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家裡沒人
“什麼?”
一身英武囚牛繡衣的方恪豁然起身,驚聲道:“你說大人戴孝回城,去了棺材鋪?你確認你沒認錯人?”
堂下的小旗官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卑職認錯誰,也不能認錯咱家大人啊……卑職當初跟您去過悅來客棧。”
經他這麼一提醒,方恪頓時就想起來,這廝的確跟他去過悅來客棧,見過自家大人不戴面具的模樣。
他焦灼的原地徘徊了兩圈,心下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對時局的影響。
時局這樣高大上的詞語,與一個無名漁夫老頭的生死,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
可方恪確定,縱然是沈大人知曉此事後,也會第一時間作相應的考量……
那可是縛住一頭猛虎僅有的兩條繩索之一啊!
想到沈伐,方恪轉身高聲呼喊道:“傳令兵。”
一名蜂腰猿背的健壯力士快步入內,抱拳拱手:“卑職在。”
方恪從案頭抓起一支令箭拋下去:“即刻進京拜見指揮使沈大人,稟報沈大人,楊二郎楊大人義父辭世……攜雙馬上路,馬歇人不歇,務必在明日晌午之前,將此信息稟報給沈大人!”
“喏!”
健壯力士接令轉身奔出公廨。
方恪負着雙手再度徘徊了兩圈後,一拍案几大喝道:“傳本官令,所內所有總旗及以上的校尉,除要案在身的之外,其餘人等即刻換上黑色便裝,隨本官前往楊大人老家奔喪!”
堂下的小旗官應了一聲,卻磨磨蹭蹭的站在堂下,不肯走。
方恪不明所以的瞪了他一眼:“還愣着作甚?去傳令啊!”
小旗官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大着膽子說道:“方大人,只有總旗官以上的大人們能去麼?咱弟兄們,可也沒少吃楊大人的雞鴨魚肉……”
方恪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家大佬自掏腰包給底下的弟兄們加餐的那些雞鴨魚肉。
打楊戈坐上繡衣衛總旗那會開始,月月送到他手上的“例錢”,都有一半變成雞鴨魚肉回到了弟兄們的鍋裡。
無論是最開始時路亭據點,還是後來的路亭百戶所、繡衣衛上右所,沒有哪個力士敢說自個兒從來沒吃過楊大人的雞腿。
沒少去楊戈家裡蹭飯吃的方恪,甚至敢篤定的說,所裡的伙食大部分時間都比楊戈家的伙食好。
‘這或許就是大人明明沒有官復原職,弟兄們還這麼敬着他捧着他的原因吧……’
方恪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明悟,旋即又涌起一股自嘆不如的敬佩感。
有的人就是這樣,伱成爲不了他,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成爲他,可這並不妨礙你敬佩他。
“你們就別去給大人添亂了。”
方恪輕嘆了一口氣:“我知你們都是一片孝心,大人也一定知道,可咱所裡少說有四五百號弟兄們,這怎麼去?去了不就等於是把大人的身份,告訴全天下麼?他那麼多仇人,以後還怎麼過安生日子?”
小旗官執拗的說道:“此事就無須您費心,只要您不禁弟兄們過去,就誰想去誰去,一批去不了就分作好幾批去,宴席不夠咱弟兄們就自帶鍋碗瓢盆、雞鴨魚肉,場地不夠咱弟兄們就開山開路、搭橋建屋……江浙那麼多貪官污吏弟兄們都辦了,還能被一場白事給難住?”
“再說了,那老話不都還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嗎?大人家裡出了這種事兒,就您幾位過去,那外人見了,還以爲咱家大人家裡沒人了呢!”
“那不是寒顫咱家大人麼?”
“這哪成啊?”
方恪都被這廝的振振有詞給氣笑了,他衝這廝挑了一根大拇指:“胡強你小子有種,都敢跟我頂嘴了,你既然要大包大攬,那這件事就交給你安排,做得好,我擡舉你做個總旗,做不好,大人扒我的皮之前,我一定先扒了你的皮!”
小旗官興奮的抱拳一揖到底:“您就瞧好吧,卑職保證將此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
太陽西下,河風嗚嗚的吹。
披麻戴孝的楊戈,獨自拉着一口沉甸甸的大紅壽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空曠的河堤上。
往日怎麼使都使不完的力氣,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往日一擡腳就到的小漁村,也突然遠得像在天邊。
他咬着牙奮力的拉着棺材走啊走啊,周圍的景物卻越看越陌生……
“啊,緩一緩、緩一緩!”
