比,我們才更像是在胡鬧。”
楊英豪怔了怔,不說話了。
陽破天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的說道:“小輩們肯爭氣是好事,咱們這些老傢伙就算是幫不上什麼大忙,也不能扯他們的後腿啊……”
說完,他轉身步履輕快的向茶寮外行去。
楊英豪回過神來,端起面前的茶碗一口飲盡,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
當江湖上還在爲了南北之爭吵得不可開交,眼瞅着就要從嘴仗演變成線下真實的關鍵時刻……
“顯聖真君”楊二郎要帶一批好手去東瀛報南沙灣之仇的風聲,不知從哪兒傳了出去。
與先前楊二郎與李青孰強孰弱之爭,一出現就莫名其妙的傳遍大江南北相仿。
此番楊二郎要帶一批好手去東瀛報南沙灣之仇的風聲一出現,就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於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江湖上就出現了好幾份“東渡遠征名單”,並且每一份“東渡遠征名單”,都有模有樣的精確到了背景、姓名。
只是有的名單突出了連環塢六大塢主。
有的名單突出了白蓮教總壇十二地支。
有的名單突出了明教總壇八大金剛、青木堂四大紅棍……
只要是眼睛不瞎的江湖客,都能看出這是各大勢力在爲自家遠征兒郎造勢,以期通過他們給自家臉上貼金。
偏生這金貼的,還真就令所有江湖兒女都無話可說……
以至於,前幾天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南北之爭,就跟急速行駛的車輛突然踩下了剎車那樣,一下子就啞火了。
南北武林都異常默契的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爲這件事爭吵過那樣。
北方武林的江湖兒女們,自然是都覺得自家輸了。
可南方武林的江湖兒女們,也沒覺着自個兒就贏了。
這種來自於格局上的吊打,令所有開過地圖炮的江湖兒女們都覺得面上臊得慌,特別是那些曾經在人前大放厥詞的那些人,個個都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從今往後都不見外人才好……
而這種大半個江湖都覺得害臊的集體情緒,令他們轉頭就異常默契的將“東渡遠征”這件事給炒了起來,藉以掩蓋他們曾經的黑歷史。
一時之間,神州武林不分南北、無論正邪,到處都在議論“東渡遠征”這件事,更有大批自持勇武的習武之人,挎刀攜劍的蜂擁趕往江浙,想要求一張東渡遠征的船票。
但這回,已經提前預定了東渡遠征船票的幾大勢力,都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誰都不肯暴露“南沙灣”這個集結地,畢竟若是人人有份,他們面上哪還有光?
只可惜,他們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卻捂不住朝廷的嘴。
朝廷與江湖對接的各大衙門,非但將“南沙灣”這個集結地暴了出來,還一錘定音的將這件事給定了性!
一隊彩旗飄飄、吹鑼打鼓的欽差,大張旗鼓的從京城開進了路亭縣,在路亭張榜宣告:前繡衣衛假千戶楊二郎,忠孝節義、至公無私,官家特赦其過度執法之罪、官復原職,蔭子及父,特追授其養父張老九四品封……
操盤手沈伐:‘輿論戰你們想打就打,你們想不打就不打?別說門,窗戶都給你們封死!’
他已經徹底豁出去了,揮舞着楊二郎這個工具人,怎麼噁心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陰謀家怎麼來……不就是一頓毒打嗎?挨就挨!
朝廷下場後,江湖上對於“東渡遠征”這件事的熱情,直接爆表!
此等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大好良機,十年難得一遇啊!
於是乎,前往江浙的每一條官道、馬道、水路,都出現了負刀攜劍的人影。
他們呼朋喚友、把酒言歡的一路南下,從一條條岔路上匯聚到一起,從三五知己,匯聚成數十人的大隊人馬。
許多明知自個兒肯定趕不上那一趟船的江湖女兒,都欣然加入到了南下的大隊人馬當中。
所有人都心想着,即便最終登不上東渡遠征的船,經年之後,他們依然可以拍着胸脯向他們的親朋好友、傳人後人吹噓道:‘東渡遠征聽說過嗎?當初我也去了,只可惜二爺船上實在是擠不下了,否則我當時就跟着二爺去東瀛殺倭寇了……’
更有好事者,開卷奮筆疾書,寫下:‘壯哉東渡遠征,神州武林首次對外復仇……’
這是一場遠征。
也是一場盛事。
安放了百萬無處安放的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