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青柳閣的大門,聲音驚起一羣鴿子,戎沁心看着它們掠過自己的頭頂,心想莫師傅什麼時候也愛養起鴿子來了。院子裡還是一樣的寂寥,擺設和幾個月前並無大變,這次沁心不需人指導,便直直的上了二樓,一路走到破舊的木門前。
沁心沉吟了一刻,在醞釀如何好好倒個歉,剛想敲門時,裡面便傳來莫師傅熟悉的破啞嗓音。
“進來吧。”
屋子的燈光還是一樣暗淡,沁心看着桌邊低頭咳嗽的莫師傅,一時間覺得他更加蒼老了。
“坐吧。”莫師傅拉了一張凳子,喚沁心坐下,沁心乖巧得命,坐了下來,目光清澈,流連在莫師傅刀刻般的臉頰上。
“莫師傅,你氣色不太好。”
“咳……咳咳……”連連重咳幾下,莫師傅擡頭看着沁心,“最近感上風寒,咳嗽了。”
“那該多休息了,住這樣的房子,很容易傷風感冒的。”沁心一直以來都沒有把莫師傅當做一個老人來看待,她只看過他強悍的一面,並未察覺他不過也是個蒼松老者了。
莫師傅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是苦慣了的人。”
沁心不語,只是擔憂的看着他,莫師傅發現她的傷懷,拍拍她的腦袋。“丫頭,別擔心我,這次來,難道不要解釋一下爲什麼失約?”
戎沁心一楞,愧疚之色猶露,爲難不知該從何說起時,莫師傅再次拍了拍她的腦袋,淡淡道:“你不說,我也不會爲難你,我更不會放棄對你的期望。”
沁心擡眸,眸光流轉,她知道這是莫師傅的寬容。隨即她嫣然一笑,篤定道:“莫師傅,不是我不想說,我只是在想,該從何說起,不過現在我想好了,就從勇義之會上說起。”
“勇義之會!?”莫師傅渾濁的瞳眸在一瞬間騰亮,沁心狐疑一頓,卻見莫師傅急不可耐的問到:“你……知道勇義之會?!”
戎沁心點了點頭,開口:“是這樣的……”
……
…………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裡,戎沁心把從勇義之會上,大戰王連生的情景和自己與林作巖的關聯統統講述了一遍,她着重道歉,說明自己並非有意不來赴約,而是自己已經卷進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波瀾。
莫師傅聽的訝異,等到沁心講完最後一個字時,他卻反常的籲出一口氣。
“哎……”
“莫師傅?”
“世間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我曾說,希望你能在上海最貪婪的賭桌上一顯身手,不料,你這麼快就實現了。其實,我本應該高興的,但如今卻不知爲何,擔心不已。”莫師傅失神了一刻,沁心呆楞的望着他。
“我當初看中你的絕世之才,如今我卻更欣賞你的善良。想不到,你敢愛敢恨,並且還如此慈悲,居然放過了王連生。”
沁心一頓,原來是指王連生的事,她思吟一拍,淡定說:“的確,我雖然恨他,卻根本下不了手殺他。小玉翠愛他,蘇嬸愛他,他寄託着兩個人的愛,我如何能下的了手?”
莫師傅卻意外的笑了一笑:“不知道該說你慈悲好,還是愚蠢好。”
沁心一懵。
“小玉翠的死,你還吃不到教訓,王連生壓根就不是好人。你分的清人的本性麼,什麼樣的人會悔改,什麼樣的人只會一錯再錯?原諒會悔改的人,是慈悲,原諒十惡不赦的人便是愚昧!”
戎沁心聽的詫異,她從未想過,她放過了王連生有何不妥,更不覺得自己是愚昧。莫師傅看出沁心的怔忡,又接着說到:“沁心,你從未真正考慮過,這個世界本來的面貌,你說,我教了你一身絕技,你敢殺人麼?”
沁心無語,陷入迷惘。
“不,你不敢!”篤定道,莫師傅目光變的犀利。“其實,憑着你的天賦,我能教你的在那幾個月裡,已經傾囊受於了,但現在的你依舊不過是個皮囊,是個懦夫。”
懦夫……?