他喘息放下板車,靠着壽棺,愣愣的遙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頭兒的路。
來時的路。
他又回不去了……
“不能歇了、不能歇了。”
他呢喃着雙手抓住板車,努力繼續前行。
“小哥兒、小哥兒……”
一陣高呼聲從身後傳來。
楊戈愣愣的回頭望去,就見到一身劉莽領着一大票穿着練功服的鐵拳武館徒弟,小跑過來。
劉莽八尺高的魁梧身量,跑在一羣十七八歲的徒弟前邊,就像是老母雞領着一羣小雞崽子。
見了他,楊戈的眼神裡終於多了些許光亮。
劉莽衝過來,不由分說的就將抓着板車兩條車把的楊戈拉了出來,虎着臉呵斥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都不說一聲,拿哥哥和你劉叔當外人?”
楊戈努力挑起嘴角:“這不是……怕給你們添麻煩麼?”
劉莽轉手抓住板車的兩條車把:“怕麻煩還是一家人麼?”
說着,他拉着板車往前走。
板車卻沒動彈。
他震驚的回頭敲了敲板車上的大紅壽棺,聲音悶沉得幾乎聽不見:“你這是把棺材鋪的鎮店之寶給弄來了?”
楊戈努力擠出笑容,卻擠出兩行熱淚:“老人家一輩子沒用過啥好東西……”
“你啊……”
劉莽嘆着氣抓起衣袖擦乾他臉上的熱淚,語重心長的說道:“別啥事兒都想着自個兒一人扛,咱家又不是沒人。”
楊戈咧着嘴點頭。
劉莽一揮手:“走着,前邊帶路……都愣着做什麼?推車啊!”
一幫武館徒弟很有精神的齊齊應了一聲,上手嘿喲嘿喲的推動板車往前走。 板車慢悠悠的繼續往前走,結果沒走出多遠,就又聽到一陣“楊小哥、楊小哥”的悠遠呼聲從後方傳來。
劉莽疑惑的一扭頭,就見到一大羣膀大腰圓、身穿黑色勁裝的昂然漢子,快步朝着這邊走過來。
縱然這些昂然漢子都沒有攜帶兵器,但那場面,仍將劉莽驚的瞳孔一縮:“小哥兒,這些人是……”
“沒事兒,都是朋友。”
楊戈回了一聲,轉身快步迎上去。
“朋友?”
劉莽驚疑不定的打量着那些昂然漢子,總覺得這些人看起來都有些面熟,可仔細一打量,又一個都不認得。
那廂的楊戈迎上去,擺手制止了一羣要行禮的百戶、總旗,對領頭的方恪問道:“你怎麼來了?”
方恪:“瞧您這話說的,這麼大的事,我們怎麼能不來?這要傳出去,外人還以爲您家沒人了呢……都還杵着作甚?幹活兒啊!”
一羣百戶、總旗應聲一擁而上,扒開那些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武館徒弟,扶住板車壽財。
“您是鐵拳武館劉館主吧?這種糙活兒怎麼能讓您來呢?讓咱們弟兄來吧……”
“我們啊?我們以前是汴河上拉縴的,落難的時候多得楊小哥搭救,現如今在縣衙混口飯吃……”
“俺叫劉永光,論起來,咱哥倆五百年還是一家人,往後有啥事兒儘管到衙門尋俺,別地兒不好說,路亭這一畝三分地,保準好使!”
楊戈瞅着那廂把劉莽忽悠得團團轉的一票百戶、總旗,勉強笑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方恪搖頭:“旁人說這話就算了,您不能說這個話,要較真,全路亭的人都該去給老爺子磕三個響頭!”
楊戈想笑,但熱淚都一直往外涌,只得捂住臉,擺手道:“我代老頭謝謝你們。”
方恪扶住他,低聲道:“您節哀順變……”
……
小黃守在靈堂前,嗷嗷叫的驅趕着每一個試圖靠近靈堂的人。
院子裡幫忙搭建靈堂的村民們見了它哀聲慌亂的模樣,都掬了一把眼淚……
“九叔孤苦伶仃了一輩子,臨了還能遇到楊小哥這麼個養老送終的人,老天爺也算待他不薄了。”
“俺跟你們說,楊小哥人單力薄,大家夥兒可得多幫襯着點,熱熱鬧鬧的送完九叔最後一程。”
“瞧您這話說的,就是沒楊小哥,俺們也不可能真的不聞不問,任由九叔爛在他屋裡啊……”
“你狗日的能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叫楊小哥聽到你這話,他還得揍你!”