沁心心中一緊,擡眸對上莫師傅高深莫測的雙目,轉即,沁心倍覺羞辱,反駁道:“人說,饒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願意殺人,就是懦夫!?再說,打打殺殺本就不是我遺願,我跟着莫師傅你學,也是爲了能保護自己,不受他人侵害,並沒有想過要去取誰的性命,這當初,我也是和你說好的。”
戎沁心並不認同莫師傅的話,她只覺得,她要的不過是寂靜的生存,不要大起大落,只要安心理得。
莫師傅凝視着沁心,沉吟一刻,隨即他把自己袖子擡起。戎沁心低頭一看,發現有什麼東西從袖口落出,定眼一瞧,原來是兩片鋒刃。
“這……”
“丫頭,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但是我把這個送給你。”莫師傅把鋒刃斂起,雙雙交給沁心。這是兩片一模一樣的半月刀刃,玲瓏小巧,刀柄烏黑,刃口處在燈光下呈濃厚的烏金色。模樣看似平庸,卻內斂鋒芒,沁心知道,這是一件寶貝。
“丫頭,因爲我們並無招式,機會便只有一次,一件好的武器就是活命的關鍵。這兩把刀,跟了我三十多年,沾了無數人的血,也包裹鑄造這把刀的人。”
沁心一驚,眸光從刀匕上移到莫師傅臉上,只見他蹙起雙眉,十分憂鬱。“我只想告訴你,人生有很多無奈,並不只是你想的那樣。你不敢殺人,但誰又願意殺人?如果有一天,你看見這個世間上,所有疼愛你的人都一個個倒在你面前時,你又有什麼理由不握緊你手中的鋒芒?”
字字鏗鏘,打進沁心幼小的心靈,她從未真正意義上想過殺人的事情。她不過只想學着保護自己,並不能瞭解,這些無奈。看着莫師傅略微的咬牙切齒,她便明白,他一定有着不忍回憶的過去,或許,他在指責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和自己一樣天真的,曾經的他。
“收下吧。”
這是莫師傅最後的話,他把刀刃遞給一直悶聲不語,呆呆楞楞的沁心,莊重而嚴肅。沁心接過刀,覺得分外沉重,她明白,莫師傅對他矛盾的冀望。一邊,他希望自己秉承他的衣鉢,成爲勇敢的人,一邊,又討厭這腥風血雨,希望自己能安穩。
其實他們都一樣,骨子裡都希望逃脫平靜,但無奈世俗逼人,莫師傅無法回頭,沁心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又是怎麼樣。
這一天,沁心覺得壓抑。走在回愈紡的路上,她沉重的不能喘氣。她的意識一直都掛在洛舟給她的美好設想裡,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存,應該以如何的形式繼續。雖然她收下了莫師傅的雙刃,但她依舊執拗的認爲,命是不能亂被奪取的。
誰都有父母,誰都有親人,死了誰,都有那麼多人爲他傷心。
她纔不會作這樣的孽。
——
愈紡公寓。
回到愈紡的大門處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了。戎沁心接受了莫師傅的一番訓導後,仍舊像以前一樣,辛苦的訓練一番。這番訓練,把她生疏的手法又練了回來,一時間她彷彿又回到在戎家公館裡有條不紊的安穩生活。
只是,如今她要回的地方,畢竟不一樣了。
“九嫂,開門。”
戎沁心拍拍公寓大門,卻遲遲不見九嫂前來開門,接着她又喚了其他幾個丫鬟的名字,依舊沒人給她來開門。心中一疑,沁心把腦袋貼在門上,企圖聽聽裡面的動靜,哪知自己傾身一靠,門倒自己開了。
咦……?
沒鎖?