“笑話,俺會怕他一個外姓人?以前沒揍他那是給九叔面子了,如今九叔都不在了,他還敢在俺們村兒耍橫的?”
“現在抖起來了?當初是誰被楊小哥揍得嗷嗷叫,求着俺們給你做主的?當初要不是你狗日的怪,楊小哥都不得出村!”
“喲,現在見人吃得起白米白麪了,就開始幫着人說話了?當初是誰說的就俺們村這幾畝薄田,養活自家人都難,哪有餘糧養活他一個外姓人?”
“快別說了,楊小哥回來了,來了好多人……”
“嘁,他一個店小二,能請來多少……”
議論聲戛然而止,一票龐大腰圓的黑衣漢子涌進這間破敗狹窄的小院子裡,擁擠的空間,令衆多衣不蔽體的村民只覺得自己站在哪裡都不對。
楊戈走進院子,看了一圈杵在院子裡不知所措的村民們,跪倒在地給他們磕了個頭:“謝謝大家夥兒能來送老頭最後一程,請大家夥兒先回家歇着,等我定好上山的日子,再請大家夥兒過來吃席……”
一衆村民看着跪在地上的楊戈,想上來扶,又沒人敢上前來。
方恪和劉莽見狀,一左一右上前將楊戈從地上拉起來。
劉莽客氣的四下拱手道謝,安排手下的徒弟們送客。
方恪環伺了院子一圈後,一邊指揮百戶們將壽棺擡進靈堂,一邊指揮總旗們收拾這間又窄又破的院子。
楊戈不再看這些往日裡沒少欺負老頭無兒無女的山野村夫,自顧自的跟着壽棺進到靈堂裡,抱着嗷嗷亂叫的小黃跪在靈前,看着他們將老頭斂進壽棺……
村民們戀戀不捨的三三兩兩還家。
“這麼多客,楊小哥這是出人頭地了啊!”
“嘁,他一個店小二能有多大出息,肯定是打腫臉充胖子,花錢僱來的……”
“你能僱來這麼多人,你也算有出息!”
“俺是捨不得老孃,俺是進城,肯定比他還有出息……”
一羣鄉野村夫自以爲小聲的蛐蛐咕咕,別說是楊戈這樣的歸真大高手,連方恪這樣的練勁大成都聽見了。
他們看了看楊戈,見楊戈面無表情的跪在靈前焚燒紙錢,沒有任何表示,這才暫時按下了出去修理那些蠢貨的念頭。
二十多名繡衣衛校尉和十幾名武館學徒一起動手,拆了小破院的圍牆,趟平周圍的地勢,點燃數堆篝火,靈堂終於像那麼回事兒了……
天黑後,又有一大羣人涌進了這個連名字都沒有小漁村。
爲首者帶着一個九筒面具,大步走進靈堂,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楊戈身旁。
楊戈疑惑的看了一眼這個李鬼,扭頭看向方恪。
方恪也懵了,上前急聲道:“胡強,你小子搞什麼玩意?”
胡強戰術後仰:“誰是胡強啊?您別亂認人啊,我是張麻子,我回來給我義父奔喪的!”
他的話音剛落,院子裡就敲敲打打的奏起了哀樂……
楊戈笑了笑,指着這廝對方恪說道:“這傢伙腦子好使,有前途。”
方恪聽言,也笑道:“您說他有前途,他就肯定有前途。”
適時,聞聲進來的劉莽,見到跪在楊戈身畔的那個戴着九筒面具的人影,也一下就懵了,站在門外急切的向楊戈招手。
楊戈起身出去,劉莽一把抓住的他手臂,滿臉震驚的說道:“你竟然和張大俠是幹兄弟?”
楊戈一攤手:“我要說我今天才知道我和張大俠是幹兄弟,你信麼?”
劉莽:……
他總覺得事情不大對頭,可他又想不明白,到底哪裡不對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