帶着猜忌,沁心緩緩推開門,卻見大廳竟鋪滿了橘紅色的柔淡燈光。環視一週,並沒有發現有人,沁心狐疑的進了門,脫了鞋。
躡手躡腳的走到大廳處,卻突的響起一柔美音樂。沁心一驚,發現左前方處,一男子剛好把唱針放下,黑色的碟盤旋轉起來,幽幽潺潺的歌聲才飄逸而出。這是一首古典爵士樂,沁心走上前幾步,呆呆的看着男子含笑的臉。
他笑的淡雅,穿了一席黑色禮服,頗有正裝出席宴會的感覺,沁心一疑,問到:“林作巖,你在幹嗎呢?”
林作巖溫溫的看着她,也不言語,不時,他紳士的伸出一隻手,擺出邀舞的模樣。
戎沁心睨視他伸出的大手,心中咯噔一下,有股異樣的暖意騰昇。
“請。”
“你……?”
沁心大驚,她不知爲何林作巖會如此做,他不是不喜歡這些玩意兒的麼?認識他這麼久,從未看過他親自跳舞,聽霓裳說,他根本就非常討厭這些東西,認爲都是供人欣賞,供人笑弄的東西。
那麼爲什麼,現在又要請她跳舞呢?
想歸想,沁心卻適時的把手搭上,在搭上的那一瞬間,她忽的回憶起,那場與戎洛舟邂逅的舞會。他也是這麼優雅的伸出手,宛若王子,她乖巧的把手搭上,默契之極,仿若公主。想到這,戎沁心擡眸,望上林作巖淡雅的面容,不若平常,他顯得那麼平靜,那麼無害。
他的笑,很紳士。
一點都不邪氣,一點都不令人畏懼。
林作巖一手握緊沁心的手,一手扣上她的腰,一個轉動,他帶起女子的身子,舞纔算開始。一樣四分之三的節拍,一樣雀躍而神秘,女子隨着男子,翩然而舞,傾斜,擺盪,反身,旋轉,一如既往。但是拌她而舞的男子卻已經不是那一位,雖然不是,沁心在這一刻卻一點都不覺得難過。
她沒有因爲這種反差而覺得難過,相反,她沉甸甸的心居然雀躍起來。
一個擺盪,她覺得那樣愜意,那樣輕鬆。
林作巖帶着她跳,目光不曾從她的臉上移走,他本以爲,她會回憶起她與洛舟的共舞,他也以爲她會觸景生情,會傷心,但她沒有。
“哈哈!”
沁心在轉身的一瞬,笑了出來。
“林作巖,你爲什麼要我和你跳舞?你不是不喜歡麼?”
並不停下旋轉的動作,戎沁心笑靨如花,輕然問到。她睨視着男子俊挺的鼻樑,刀削的面容,稍微勾起的性感淺笑,一時間,她失了神。
他真的,好迷人。
這是沁心唯一的想法,但下一刻,男子突然把低垂的眸光擡起,扇長的睫毛下,他黑眸裡的神色輕柔溫暖,像星辰般閃爍,直直投進女子的眼中。
心漏跳了一拍。
沁心怔忡一頓,發現自己的心跳突然洶涌襲來,陣陣敲打她的胸膛。暗靡的燈光下,紅暈爬上她的臉頰,呼吸有些急促,一時間她慌的不知所措。林作巖並未發現沁心的異樣,只是把握的手捏的更緊,圈着的腰摟的更近。男子獨特的氣息,迎面撲來,沁心嬌小的身子整個窩近他的懷抱,享受着他的灼熱。他那樣高大,那樣強勢,這種感覺獨一無二,她的腦子突然混亂至極。
她的心跳的好快!
“沁心……”沙啞出聲,男子停止跳動,把懷裡的人圈的更緊。“我是不喜歡跳舞,但是……”
我是不喜歡跳舞,但是,我願意爲你改變。
如果,你喜歡王子,我也可以成爲王子。
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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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高興,寫到這場舞,因爲盛人在最早寫王子(一)(二)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場景。真的,好想好想寫到,如今得償所願,超高興的!親們可以想像,其實真的很美好,林作巖願意改變,願意讓她多喜歡自己一點……是不是很美麗?